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元年(220)3月,沛國譙縣有人發現了“黃龍”。


    龍並不存在,是人們出於對自然的敬畏、對神力的崇拜而創造出的能呼風喚雨又法力無邊的神異生物,而所謂“黃龍”,除了有這些寓意之外還有特殊的含義。傳說當年鯀治水失敗後死不瞑目,屍身三年不腐。堯擔心鯀的屍身會異變,於是派勇士用鋒利的吳刀把鯀的屍身剖開,但沒料到鯀的怨氣醞積在腹中,化成一條黃色的龍,後來又變形為人,這就是鯀的兒子禹。


    史書裏如果記載的哪裏發現了龍,一般隻有目擊報告,從來沒有捕獲過。通常情況下這種目擊會讓地方官員嚇得要命,因為人間的龍已經有一位了,就住在皇宮裏,當今天子,你這裏又出現一條龍,是要來搶天下的嗎?


    但譙縣發現黃龍的事卻被逐級報了上來,大家覺得這不是壞事而是好事。開始這件事倒沒有引起曹丕的注意,過了幾天有個人來求見,才把這件事重新提起。


    這個人名叫殷登,事跡不詳,隻知道他是魏郡人。殷登求見,是來報告一件事,四十五年前,即漢靈帝熹平五年(176),譙縣也發現過“黃龍”,時任光祿大夫的橋玄問太史令單颺這是什麽征兆,單颺說這個地方以後會有王者出現,五十年之內此地還會有“黃龍”再現。殷登說,橋玄和單颺說這些話時他正好在場,心裏默默記下了這件事,現在不到五十年“黃龍”果然再現於譙縣,這是天命即將應驗,他認為事關重大,不能不報告。


    這件事的當事人隻剩下了殷登,他說有別人也不好反駁,但擱在曹操,聽到這些沒有憑據的話肯定會置之不理,如果再折騰就會讓有關部門對當事人來個誡勉談話什麽的。可曹丕一聽說就來了興趣,不僅親自召見了殷登,而且對他進行了誇獎,稱殷登為篤老,說他對占卜之術很有研究,能深諳天命之道,最後還賞賜他300斛糧食。


    這件事傳了出去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聰明人看到了其中的暗示,投機分子則看到了巨大的商機。


    4月12日,饒安縣上報,該地發現了白色的野雞。野雞多為赤銅色或深綠色,白色野雞非常罕見。從現代生物學的觀點來看,白色的野雞稱白羽山雞,是久負盛名的珍禽,隻分布於喜馬拉雅山和中國西部一些地方,在人很難接近、多山的地區繁衍。由於比較罕見,所以古代以白雉為祥瑞,古人認為在位的帝王很有德行,受到四方愛戴,白雉就會出現,周公攝政六年製禮作樂、天下和平,越裳曾獻白雉以賀。


    這次估計光說不行,饒安縣那邊可能還真的捉住了白雉,所以曹丕特別高興,下令賞賜,免除饒安縣全縣的一年田租,又賜給白雉發現地的100戶人家牛肉和酒,讓大家痛飲三天。你好這口,自然就會有人源源不斷地端到你麵前,一時間各地類似的報告紛至遝來。


    這些所謂“祥瑞”事件大量湧現後,該權威人士出麵了。


    太史丞許芝遞來一份2000多字的長篇上書,從“理論”上對這些現象進行了總結。許芝的這份上書讀起來雖然枯燥,但卻下了十足的功夫,單就查閱典籍史料這一點來說,沒有深厚的學術背景和吃苦的精神也是難以做到的。


    許芝從《易傳》中找出“聖人受命而王,黃龍以戊己日見”“初六,履霜,陰始凝也”“聖人以德親比天下,仁恩洽普,厥應麒麟以戊己日至,厥應聖人受命”“聖人清淨行中正,賢人福至民從命,厥應麒麟來”這幾句話,正好解釋了當時報告上來的黃龍、大蟲、麒麟、蝗蟲等異象,說明這些都是上天所降新帝王將要產生的強烈征兆。


    上麵這些原文當然不是許芝臨時捏造的,之所以看起來與現實如此吻合,是因為《易傳》不是《易經》,它是為《易經》作的注釋解讀,這類書在當時多如牛毛,要找出幾句剛好“對題”的話也不難,隻是得做大量資料查閱工作,現在有計算機可以搜“關鍵詞”,輕鬆就能搞定,在當時完全靠人力,想必許芝那段時間除了吃飯睡覺就一直泡在古書堆裏了。


    當然,有人會說雖然天將易世,為什麽一定是曹魏呢?


    許芝進一步從“理論”上對此進行了闡釋,通過查閱古籍,他又找出幾句話,分別是“漢以魏,魏以征”“代赤者魏公子”“漢以許昌失天下”,這幾句話無疑更有分量了,直接點了題。當然,如前所述在當時浩如煙海的讖緯書籍中,這些話隻是文字上的巧合,通過斷章取義拿來一用罷了。


    然而,這些還無法形成“定論”,因為現在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代漢者,當塗高”這句神秘預言,當年袁術稱帝就用它來作為依據,由於它的影響力太大,要取代劉漢,不能繞過它。


    這句話的出處一般公認的是《春秋讖》,這部書早已失傳,這是一部什麽樣的書?作者是誰、成書於何時?這些都已經不得而知了,不過單從書名就可以判斷出這部書的性質:它屬於“讖書”這一類,是用來為《春秋》作讖的,應該成書於讖緯這類書興盛的秦至漢初。


    這句神秘預言第一次被正史提及是漢武帝時期。一次,漢武帝劉徹臨行黃河和汾河,興致一起,命人在船上設宴,君臣一邊賞河景一邊開懷痛飲,漢武帝上過太學,被稱為“文化程度”最高的皇帝之一,他現場作了一首《秋風辭》。


    辭成,當場奏唱,大家聽了挺高興,說領導你寫得真好、真棒,一片讚美之聲。這時漢武帝突然話題一轉,對大家說:“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塗高也。”意思是別看咱們現在挺樂嗬,可我們漢朝也有“六七之厄”,到四十二代的時候江山就不在了,那時候“代漢者,當塗高”。


    看來漢武帝已經知道了那句神秘預言,把它與“六七之厄”相提並論,一般對這類負麵信息帝王身邊人都盡可能予以屏蔽,不讓領導聽到、看到而煩心,漢武帝熟知這句預言,這說明它在當時已經相當流行了。見領導不高興,群臣紛紛進言相勸,漢武帝也覺得這話跟眼下的風景不太協調,於是說自己喝多了。


    漢武帝沒法知道究竟是誰最終代的漢朝,但這句神秘預言差一點提前破產。西漢末年王莽建立了所謂新朝,走的是禪讓的路子,他也上過太學,文化程度很高,同時是讖緯學的愛好者,為了代漢他也搞了一堆讖緯做依據,但奇怪的是卻沒有提到這句話,也許是他研究了半天自己跟這句話都扯不上關係吧。


    如果王莽成功,新朝得以延續,“代漢者,當塗高”就會成為一句過氣的預言或一個笑話被大家遺忘,但王莽失敗了,漢朝宗室劉秀建立的新朝廷仍稱漢朝,王莽的新朝不被世人承認,漢朝仍然繼續,這反而為“代漢者,當塗高”這句預言的反向注腳,大家對它更加堅信了。


    王莽派到蜀地當太守的公孫述是個大野心家,他也對讖緯學深信不疑,他翻了不少讖緯書,找到了“廢昌帝,立公孫”“帝軒轅受命,公孫氏握”等幾句話,還認為自己的手相與眾不同,有龍興之瑞,所以動了做皇帝的念頭。公孫述很搞笑,他覺得自己找到的這些依據雖然“鐵證如山”,但更希望大家都支持他,所以多次給劉秀這邊寫信,希望說服眾人擁立他為皇帝。


    對於公孫述發起的這些“讖緯戰”劉秀很反感,決定予以回擊。劉秀給公孫述寫了封回信,說你說的那些不對,“廢昌帝,立公孫”指的是人家漢宣帝,至於你說的手相問題,據我所知王莽的手相更好,他為何失敗?你說的不行,我給你說一個,“代漢者,當塗高”聽說過沒?這說的是有資格取代漢室的是個姓“當塗”、個子很高的人,你小子長得那矬樣,個兒高嗎?


    不過既然是“文戰”,劉秀還挺客氣,在信封上寫著“公孫皇帝”,但公孫述拒不答複,他索性直接稱帝,後被東漢朝廷消滅。


    董卓死後,有個女巫找到董卓的舊部李傕,對他說“塗高”就是他,這個女巫的理解是,“當塗”是在路上,在路上又特別高的自然是闕了,“闕”與“傕”同音,“當塗高”指的就是李傕。不過李傕還算聰明,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聽聽也就拉倒了。


    還有當年的下邳人闕宣也是這麽理解的,他覺得既然天命所歸,索性大幹一場搏個富貴,初平四年(193)闕宣在徐州聚眾數千人自稱天子,要給劉漢王朝爭天下,後這個“皇帝”被陶謙殺了。


    至於袁術,已經說過了。


    好在讖緯學也是許芝的強項,他在這篇上書中提出了新的解釋。許芝首先從朝廷檔案裏翻出一份上書,是前白馬縣令李雲所上,裏麵有一句“許昌氣見於當塗高,當塗高者當昌於許”,在沒有前後文的情況下看這句話有點兒不知所雲,但又似乎暗示許縣與“塗高”有關。


    李雲上這份書是在桓帝時,距今已經好幾十年了,當時朝廷還沒有遷都到許縣,許縣隻是個普普通通的縣城,誰也看不出它會成為天下政治的中心。說未來的帝王將昌盛於許縣,許縣有獻帝,但說的肯定不是他,那麽隻有曹魏了,是曹魏幫助獻帝在許縣立的足。


    接著許芝對“塗高”的字意進行了解釋,他認為宮殿祠廟前麵通常都建有兩個高大的台子,台上有樓觀,在兩台之間留有空闕的地方,所以這種建築稱“雙闕”,它們都很高大,而“魏”字的意思就是高大,《周禮》有“乃縣治象之法於象魏”,《淮南子》有“魏闕之高”,可見道路兩邊高大的東西就是魏。


    對“當塗高”的解釋有過很多種版本,大家一般認為許芝的解釋水平最高,至此許芝完成了這份艱難的考證,結語是曹魏將取代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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