<h2>第一章 佛羅倫薩和佛羅倫薩人</h2>


    “不經商的佛羅倫薩人……無論如何也抬不起頭”


    1433年9月的一個清晨,一個長著鷹鉤鼻、麵色灰白的清瘦男人走上了通往佛羅倫薩市政廳(pzzo de signoria)的台階。[1]這個人就是科西莫·德·美第奇(cosimo de’medici),據說是世上最富有的人之一。科西莫走進大門,一個官員讓他在院子裏等候,說會議室裏的會議一結束就帶他進去。幾分鍾後,侍衛隊長讓科西莫跟隨自己上樓,但他們走的樓梯並不通向會議室,而是通向鍾樓上一間狹小的牢房。科西莫就這樣被關進了這間被戲稱為“小旅館”(alberghettino)的牢房裏。據科西莫後來回憶,他就是透過牢房裏僅有的一個窄小的窗戶縫隙俯瞰整個城市的。


    當時的佛羅倫薩城裏有廣場和高塔;有曲折、狹窄的繁忙街道;有用巨石壘牆、陽台突出的碉堡模樣的宮殿;有古舊的教堂,外牆上畫著黑色、白色、綠色和粉色的幾何圖形;還有修道院、女修道院、醫院和擁擠的住宅區。城市的四周有用磚塊和石頭建造的帶雉堞的高聳城牆,城牆之外圍繞著村莊,村莊之外則是有綠樹覆蓋的山巒。佛羅倫薩城牆之內的人口超過5萬,雖不及巴黎、那不勒斯、威尼斯和米蘭,但是足以超越包括倫敦在內的其他歐洲城市。況且這裏的人口統計也沒那麽精確,甚至是非常隨意的,記錄新生兒數量的方法是往罐子裏放豆子,一個男孩兒出生就放一粒黑豆,一個女孩兒出生就放一粒白豆。


    出於行政管理的目的,整個城市被分為4個大區(quartieri),每個大區又被分為4個小區,每個小區依其紋飾徽章命名。4個大區各具特色,取決於該區主要進行的商業活動和居住在該區的富人家的宮殿。富人家的孩子,還有他們的仆人、家臣和侍衛經常在這些有柱廊的室外敞廊(loggie)中說笑嬉鬧,甚至談論生意。


    城裏最繁忙的區域包括維奇奧橋(ponte vhio,又譯作舊橋)及其周邊地區,這是一座橫跨阿諾河(arno)最窄一段的石橋,兩岸有許多屠夫的肉店;[2]奧爾聖米凱萊教堂(orsanmichele)附近和公共糧倉一帶也很熱鬧,到了夏天,銀行家們會在這裏支起鋪著綠色桌布的桌子,絲綢商人則在這裏搭建帳房;[3]還有就是老市場(mercato vhio)所在的大廣場,那裏曾經是古羅馬廣場。[4]此時的老市場上有服裝商人和倒賣二手衣服的店鋪,有魚販的貨攤,有麵包師傅和果蔬商販,有賣皮革製品和文具的商店,還有製作蠟燭的作坊,裏麵因為點著遮蓋蠟味的熏香而總是霧氣繚繞,妓女們就在這裏為客人提供服務。市場裏開放的攤位都加了頂棚來遮蔽烈日的炙烤,成捆的絲綢、整桶的穀子和玉米,還有各種皮革製品就擺在這裏供買主挑選。空地上還有理發師給顧客剃須剪發;裁縫在門廊的陰涼裏給客人縫製衣物;仆人和家庭主婦們則聚在賣熟食的貨攤前采購;麵包師傅把一盤盤的麵團推進公共烤箱;做家具的木匠和做首飾的金匠也都把自己的商品展示出來;街頭公告員來往於廣場之上,一邊發布當天的新聞,一邊替人做做廣告;衣衫襤褸的乞丐舉著木碗乞討。夏天,孩子們在石板上擲骰子玩;到了冬天,他們則會用雪堆出獅子的形狀,因為獅子就是佛羅倫薩的紋飾象征。城市裏還有各種動物隨意穿行:戴著銀項圈的狗,在門廊和過道上吃食的豬和鵝,甚至連山上的野鹿或羚羊也會跑進城市,帶著清脆的蹄聲一路穿過廣場。


    在前幾年,雖然但丁譴責了佛羅倫薩人奢侈浪費的作風,但實際上他們自己也會對各種炫富行為嗤之以鼻。佛羅倫薩人的衣著都很簡樸,除工匠階層以外的男性都穿著長及腳踝的長袍,正麵一排扣子從上到下,有點兒像教士穿的教士袍(cassock)。佛羅倫薩人的房子也裝飾得很低調。哪怕是那些富有的家族,用的也是最簡單的木桌子和一點兒都不舒服的床。家裏的牆壁也是一白到底,掛毯都被收進櫃子,隻在特殊的日子裏才展示出來;地板就是光禿禿的石麵,除了蘆葦編成的草墊子外什麽也不鋪;窗戶也大多是用油紙糊的。玻璃和陶製裝飾品很是少見,就算有也要被小心翼翼地保管起來;銀器要麽放在餐具櫃裏,要麽鎖在主人房間的櫥櫃裏,隻有最尊貴的客人才有資格使用;而且那時也沒幾個家庭買得起叉子。可是近些年來,雖然佛羅倫薩人還會被稱讚簡樸,但是他們已經明顯不再那麽節省和克製了。富裕人家的石頭房屋,從街麵上看還是一副嚴苛冷峻的樣子,可是樓上房間的窗戶都鑲了玻璃或掛著簾子,房間內部更是另一番風景。大多數房間裏鋪滿了地毯,牆上裝飾著壁畫、掛毯和宗教圖片,偶爾也掛凹麵鏡,用來把光線反射到桌子和寫字台上。壁爐就更是常見了,在寒冷的冬夜裏,人們不再像從前一樣需要靠平底暖床炭鍋和裝著熱炭的陶土手爐(scaldini)來取暖了。大部分家具表麵都以鑲嵌工藝裝飾。床也被擺放在架高的平台上,還加了頂棚,四周有踏足板。這些床都相當大,通常能達到12英尺寬,至少可以容納4個或者更多人並排睡在上麵。人們睡覺時不穿衣服,喜歡讓皮膚直接接觸亞麻質地的床單和被套。他們還喜歡在床頂上吊掛一些放有熏香或草藥的鏤空香爐,呼吸著從中緩慢釋出的甜香空氣入睡。


    在寬鬆馬褲和夾克上衣之外,男人們還要套上一種長及腳踝的猩紅色長袍(<i>lo</i>),這種長袍袖子寬大,領子上連有兜帽;年輕一些的男士們會偏愛活潑的顏色,比如綢緞上衣外麵配一件粉色鬥篷,穿一雙有銀色蕾絲花邊的白色短襪,戴邊沿上插一根羽毛的天鵝絨帽子或有香味的手套,還可以佩戴金戒指、金項鏈和鑲著珠寶的匕首和長劍。盡管佛羅倫薩和當時歐洲其他城市一樣有禁奢法令,但是沒有人真正遵守,女人們更是對此不屑一顧。下麵是一個負責監督女人們遵守禁奢法令的官員提交的報告,裏麵提到的他在工作中遇到的困難就很典型:


    依據您的指令,我到街上巡視了婦女佩戴違禁飾物的情況,但總會遭到抗議,因為每種情況都確實無章可循,難判對錯。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女人在頭巾邊緣鑲了一圈蕾絲花邊,於是我的助手問她:“你叫什麽名字?你的頭巾上有花邊。”結果這個女人立馬摘下頭巾,拆掉了用別針固定在上麵的花邊,還說那隻是個花環。再往前走,我又碰到了一個女人,她穿的裙子前麵縫了好多紐扣。我的助手對她說:“女人的衣服上禁止有紐扣。”她卻辯稱:“這些不是紐扣,是裝飾扣,你看,我衣服上既沒有扣環也沒有扣眼。”最後,我的助手終於遇到了一個他認為確鑿無疑的違禁者,於是掏出記錄簿準備寫下她的名字,他對這個女人說:“你穿的是貂皮。”結果這個女人卻抗議道:“你不能記我的名字,這不是貂皮,是幼獸的皮毛。”“那你說的幼獸指什麽?”“就是一種動物。”


    讓很多簡樸的教士感到鬱悶的是,佛羅倫薩商人妻子們的奢侈是出了名的,同樣出名的還有她們的典雅高貴和白膚金發。深色頭發的女人會給頭發染色,或者戴白色、黃色絲綢做的假發;膚色紅潤的女人則會抹粉讓自己變白。她們走在街上風情萬種,服飾豔麗,還要佩戴珠寶首飾和銀質紐扣。春夏的裙子都是絲質或者天鵝絨做成的,冬天的衣物則換成織錦或皮草。女人們驕傲地炫耀自己的衣物首飾,因為她們衣櫥裏的家當往往比丈夫的房產還值錢得多。當然,未婚的年輕姑娘是沒有這種自由的,她們平時閉門不出,隻有在去做彌撒的時候才可以戴著厚厚的麵紗出門。更有些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則是完全不曾出過家門,她們隻能在自己的臥室裏做彌撒,在父親的花園或是院內的敞廊裏活動活動腿腳。到了適婚年齡,她們的父母或監護人會全權替她們安排,當然她們的嫁妝也是極其豐厚的。


    很多新娘的嫁妝裏都要包括幾個外國奴隸。奴隸進口是在1336年正式被合法化的,原因是瘟疫暴發導致本地仆人數量銳減。這些外國奴隸大多是希臘人、土耳其人或俄國人、切爾克斯人或韃靼人。一些家庭偏愛韃靼人,因為幹活最賣力;而另一些家庭則更喜歡切爾克斯人,因為樣貌俊秀、脾氣溫和。所有奴隸都必須起早貪黑地工作,錫耶納的雲遊傳教士貝爾納迪諾(fra bernardino)叮囑家庭主婦,為她們自己好就一定要做到:


    有房間要打掃?讓你的奴隸去掃。有瓶瓶罐罐要刷?讓你的奴隸去刷。有蔬菜水果要削皮?讓你的奴隸去削。有衣服要洗?讓奴隸去洗。讓她幫你照看孩子,幫你打理一切。要讓她們習慣不停地工作,否則她們會變得又懶又笨。不要給她們一點兒閑暇時間,隻要你不停地指使她幹活,她就沒空靠著窗子看熱鬧打發時間。


    在威尼斯和熱那亞的市場上買個奴隸很便宜。這些奴隸通常都是年輕的女孩兒,被買去做奴隸就意味著一輩子都要受主人的束縛。主人對奴隸享有絕對的權力,可以“擁有、保留、出賣、冷落、交換、玩弄、租借或退租、隨意處置、判定過錯及實施自己或自己的繼承人想要采取的任何舉措,直至永遠,其他人無權幹涉”。事實上,奴隸被歸入主人的動產,在財產清單中和家禽家畜列為一類。很多女奴會懷上主人的孩子:不僅在當時人們的往來書信中經常見到此類麻煩引發的爭執,連接收棄嬰的醫院也是人滿為患,膚色黝黑或斯拉夫人樣貌的棄嬰源源不斷地被送到這裏。


    奴隸的工作雖然很辛苦,但她們的夥食還算不錯。盡管從法律意義上講奴隸沒有任何地位,也幾乎不享有任何權利,但她們會被當作家人一樣對待。趕上艱苦的年景,她們的生活反而比最貧窮的佛羅倫薩市民要好過一些。有時候,窮人一天的食物就隻有一點兒無花果和櫟樹皮做的幹麵包。而一個小康之家的女奴卻可以分享主人家的晚餐:蒜香意麵、意式肉湯餃子、肝泥香腸或血腸、羊奶酪、水果和葡萄酒,到了周日還可能有鴿子肉或是羊羔肉。富商家裏的餐食自然更有異國風情。雖然法令禁止過度奢侈,但是人們就如同在服飾上一樣,在飲食上也公然拋棄了法律的約束,最大限度地利用所有可能的漏洞。比如法令規定主食不能有烤肉和餡餅之外的東西,那麽人們就把能想到的所有美食全填進餡餅裏,包括豬肉、火腿、雞蛋,還有大棗和杏仁等。一個富有人家在款待尊貴的客人時,可能會先奉上一個甜瓜;接著是意式餃子(ravioloi)、意式餛飩(tortellini)或意式千層麵sagne);然後是一種用麵粉、雞蛋和糖做成的蛋糕(berlingozzo);還要再來幾片煮閹雞、烤雞或珍珠雞肉;還有辣牛肉或豬肉凍、畫眉肉、丁鯛、梭子魚、鰻魚、鱒魚、鴿子、鷓鴣、斑鳩、孔雀和煮小山羊肉。至於蔬菜,常見的選擇有蠶豆、洋蔥、菠菜、胡蘿卜、韭蔥、豌豆和甜菜根。最後還有配著糖或蜂蜜吃的杏仁奶蒸的米飯,或者是用藏紅花色素調過色,被做成了動物或人形的鬆子布丁和鬆仁蛋糕(pinhiato)。所有的食物都用料十足、味道濃鬱。一碗雞肉蔬菜濃湯(minestra)裏要加薑汁、杏仁碎、肉桂、丁香,還要撒上奶酪或糖。魚肉餡餅裏則要加橄欖油、橙汁和檸檬汁、辣椒、鹽、丁香、歐芹、肉豆蔻、藏紅花、大棗、葡萄幹、月桂葉粉末和馬鬱蘭。有一種特別的紅醬(savore sanguino),裏麵不僅有肉、葡萄酒、葡萄幹、肉桂、檀香,甚至還有漆樹這種現在隻被用來製革的染料。夏天的時候,大多數富戶一天最主要的正餐是在傍晚之前吃的。桌子和凳子都被擺在敞開的花園門口附近,隻有客人能坐在直背椅子上,更多時候則是坐在板凳上或箱子蓋上,房間遠處的角落裏還有樂手在吹奏舒緩的音樂。


    那些統治整個佛羅倫薩的人就出身於這樣的家庭。理論上說,城裏幾個行業協會的所有會員在政府中都有發言權,但實踐中卻並非如此。行業協會的總數是21個,包括7個大行會和14個小行會。7個大行會中,又以律師業行會(<i>arte dei giudici e notai</i>)地位為最高。位居其次的是羊毛業行會(<i>arte dena</i>)、絲織業行會(<i>arte di por santa maria</i>)和毛織業行會(<i>arte di calim</i>),這些行會的名字來源於他們存放貨物的倉庫所在大街的街名。[5]盡管銀行家依然被教堂斥責為放高利貸的,以至於他們不得已用俗語或委婉語來掩飾自己真正的生意,但是崛起的銀行業行會(<i>arte del cambio</i>)已經成了在財力和重要性上都能夠與前述大行會相匹敵的力量。醫藥香料業行會(<i>arte dei medici,spezialie merciai</i>)的會員包括醫生、藥劑師,以及香料、染料和藥品等貨物的經銷商,同時也包括一些藝術家和手工藝者。舉例來說,畫家既是向經銷商買染料的客人,也是隸屬於這個行會的會員。最後一個大行會是皮革皮草業行會(<i>arte dei vai e pelliai</i>),它代表的是皮革、皮草商人和皮革手工匠的利益。


    剩下那些小行業協會裏的會員則是一些普通的生意人,包括屠夫、製革工人、皮匠、鐵匠、廚師、石匠、木工、酒商、旅店老板、裁縫、甲胄師及麵包師傅等。一個羊毛業行會的會員可以看不起鐵匠行會(<i>arte dei fabbri</i>)裏的鐵匠們;但是鐵匠也有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的時候,就是相比於成千上萬的羊毛工人、布料工人、織工、紡紗工、染工、梳刷工和打漿工,以及車夫、船夫、苦力和小商販這類沒有固定營業場所的普通勞動者。盡管這些勞動者的數量占到了城市總人口的四分之三,他們卻無權組建自己的行業協會。這樣的不公在過去多次引發不滿,有時候甚至會發生暴動。1378年夏天,梳毛工們就發動了一次起義。這些工人被稱作“瓊皮”(<i>ciompi</i>這一名稱來源於他們在洗毛車間工作時所穿的木底鞋的名稱),是羊毛工人群體中最卑賤的一類,他們的工資還不夠讓家人吃飽飯。於是梳毛工們大喊著“和讓我們挨餓的叛徒同歸於盡”的口號,把那些被他們視為壓迫者的商人的店鋪洗劫一空。商人和他們選舉出的頭目嚇得不得不逃跑保命。梳毛工們還提出要成立三個屬於他們自己的行會。迫於這樣的形勢,所有要求都被滿足了。隻可惜好景不長,其他行業的工人們出於嫉妒,依靠他們雇主私下裏的權錢支持,很快就聯手摧毀了梳毛工們剛剛建立起來的行會。到1382年,原有的21個行會重新掌握了對城市無可爭議的控製權。根據《1293年正義法令》的規定,佛羅倫薩為獨立的共和國,行會通過重新修訂這一法令,實現了對政府的操縱。


    當時政府官員的組成方式是這樣的:21個行業協會中年滿35歲的會員都有資格參選政府官員,他們的名字會被寫下來並分別放進8個皮質的袋子(borse)中。袋子被放置在聖十字教堂(church of santa croce)的聖器收藏室裏,[6]每兩個月拿出來一次,在簡短的儀式後,從中隨機抽取當選者。任何想要觀看選舉儀式的市民都會獲得許可。有負債或已就任上一屆政府官員的人,以及與已當選人有親屬關係的人不能夠作為候選人。當選官員在接下來的兩個月裏將擔任執政官(<i>priori</i>),由這些執政官組成的政府被稱為執政團(<i>signoria</i>)[7]。執政團成員最多不超過9個人,其中6個人代表大行會、2個人代表小行會,最後一人則作為首席執政官(<i>gonfaloniere</i>),[8]負責持有和保管城市的旗幟——白色底麵上有一朵紅色百合圖案的佛羅倫薩旗。執政官一旦當選,就必須馬上離開自己的家,統一住進市政廳,直到兩月任期屆滿。執政官們的工資不高,但是可以享受的待遇不低。市政廳裏麵不但有大批身著綠色製服的仆人為他們服務,在他們享用豐盛晚餐的時候,還有小醜(<i>buffone</i>)在旁給他們講笑話、唱歌助興。所有執政官都穿著深紅色的長袍,領口和袖口鑲著貂皮邊。為了顯示區別,隻有首席執政官的長袍上繡著金星。


    如果執政團想要頒行法律或製定外交政策,他們必須征求另外兩個也是經選舉建立的委員會(<i>collegi</i>)的意見,分別是十二賢人團(<i>dodici buonomini</i>)和十六旗手團(<i>sedici gonfalonieri</i>)。除此之外,還有十人戰爭委員會、八人安全委員會和六人商貿委員會,不過這些委員會都是依共和國形勢需要臨時通過選舉組建的。也有一些職務是永久性的,比如總理大臣通常是由優秀的學者來擔任;[9]執政團公證員(<i>notaio delle riformagioni</i>)主要負責宣布執政團的法案;最高行政長官(<i>podesta</i>)是個類似於首席大法官的職務,往往由出身高貴的外國人擔任,他居住的宮殿既是法院又是監獄,後來被更名為巴傑羅宮。[10]


    一旦危難來臨,執政官們會敲響市政廳鍾樓裏的大鍾。因為鍾聲低沉,像牛叫的哞哞聲,大鍾因此得名牛鍾(<i>va</i>)。當鍾聲響徹整個佛羅倫薩的時候,所有年滿14歲的男性市民都要集中到自己所屬的小區,然後跟隨在代表小區的旗幟後麵統一行進到市政廳前,組成市民議會(<i>pamento</i>)。一般在這種情況下,執政團要先確認到場人數已超過市民總數的三分之二,然後才能請求他們批準組建最高司法委員會(<i>balia</i>)的提議,最高司法委員會成立後將代表人民全權處理城市麵臨的危機。


    佛羅倫薩人對自己的政治製度感到無比驕傲,並標榜它為實現他們所吹噓的自由的保障。佛羅倫薩人堅信其他意大利邦國的政府都比不上他們的。威尼斯雖然也是公認的共和國,但是正如批評者指出的那樣:威尼斯所謂的共和是由各個貴族家族在政府中就職;而按照佛羅倫薩的法律,這樣的特權是不被許可的。佛羅倫薩的另一個主要競爭對手——米蘭——還處於專製公爵菲利波·瑪麗亞·維斯孔蒂(filippo maria visconti)的完全掌控之下。至於從羅馬到亞得裏亞海沿途分布的各個獨裁者統治的小教皇國,都還是近乎無政府的狀態。那不勒斯王國和西西裏王國則因安茹(anjou)和阿拉貢(aragon)兩大家族的爭鬥而長期分崩離析。


    與這些國家相比,佛羅倫薩能有如此穩定、民主、受擁護的政府確實是一大幸事。不過事實上,政府的實際運作也難稱民主。在組建政府的過程中,社會下層民眾(<i>minuto popolo</i>)被成功拒於門外,貴族(<i>grandi</i>)也很難進入各種共和國委員會。整個選舉過程實際上被少數幾個最富有的商人家族控製著,他們的目的是確保隻有可信的家族支持者的名字被放入存放候選人名條的皮袋裏。如果這其中出現任何差池,他們就可以召集市民議會,通過組建最高司法委員會來“變更”皮袋裏的候選人,這樣就可以防止不受自己信賴的執政官被選入執政團。所以實際上,政府幾乎就是富人完全依據自己的利益而組建的。


    對於佛羅倫薩的商人們來說,錢的意義非同一般。有錢就是有地位,沒錢就是沒尊嚴。作為典型的文藝複興時期的哲學家、詩人、運動健將、畫家、音樂家和建築家,出身佛羅倫薩曆史最悠久的古老商人家族之一的萊昂·巴蒂斯塔·阿爾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11]就曾說過:窮人很難“靠美德獲得尊重和名譽”,貧窮“會讓美德蒙上陰影”,並“讓美德淪為隱蔽而晦澀的哀愁”。另一位同樣出身商人世家的佛羅倫薩哲學家馬泰奧·帕爾米耶裏(matteo palmieri)也同意這種觀點。他認為隻有做大買賣的商人才值得受人矚目和尊重,社會下層民眾隻要吃飽飯就不應該再奢望什麽。還有一位名叫格雷戈裏奧·達蒂(gregorio dati)的佛羅倫薩絲綢商人的觀點更絕對,他說:“不經商的佛羅倫薩人,沒有周遊過世界、見識過他國風土人情,然後衣錦還鄉的佛羅倫薩人,無論如何也抬不起頭。”


    人們普遍認定,商人的財富應當是通過“體麵而重要的”交易獲得的。一夜暴富會受到嚴重質疑,而通過“醜惡的交易”、“下流的手藝”或“掙薪水的下等職業”賺錢也同樣不被看好。規模龐大、貨物高檔的交易不但能讓經營它們的商人受人信賴,也會使從中受益的共和國信譽提升。


    掙了大錢的商人自然也不能吝嗇小氣,他們必須擁有氣派的宮殿和寬闊的家庭敞廊,還要有美麗的鄉村別墅和私人小教堂。他們還必須給自己的家人購置得體的衣物,就算不雍容華貴,也起碼要價格不菲。商人們還得給女兒準備好豐厚的嫁妝。為建造教堂和修道院捐款時必須慷慨大方,這不僅僅是為了上帝的榮耀,更是給自己的後代和佛羅倫薩增光。如果某個商人足夠富有,他還可以借錢給共和國政府,這樣就可以獲得更多的威望。喬瓦尼·魯切拉伊(giovanni rucei)靠經營一種著名的佛羅倫薩紅色染料——苔紅素(<i>oricello</i>)——而積累了巨額財富,甚至連他的家族姓氏都是從這種染料的名字衍生而來的。他曾宣稱“把錢花好比掙到大錢本身帶來的榮耀還要多”;花錢還能讓他得到更多的滿足感,他斥巨資建造的宏偉的魯切拉伊宮就是由阿爾貝蒂設計的。[12]


    不過,對於一個富有而慷慨的商人來說,想要在佛羅倫薩的社會上獲得名望,光靠經營體麵的生意是不夠的。締結好的姻親關係是非常理想的方式;而在共和國政府就職、服務大眾的家族傳統則是另一個重要的方式。事實上,沒有哪個不曾在政府就職的商人可以自稱擁有多高的社會地位。這種觀念深深地影響著富商們的下一代。他們年紀尚輕就已經懂得:如果自1282年起的執政官名錄上沒有自己家族的姓氏,那麽就根本算不上什麽名門望族。尼科洛·達·烏紮諾(nolo da uzzano)是一位德高望重、富可敵國的顯貴。他家牆上就掛了這樣一份執政官名錄,一旦出現了某個他聞所未聞的候選人,他就可以立刻查出此人是出身於古老家族,還是新近的暴發戶。[13]


    美第奇家族自然不算暴發戶,不過和它的競爭者相比,他們也稱不上曆史悠久。在隨後的許多年中,所有形式的傳奇都成了賺取錢財的資本。  <hr/>


    [1] 佛羅倫薩市政廳,亦譯為領主宮、舊宮、維奇奧宮,是佛羅倫薩政府所在地。該建築始建於1299年,後經多次擴建與改造,直至十六世紀末。米開羅佐·米凱洛齊於十五世紀四十年代對其庭院進行了重建。薩沃納羅拉時期為容納大議會而修建了大會議廳(s del maggior consiglio)。科西莫一世公爵於1540年從美第奇宮搬來了這裏,並由喬焦·瓦薩裏對此處重新進行修繕和裝飾。後來科西莫公爵入住皮蒂宮,並將市政廳賜給了自己的兒子弗朗切斯科。為了致敬弗朗切斯科的妻子——奧地利女大公約安娜,整個庭院又被修飾一新。


    [2] 維奇奧橋所在的位置從羅馬時代起就建造過橋梁。現存的維奇奧橋修建於1345年,取代的是於十二世紀建造,但是在1333年被洪水衝毀的那座橋梁。當時維奇奧橋兩側的店鋪以皮革店和皮包店為多,後來變成了屠夫的肉店。到十六世紀末,依照大公費爾迪南多一世的指令,又換成了金店和珠寶店。


    [3] 奧爾聖米凱萊教堂的名字是從古老的聖米凱萊教堂衍生而來的。聖米凱萊教堂建在奧托(orto),它的位置被奧爾聖米凱萊教堂取代。現存的教堂是1336年修建的,本來是打算作為公共糧倉和小教堂。建築外牆壁龕裏的雕塑是由城市中的行業協會訂製的。多納泰羅創作的聖喬治大理石雕是由甲胄師行會訂製的,被放置在教堂北牆最西側的壁龕裏的是一個仿品,真品被移到了巴傑羅國家博物館。


    [4] 老市場在十九世紀末被拆毀了,是為了給當時要建造的共和國廣場(piazza de repubblica)騰出地方。


    [5] 卡利馬拉街(calim)字麵上的意思是惡名之街,但其實可能是羅馬將軍卡利斯(roman callis major)名字的訛用。


    [6] 聖十字廣場上的聖十字教堂和聖十字修道院修建於1228~1385年。到1863年,又修建了獨具特色的十七世紀風格的大理石教堂正麵。米開朗琪羅以及科西莫·德·美第奇的好朋友萊昂納多·布魯尼、卡洛·馬爾蘇皮尼和韋斯帕夏諾·達·比斯蒂奇的墓都設在這裏。當時佛羅倫薩幾個重要家族的家族教堂也都建在這裏,其中就包括與科西莫聯姻的巴爾迪家族的家族教堂。由米開羅佐為科西莫建造的見習教士堂建於1445年左右。


    [7] 又譯為長老會議,是佛羅倫薩共和國時期最高行政機構。——編者注


    [8] 又譯為正義旗手。——編者注


    [9] 總理大臣(chancellor of florence)是佛羅倫薩共和國時期最重要的官僚政府職位。雖然總理大臣既不是經正式選舉產生,如九人執政團成員或首席執政官,也不等同於現今一些國家政府首腦,但他可以施加更大的政治影響力。擔任這一職位的人大多是文藝複興時期一些著名的學者、政治思想家和人文主義者。——編者注


    [10] 巴傑羅宮在十五世紀被稱為波德斯塔宮(pzo del podesta),始建於1254年至1255年,最初是作為市政大廳。庭院中的樓梯是在十四世紀中期重建時增加的。到1574年這裏成為警察總長的官邸。現在這裏成了國家博物館(museo nazionale),收藏了眾多美第奇家族人員的雕像和半身像以及他們訂製的其他藝術作品。


    [11] 阿爾貝蒂宮位於本奇街6號,這裏現在變成了霍恩博物館(museo horne)。阿爾貝蒂家族曾經負責打理聖十字教堂的高壇。


    [12] 魯切拉伊宮於十五世紀五十年代建造完成,現在的地址是德拉維尼亞諾瓦街18號。它由萊昂·巴蒂斯塔·阿爾貝蒂設計,由貝爾納多·羅塞利諾(bernardo rossellino)主持建造。阿爾貝蒂還為喬瓦尼·魯切拉伊設計了多明我會的聖瑪麗亞諾韋拉教堂的正麵,該教堂裏有魯切拉伊家族的家族教堂。從火車站和普拉托門之間可以看到一部分修複後的魯切拉伊宮的花園,即奧裏切拉裏園(ortioriceri)。


    [13] 尼科洛·達·烏紮諾在巴爾迪街上的宮殿現在改名為卡波尼宮(36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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