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從戚繼光的難題談起</h4>


    這本書是在我的博士論文《中國4至6世紀南北戰爭研究》基礎上寫出的,研究的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南北政權之間的戰爭,分為三編,分別講兵種與戰術、戰略與戰例、戰爭與政權。但本書的內容又不限於魏晉南北朝,而是會上溯得更遠一點,特別是關於步兵、騎兵的戰術變遷問題,要從春秋戰國時期開始考察,窺源方能知流,理清兵種戰術發展的整體曆程。


    先說說為什麽想寫這個戰爭史題材。我自幼接受的關於中國古代戰爭的敘事,都來自《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古典演義小說,以及由這些小說改編來的評書、影視作品。在這些敘事作品中,冷兵器戰爭的作戰模式非常程式化:兩軍對陣,先是各出一員大將,在陣前“大戰三百合”,待一方被“挑落馬下”,這邊全軍將士便乘機“掩殺過去”,大將被斬的那一方則是全軍倉皇潰逃,一場大戰便告結束。到近現代,又出現了“武俠小說”,冷兵器的打鬥就更神奇了,或者說更像巫術了。


    真正的冷兵器戰爭,似乎不是這個樣子。但中國古代的戰爭究竟怎麽打?史書記載得往往不是那麽詳細。譬如楚漢之間著名的垓下之戰,雙方投入兵力多少?各自的陣列多長、多寬?是不是和挖出來的秦陵兵馬俑一樣?交戰過程如何?在《史記》中都看不到。後世的著名戰役也都類似。當然,更早的情況會好點兒,《左傳》對春秋的戰爭記載就比較翔實。戰國之後的史書,就達不到《左傳》的水準了。


    中國古代史書裏,對戰爭這些最基本的情況都大量“留白”,其實不全怪史官們無知,古代承平時期的將領們,也弄不清真正的仗(冷兵器戰爭)應該怎麽打。亂世那些打過仗、有經驗的武將,又大都沒文化,沒法記載下來。


    中國古人裏麵,唯一一位探討過這個問題的,就是明代抗倭名將戚繼光。他不僅指揮打仗,還寫書記錄他的練兵、作戰經驗。他指出,當時明代朝野,包括軍隊裏麵的將帥,關於戰爭的常見誤區是:第一,誇大個人“武藝”的作用,喜歡招募一些耍刀弄槍很花哨的武師,其實真正作戰的隊列很密集,根本沒有空間給他一個人跳來跳去、把刀槍掄圓了耍;第二,對“陣法”的理解很神秘,搞得像大型團體操表演一樣華而不實,平時操練好看,上戰場沒用。


    關於戚繼光的這些意見,本書正文裏有專門的章節進行討論。一本研究魏晉南北朝,或者說隋唐以前戰爭的書,似乎不該出現戚繼光,但沒辦法,整個中國古代隻有他一個人思考、指出過這些問題。而且,明代的冷兵器戰爭,基本原理其實和秦漢、魏晉、唐宋沒有區別。


    中國古書對戰爭的記載先天不足,社會上的演義和武俠文學又太發達,自然使社會大眾對戰爭的理解嚴重失真,變成了上麵介紹過的程式化、巫術化表演。當代學界也受影響,真有學者寫論文討論古代兵書裏的“青龍陣”“白虎陣”。本書對那些離常識有些距離的所謂“研究現狀”就不再列舉和分析了,因為那樣難免越扯越亂,就像理科學者無法跟“民科”對話。人文學科不是科學,就是因為沒有一套剔除“荒謬學說”的客觀手段,隻能靠常識,這顯然缺乏嚴格的操作性。


    而另一方麵,有些涉及古代戰爭基本戰術的問題,如步兵的隊列原則、作戰方式,目前確實缺乏真正意義上的研究成果,本書嚐試著從古史文獻中尋找各種史料旁證,進行複原工作。這種寫法缺乏前人的“學術史”背景,像是在自說自話,也就不太像學術作品。但這是沒辦法的事。如果寫論文都要有“學術史”依據的話,人類知識恐怕就不可能有實質性的拓展了。


    當然,中國古史對戰爭的記載,可供研究的信息還是有的,比如對戰爭地點的記載一般比較準確,可以和現代的地名進行對照,確定其大體方位,結合自然地貌進行研究。比如山勢,古今基本相同;河流和植被雖有所變化,結合《水經注》等文獻也能基本複原出當時的情況。


    中國史書的情況是這樣。反觀歐洲,從古希臘人希羅多德記錄希波戰爭的《曆史》開始,到《遠征記》(色諾芬)、《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亞曆山大遠征記》,一直有非常詳盡的戰史記載;再到古羅馬諸史,包括愷撒自己寫的《高盧戰記》《內戰記》,對於每一場大戰雙方的投入兵力、戰場地理環境、兩軍營地和陣列的變動、戰鬥每一環節的變化,甚至一些戰鬥中的偶發事件,都記載得非常詳盡。之後曆經中世紀以至近現代,歐美積累的戰史著作之多,任何其他文明都難以企及。所以,歐洲古代戰爭的很多戰術細節,可以和中國的史料進行互證,幫助我們複原中國古代的戰爭細節。不過在這方麵,西方的漢學家能起的作用很有限。因為他們閱讀古漢語的能力往往不高,而中國古史中關於戰爭的細節記載,多需要在字裏行間“細摳”,西方學者還難以勝任。日本學者治學比較細致,但多缺乏宏觀視野,目前還沒出現參照西方戰爭史還原中國戰爭的力作。  <h4>本書內容簡介</h4>


    本書標題“南北戰爭三百年”,指魏晉南北朝分裂時期南北政權之間的戰爭。但由於還要上溯秦漢,所以還包含了另一種形式的南北戰爭:中原王朝與北方遊牧族之間的戰爭。在兵種、戰爭形態乃至民族關係方麵,這兩種戰爭形態又存在著某些相似性和密切的聯係。


    自東晉十六國至南北朝終結,中國經曆了近三百年南北分裂(317—589年)。如果算上之前的三國分裂割據,就是近四百年了。這是自秦統一以來中國曆史上最長的分裂時期。那麽,南北割據局麵形成的原因是什麽?分裂局麵何以能夠持續三四百年時間?又是何種原因促成了隋朝的再度統一?本書劃分為三編,從不同的角度討論這些問題:


    第一編,“騎射、衝擊與軍陣:步、騎兵戰術的演變”。


    本編分為步兵、騎兵兩個部分,側重還原古代步、騎兵種作戰的特點和各種細節問題,以及兩個兵種戰鬥力互為消長的關係。關於守城與攻城技術,在秦漢之後、火藥兵器普及之前一直缺少變化,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中已有詳盡研究,所以本書不做討論。簡言之,本書側重研究冷兵器時代的陸地野戰技術及兵種特征,時間斷限為從先秦至隋唐易代之際。


    關於步兵戰術,本編主要討論以隊列為基礎的步兵軍陣作戰方式,這種戰術形式要求軍事組織具有自上而下的、嚴格的權力結構,所以以步兵為主的社會具有較明顯的集權化趨勢。有人可能說:古希臘、羅馬都是步兵為主的,他們怎麽是民主社會?這話題很大,本書沒法涉及,但我們隻要注意一點:古希臘、羅馬的民主製度也沒維持太長時間,就自己演變成專製了,他們走向集權的動力,很大程度上也和軍事需求有關。


    和步兵相比,騎兵戰術經曆的變化、發展更多,大的脈絡是:戰國時期陸戰以步兵為主,騎兵隻能用弓箭充當輔助角色。最早的騎兵誕生於遊牧族之中,其騎射、遊擊的戰術形態與遊牧族的鬆散權力結構有密切聯係;但在騎兵兵種被引進到中原(或者說農耕社會)之後,需要適應中原軍事體係的規範,探索新的戰術形式。在西漢武帝對匈奴的戰爭中,騎兵開始被大量獨立運用,並摸索出了用戟等短兵器進行衝擊近戰的經驗。兩漢之際到漢末三國,騎兵衝擊近戰的經驗逐漸積累,並逐漸導致了馬鐙的發明(兩晉之際),這些導致騎兵成為壓倒步兵的陸戰主力兵種。


    騎兵是北方遊牧族的主力兵種,所以北方民族也在學習中原的這種騎兵新戰術(衝擊肉搏的近戰),使匈奴、羯胡等得以驅逐西晉王朝、入主中原。騎兵技戰術的發展,正是形成這一曆史變局的重要原因。但隻有在強有力的集權軍事體製下,統帥才能強製騎士們采用這種危險程度很高的衝擊戰術,所以北方民族要采用這種戰術,就必須脫離原有的部落聯盟的鬆散政體,建立集權政體。這是北方民族攻滅西晉、入主中原,建立起十六國和北朝政權的軍事、政治基礎。後世遼、金、元、清等北方民族興起和占領中原(或者中原的一部分),其軍事背景就在這裏。


    可見,本書在討論騎、步兵戰術的特點和發展時,重點關注的是社會、政權結構的影響。因為不同的社會政權結構能夠利用的兵種、戰術形式有很大不同,當某種兵種戰術被“移植”到一個新的社會環境中時,其特征也會發生相應變化,以便適應新的社會環境與作戰目標。


    第二編,“南征與北伐:經典戰例”。


    本編首先關注軍事(自然)地理層麵:北方民族能夠成功入主中原,卻遲遲無法攻滅偏安江南的漢族政權,首要原因是中國南北方自然地理環境的差異。淮河、漢江以南是高溫多雨的亞熱帶氣候,地理環境上表現為水網叢林地貌,限製了騎兵的作戰效能,加之長江天塹等因素,使得北方政權始終難以跨過長江、統一中國。


    反之,缺少騎兵的南方軍隊在北伐時,也難以適應淮河以北的自然環境:第一,缺少畜力運輸的南方軍隊更倚重內河航運,而北方河流稀少,且旱季缺水時更難通航;第二,平坦無遮蔽的北方平原便於北方騎兵馳騁,使南方步兵處於被動地位;第三,北方冬季的嚴寒使南方士兵難以適應,冬季結冰也使河流喪失了航運和作戰屏障的作用。


    以上自然地理環境方麵的因素,造成了4—6世紀(東晉十六國、南北朝)南北政權的長期割據對峙,遲遲不能實現統一。至於三國時期的南北對立,除了北方政權的民族特征外,其他都和4—6世紀基本相同。4—6世紀南北分裂的局麵持續得比三國時期要長,則是因為北方政權內部整合(即所謂“中原化”)的進程耗時較長所致。


    本編集中討論3—6世紀(三國至南北朝)四百年內若幹場南北政權之間的重大戰役,包括戰前的戰略決策、戰爭過程中的戰役執行情況,以及各種現實因素對戰局進程的影響。代表南方軍隊北伐戰爭的戰例,是東晉桓溫對前燕的北伐,劉裕對南燕、後秦的北伐;代表北方政權南伐及統一中國的戰例,則是3世紀的西晉滅吳之戰和6世紀的隋滅陳之戰。本編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麵對戰例進行探討:


    第一,考察政治文化因素對戰爭的影響。人類社會的階級、民族區別和政權對立都曾是導致戰爭的原因,這在3—6世紀的南北戰爭中表現得極為明顯。政治體中不同人群的利益驅動、精神追求更會決定戰爭的發動以及具體作戰形式。例如東晉士族苟且、貪生怕死的作風,導致對北方戰爭長期處於被動局麵;而以劉裕為代表的北府兵軍人集團,則具有完全不同的精神風貌,這導致了桓溫北伐與劉裕北伐的不同結局。此外,政權的組織形式、政治模式的區別,也導致戰爭動員程度、戰術運用水平的差異,從而產生不同的戰爭和政治後果。


    第二,地理環境因素對戰爭行為的製約作用。本編重點討論長江在南北對峙中所起的地理阻隔作用,以及晉、隋統一戰爭如何克服長江天險;在桓溫、劉裕北伐部分,本書也重點討論南方北伐軍隊如何借助北方的河流和雨季,以及用人工開挖運河的方式進行軍事運輸。通過這些戰例可見,高明的戰略家會利用各種手段克服自然環境的約束,地理對政治、軍事行為隻有一定的影響作用,而不是決定因素。


    第三,統帥意誌、能力的影響,以及由此帶來的曆史發展的或然、不確定性。戰爭行為都遵循自上而下的指揮原則,所以最高統帥的意誌、能力及對局勢的判斷會從根本上影響戰局。戰略決戰的勝負則會直接導致政權的興亡,由此帶來宏觀曆史發展進程的轉折。少數人的決策造成對社會的普遍影響,這是戰爭史與其他經濟、文化、製度等專門史最大的不同。這個特點又帶來曆史發展的或然性、不確定性。許多影響曆史進程的重大戰爭,成敗往往由於統帥的一念之差而定。比如西晉滅吳之戰,晉武帝司馬炎指定的各戰區統帥意見不一,如果司馬炎、王濬對局勢的判斷稍有遲疑,都會導致伐吳之役中止,南北分裂的局麵將繼續下去。前秦試圖攻滅東晉的戰爭,秦軍本來占有絕對優勢,但苻堅在淝水一戰的決策失誤,導致南北分裂的局麵又持續下去。所以本編在探討重大戰爭戰役的進程時,試圖擺脫各種決定論、先驗論的約束,再現戰事進程具體環節,以及當時可能出現的種種後果。隻有梳理清楚這些,才能理解當時戰爭統帥決策的高明或者昏聵之處,並為當前的決策行為提供借鑒。


    第三編,“成功轉型與積重難返:南北朝的戰爭與政權”。


    本編主要討論南北朝時期戰爭與政權、民族、社會的關係,包括北魏政權的轉型與戰爭模式的變遷;南朝的財政、政治與戰爭的關係。


    4—6世紀長期的對峙戰爭,和南北方政權形態有著密切關係,這集中表現在政權維持戰爭的形式上,包括騎兵、步兵、水兵等兵種的組建,兵員與戰爭物資的籌措,以及軍事將領在政權中的地位等等。北方政權的建立者多出自遊牧族(即使並非完全遊牧的氐羌等西北民族,畜牧在其經濟生活中也占較大比重),早期政權形態也保留著較多草原部落製特征。但如果北方政權試圖將戰線推進到淮河、漢江流域,必須以步兵為主力,采取穩定而持續的推進戰略。這需要北方民族政權加強對中原漢地的統治,用中原的戰爭方式、資源維持對南戰爭,即北方政權形態實現從遊牧族到“中原化”的轉變。隻有北方政權實現對中原的有效控製和管理之後,才能夠對南方政權形成實質威脅。


    在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剛剛驅逐後燕、入主中原時,還是以騎兵為主的遊牧族作戰方式,不擅長攻城,拓跋人也不擅長管理農業地區,導致戰事曠日持久,對河北城鄉造成了慘烈的破壞。隨後數十年裏,北魏逐漸積累了一些管理農業地區的經驗,步兵數量和攻城技術有所提高,使得太武帝拓跋燾能攻滅周邊的北燕、夏、北涼等政權。再幾十年後,北魏更加習慣統治農業地區,又攻占了山東和河南北部。到魏孝文帝改革之後,北魏政權幾乎全麵漢化,兵種數量以步兵為主,所以戰線南推到淮河—漢中一線。


    後世的金、元、清等政權,向南擴張的程度,也與其對漢地統治的深度有直接關係。所以成吉思汗雖然西征萬裏,席卷大半個亞歐大陸,但未能深入中原,更不用說江南;而滅南宋占領整個中國,要到其孫子忽必烈時期,那時蒙古人對漢地的統治技術已經大大提高了。


    南北戰爭對南方政權的影響也至關重要。在東晉一朝,軍政權力往往被高層士族分割,多次形成長江上下遊荊、揚兩大戰區的對立。這種內爭與對北方戰局的進程有密切關係。到南朝皇權振興,士族政治終結,在對北方的戰爭中,又經常以對北方的某一戰區為基礎形成軍人勢力(集團),進而造成南朝的改朝換代或者帝位更替。南朝的皇權與軍人勢力始終在合作與對立之間徘徊,軍人集團沒能找到實現自身鞏固與發展的政治、文化基礎,而南朝社會的軍事動員程度也未能發展到最高水準,最終隻能由北方的隋政權實現統一。


    戰爭與財政的關係比較密切,但在不同時期、不同政權的表現又不相同。隻有在商品經濟相對發達、貨幣化程度比較高的財政體係裏,戰爭行為才會引起政府貨幣開支的急劇增加,使戰爭行為與財政行為的關係非常密切。如果缺少商品經濟和貨幣財政,政府主要通過直接征發力役、兵役和各種實物維持戰爭,就不容易見到財政和戰爭的互動關係了。中國曆史上,漢代財政的貨幣化程度比較高,所以東漢與羌人的三次戰爭,軍費開支都有明確記載。從三國戰亂開始,社會經濟凋敝,北方的商品經濟水平下降,貨幣在財政中的作用也越來越小。但江南地區財政的貨幣化程度一直超過北方,所以在南朝時期對北魏的曆次戰事,都帶來了政府超發貨幣等財政後果。在後世,這個問題依然存在,如兩宋與北方政權的戰爭中,南方宋政權的這種貨幣化財政與軍事行動的關係同樣密切,北方政權則不那麽顯著。


    所以從這方麵總結,江南一直是經濟、財政進步趨勢的代表,但可惜的是,這種進步特征未能帶來軍事上的優勢,反而造成了政權對軍事行動的承受能力下降,最終都是北方征服南方,帶來社會經濟的倒退。這是個比較大的題目,在本書中隻能討論南朝時期。  <h4>研究方法與目標</h4>


    魏晉南北朝的割據戰亂帶來了無盡的殺戮與流離。這是古人與今人都不願親曆的悲劇時代。但在這動蕩過程中,社會、階級在破壞與重組,民族在走向融合,整體曆史也從混亂走向新的秩序。如果超越個體層麵的生死別離,這一時期的南北戰爭也是一個觀察中古時代的獨特角度,尤其是社會在戰亂衝突等“極端狀態”下的特殊表現。通過總結4—6世紀南北戰爭,本書希望深化以下幾個方麵的研究和探討:


    第一,還原古代冷兵器戰爭的本來麵貌。本書第一編對騎兵、步兵具體戰術的討論,如騎兵衝擊作戰的形式、步兵軍陣的組織與作戰原則等,便是希望通過零星的史料還原冷兵器戰爭原貌,使今人對中國古代戰爭的認識更加理性、真實。所以本書的冷兵器戰術部分具有一些所謂“知識考古學”的味道。毋庸諱言,這些工作很大程度上以歐洲冷兵器時代的戰史為參照。因為戰爭是基於人的體能與技術手段的血淋淋搏殺,現實而殘酷,來自所謂不同“文明”的人在戰場上相遇時,都隻能表現出作為人的求生克敵本能,不再具有“文化”的多元性、封閉性和不可對話性等等。從這個層麵說,戰爭也是人類諸種文明最基本的溝通途徑,它無視人的生活方式、文化形態等種種差異,使其在競技場上一決生死,蒙古大軍的西征、近代的鴉片戰爭都可以作為例證。由於元以前中國古代的曆史比較獨立,與其他文明的直接衝突極少,用理性的手段對中國古代戰爭進行“祛魅”,實現中國曆史與西方曆史的溝通顯得更有必要。


    第二,探討戰爭、戰役背後的諸多製約因素。《史記》中趙奢批評其子趙括:“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戰爭的結局隻有勝、敗兩種,最為簡單,而影響戰爭勝敗的因素卻有無限多。戰爭與棋類遊戲的不同,就是不可能用數學方法進行全麵模擬。時間、地點、兵力、兵種、後勤、情報、疫病、將士的素養、士氣、後方政務,乃至投誠、叛變等無窮多的變量,都對戰事產生著實際影響。統帥的職責便是確保將這些變量盡可能地考慮周全,同時找出敵軍統帥尚未注意到的新變量因素,從而將敵軍擊敗。而史學研究最習慣的模式是“找原因”,在史料中搜尋確定極為有限的自變量和因變量,構建成因果關係的敘事。如果隻限於理論討論的話,任何研究領域的構建均可以自圓其說,但用簡單的因果變量來分析戰爭難免流於“易言之”,成為純粹的紙上談兵。所以,本書第二編在討論北方政權南征、南方政權北伐等戰爭個案時,不僅從時空(自然地理、季節)出發,還盡量從史料中搜尋影響戰爭進程的其他因素,從而剖析偶然性對實際戰事的影響,探討戰爭雙方統帥意圖的差異、這些意圖在實際戰役進程中的實現程度以及各自的應變措施。


    第三,從戰爭的角度研究曆史與社會。魏晉南北朝史料比較有限,目前史學界對這一時期的政治、製度、社會、經濟、財政、文化等諸領域已經進行了深入研究,幾乎已不存在尚未開墾的新領域。但如果從戰爭這個互動的、“活的”角度來觀察,則能在原有的諸研究領域之外發現新的問題,且原來互不幹涉的諸領域也因為戰爭發生了聯係與互動。如本來魏晉南北朝的賦役、兵役製度已經積累了大量研究成果,但這些研究多是靜態、平麵和孤立的。本書第三編討論北魏的軍事動員問題,則側重北魏的社會結構、軍事需求與兵役製度的關係,以及實際戰爭導致的兵役製度的變遷;南朝軍事動員部分則側重討論貨幣財政與對北戰事的互動關係。再如本來學術界已經對馬鐙在戰爭中的作用進行了充分討論,本書第一編分析騎兵戰術轉型與馬鐙的產生,則從中原與遊牧族的權力結構來探討騎兵戰術的區別,中原的軍事需求導致騎兵戰術的轉型和馬鐙的出現,以及遊牧族為適應這種新騎兵戰術而進行的政權模式轉型。這就避免了單線的技術進化論、技術決定論研究模式。不同社會形態、政權結構進行戰爭的模式都有區別,而戰爭手段的變化也會造成政權與社會的轉型。從這個角度可以獲得曆史研究的新視野,其適用範圍不僅限於魏晉南北朝。同樣,民族、階級、文化等要素也一直與戰爭行為發生著互動,進行貫通古今與中西的研究將是大有可為的。


    以上是本書的嚐試創新之處。但由此造成的困難也顯而易見:戰爭與人類社會的諸多層麵都有複雜互動關係,而本書能夠討論的內容隻能是有限的甚至是掛一漏萬的。有些問題尚來不及討論,比如戰線上的南北民間交流,戰爭對民眾生活的影響,戰亂中的人們對於生命、死亡、生育的觀念,以及當時道教、佛教的流行與戰爭的關係等等。這些都需要在以後的工作中彌補。  <h4>文獻綜述</h4>


    關於南北戰爭的研究,按照本書所分的三個層麵,史料數量並不均衡,學術界的研究數量也存在差別。由於本書涉及的內容比較龐雜,很多前人研究成果與觀點將在正文各編中進行討論,此處不一一羅列,隻就主要史料與研究現狀進行摘要說明。


    兵種與戰術層麵:中國古代史籍對戰爭,特別是戰役、戰鬥層麵的直接描寫較少,隻有個別將領的傳記中有零星記載,自宋代至清代的曆史編纂、考據者,對這個問題也少有關注。中國古代的“兵法”多側重戰略問題,較少討論戰術層麵,如軍隊的組織結構、軍陣的隊列原則、接敵作戰的要領等等。這使得目前對古代戰爭史戰術層麵的研究成果並不太多,隻是近幾十年來出現的一些考古成果,才引發了關於兵種戰術的討論,主要是對出土的騎兵俑、馬鐙、馬具裝等騎兵造型和實物的分析討論。如楊泓先生從相關考古材料出發,結合文獻記載,對當時騎兵的裝備、戰術進行了充分研究,特別是對馬鐙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發展、在軍事上的意義做了詳盡闡述。[1]其他研究者也從考古材料出發進行了探討。[2]但總的來說,由於文獻和考古材料的局限,戰術問題的研究成果並不多。


    除了正史、別史、類書中的零星記載,還有三本古代“兵書”值得注意:成書於戰國後期的《六韜》,唐代的《大唐衛公李靖兵法》和明代戚繼光的《紀效新書》。因為中國古代多數兵書都側重探討戰略思想,而這三本兵書比較側重討論技術、戰術層麵的問題。後兩本兵書雖是隋代以後的產物,但在探討中國古代兵種戰術變遷方麵仍有重要意義。當然,三書也有不同:《六韜》采用的是薑太公和周文王、周武王問答的形式,但實際成書應在戰國後期。它的內容比較龐雜,以討論軍隊建製和戰略戰術為主,針對的是戰國後期中原列國間的戰爭,描述的是作者心目中一支理想軍隊的構成、作戰方式,但通過這些理想化的素材,仍可恢複戰國末期戰爭的部分細節;[3]《紀效新書》與之相反,主要是戚繼光對自己練兵、作戰的經驗總結,切中實際,另外,戚繼光雖是明代人,與本書討論的中古時代有一定距離,但戚繼光時代的戰爭仍是以冷兵器為主,從中亦可歸納冷兵器戰爭的諸多特點;《大唐衛公李靖兵法》全書已經散佚,隻能根據《通典》恢複部分內容,主要是步兵作戰紀律與要領,也彌足珍貴。[4]


    戰略與戰例層麵:傳世文獻主要是曆代正史,對當時戰爭的時間、地點、進程等多有記載。但對於每一場單獨的戰役則少有詳盡記載,比如雙方投入的兵力、兵種構成,統帥的作戰意圖,戰場的地理形勢和雙方軍隊的展開方式,戰役的詳細過程等等,記載都很缺乏。而且由於傳統正史的紀傳體模式,關於一場戰爭的記敘往往分散在不同的傳、紀甚至誌中,加之在分裂時代,南北王朝各有正史,對同一場戰爭往往有不同記載。司馬光編撰《資治通鑒》時將這些散見於不同篇章的史料進行了匯總、排序,這對於戰爭史研究有重要意義。不過《資治通鑒》並未全從戰爭史的角度分析、梳理這些史料,所以難免有疏誤之處,加之對材料取舍的標準不同,也遺漏了一些正史中很重要的戰爭記載。[5]但在司馬光時代尚有《十六國春秋》等現已亡佚的史書,所以《資治通鑒》中有些關於戰事的記載不見於現存諸史,是其可貴之處。在正史之外,《藝文類聚》《太平禦覽》等唐宋類書也保存了一些與當時戰爭有關的珍貴史料。


    在軍事地理方麵,北魏後期酈道元的《水經注》不僅記有大量的地理信息,也保存了當時人關於南北間戰爭的記載,對於戰爭史研究很有價值。在胡三省為《資治通鑒》所作的注中,有較多對地理方位的考辨,這對於研究當時的戰爭地理很有意義。此外,杜佑《通典·州郡誌》、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曆代地理誌書和考史著作對軍事地理研究亦多有借鑒意義。出土文獻中關於戰爭的史料比較缺乏,如文字信息較多的魏晉南北朝墓誌,往往隻記敘誌主的家世、官爵,但極少有對當時戰爭的記載。所以出土文獻在這方麵提供的幫助較少。


    在軍事地理研究方麵當代學者已有較多研究成果。[6]對中國古代戰爭史的綜合性研究著作,首推台灣“三軍大學”1972年編著完成的《中國曆代戰爭史》。[7]此書編纂時間長,篇幅較大,對每一場戰爭、戰役都有詳細討論,有較強的參考價值。但對於4—6世紀戰爭的研究,該書還有不足之處:第一,缺乏對當時兵種、軍事地理、後勤等專題問題的係統研究;第二,史實考辨仍未脫離《資治通鑒》的水平,對很多具體問題尚缺乏分析。199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也出現了一些古代戰爭史研究著作,[8]其中以《中國軍事史·兩晉南北朝軍事史》較為詳盡。與《中國曆代戰爭史》相比,該書在軍事製度、兵種發展等專題內容上借鑒了近年來史學界的研究成果,更有參考價值。但該書相比《中國曆代戰爭史》,對具體戰役的再現和分析不夠詳盡。


    戰爭與政權層麵:政權結構研究屬於傳統政治史範疇,在傳世史料中數量最多,當代的研究成果也最多。如關於北方民族的政治形態的中原化問題(以往學者多用“漢化”或“封建化”概念),陳寅恪對十六國、北魏政權的漢化,關隴集團的產生都做過係統而精彩的論述。[9]唐長孺、周一良、田餘慶等學者亦對此問題有深入論述,[10]東晉南朝政治形態以及不同階級、地域的人群與當時政治的關係,史學界也已經有較多研究成果。[11]還有西方學者借鑒人類學田野工作成果,用曆史人類學的方法研究草原民族與中原的互動關係,[12]也是本書的重要討論對象。所以在第三編中,對於前人已經有較多研究成果,且基本有定論的問題,比如東晉的門閥政治和荊揚之爭,西魏—北周“關隴貴族集團”出將入相的特色等等,本書就不再涉及。  <hr/>


    [1] 楊泓:《騎兵和甲騎具裝》,《文物》1977年第10期;《中國古代馬具的發展和對外影響》,《文物》1984年第9期;《騎兵和甲騎具裝二論》,《華學》(第三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8年。


    [2] 柳涵:《北朝的鎧馬騎俑》,《考古》1959年第2期,第97—100頁;陝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西安南郊草廠坡村北朝墓的發掘》,《考古》1959年第6期;高至喜:《長沙兩晉南朝隋墓發掘報告》,《考古學報》1959年第3期,第85頁;李慶發:《朝陽袁台子東晉壁畫墓》,《文物》1984年第6期;袁俊卿:《南京象山5號、6號、7號墓清理簡報》,《文物》1972年第11期;黎瑤渤:《遼寧北票縣西官營子北燕馮素弗墓》,《文物》1973年第3期;吉林省博物館文物工作隊:《吉林集安的兩座高句麗墓》,《考古》1977年第2期;張雪岩:《集安縣兩座高句麗積石墓的清理》,《考古》1979年第1期。


    [3] 《六韜》托名薑太公所作,長期以來被疑為偽書,但1970年代在山東臨沂銀雀山、河北省定縣八角廊的西漢墓中都出土有《六韜》簡,證明此書在西漢早期已經流行。參見本書第一章。


    [4] 此書已經亡佚,但在《通典·兵誌》中有一些引用。現存所謂《唐太宗與李靖問對》(簡稱《唐李問對》或《李靖問對》),《舊唐書·經籍誌》《新唐書·藝文誌》都未著錄。宋人何遠、陳師道、鄒博、吳魯等人認為是宋人阮逸偽作。而《通典》所存《大唐衛公李靖兵法》則保留了唐人著述原貌,比較有價值,參見本書討論步兵戰術的章節。


    [5] 比如410年,劉裕攻滅南燕政權之後,回師建康對付天師道武裝,他從南燕戰場帶回了一支俘獲的鮮卑“虎班具裝”騎兵部隊。但不知出於有意或無意,《資治通鑒》未載此事。參見楊泓:《騎兵和甲騎具裝》。


    [6] 如史念海:《論我國曆史上東西對立的局麵和南北對立的局麵》,《中國曆史地理論叢》1992年第1輯;胡阿祥:《東晉南朝的守國形勢—兼說中國曆史上的南北對立》,《江海學刊》1998年第4期;何榮昌:《略論六朝的江防》,《六朝史論集》,合肥:黃山書社,1993年;郭黎安:《六朝建都與軍事重鎮的分布》,《中國史研究》1999年第4期;陳金鳳:《魏晉南北朝中間地帶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此外,還有曆史地理方麵的一些論著,也與當時的戰爭態勢有直接關係。比如王鑫義:《東晉南北朝時期的淮河流域漕運》,《安徽史學》1999年第1期;楊鈞:《巢肥運河》,《地理學報》1958年第1期;劉彩玉:《論肥水源與“江淮運河”》,《曆史研究》1960年第3期;馬騏、高韻柏、周克來:《將軍嶺古“江淮運河”的考察及發現》,《長江水利史論文集》,南京:河海大學出版社,1990年;郭天翔:《含山縣的“三關”“六口”》,《含山文史資料》(第三輯),政協含山縣委員會出版,2007年;嵇果煌:《中國三千年運河史》,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8年。


    [7] 台灣“三軍大學”編:《中國曆代戰爭史》,北京:軍事譯文出版社,1983年。兩晉南北朝部分在第五、六冊。


    [8] 比如張文強:《中國魏晉南北朝軍事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朱大渭、張文強:《中國軍事通史·兩晉南北朝軍事史》,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1998年。


    [9] 萬繩楠整理:《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合肥:黃山書社,1987年。


    [10] 唐長孺:《晉代北境各族“變亂”的性質及五胡政權在中國的統治》《拓跋國家的建立及其封建化》,均載《魏晉南北朝史論叢》,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周一良:《乞活考》《北朝的民族問題與民族政策》,均載《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田餘慶:《拓跋史探》,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


    [11] 如陳寅恪:《述東晉王導之功業》,《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周一良:《南朝境內之各種人及政府對待之政策》,《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另外還有諸多研究成果,如章義和:《地域集團與南朝政治》,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韓樹峰:《南北朝時期淮漢迤北的邊境豪族》,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鄭敬高:《南朝的將門》,《華中師範大學學報》1987年第6期;何德章:《宋孝武帝上台與南朝寒人之得勢》,《西南師範大學學報》1990年第3期;陳琳國:《論南朝襄陽的晚渡士族》,人大複印資料《魏晉南北朝隋唐史》1991年第9期;羅新:《青徐豪族與宋齊政治》,《原學》(第一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4年;張琳:《南朝時期的雍州中下層豪族》,《武漢大學學報》1997年第6期;魯力:《孝武帝誅竟陵王事與劉宋宗王鎮邊問題》,《武漢大學學報》2000年第5期;安田二郎:《晉宋革命與雍州僑民》,《東洋史研究》第42卷1號。


    [12] 如[美]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唐曉峰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美]巴菲爾德:《危險的邊疆:遊牧帝國與中國》,袁劍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美]狄宇宙:《古代中國與其強鄰:東亞曆史上遊牧力量的興起》,賀嚴、高書文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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