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孫林背後,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通過男人一連串的反應,我相信此時的孫林一定是一副悲戚心碎、我見猶憐的德性——要不然男人的態度怎麽會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變,開始像安慰小女孩一樣安慰他呢?


    孫林似乎低頭抹了一下眼淚,這個舉動差點讓我笑出聲來。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低聲歎起氣來。男人同樣示好地歎了口氣,旋而坐在了孫林身邊,仿佛嘮家常的親戚一般。


    “不好意思,剛才我太衝動了。”孫林輕輕地拍了拍男人的胳膊,算是道歉。


    “沒事沒事。那啥,你,你也別太難過了。那啥,人嘛,總有這麽一天的。那啥,你節哀順變啊。”看起來這個男人根本不會安慰人。


    “他,他是怎麽走的?”孫林憂傷的聲音讓我都快掉眼淚了。


    “唉,掉河裏了。可憐啊。”男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孫林聽到這個結論顯然吃驚不小,他立刻回頭看了一眼同樣吃驚的我——林吉賢是淹死的?


    “掉河裏的?”


    “嗯。半個月前,我想想是哪天……老頭出門釣魚,晚上沒回來,我就報警了,第二天在河邊發現了他釣魚的東西,還有他的衣服。”


    隨後,男人給我們講述了林吉賢可憐的最後一段時光。


    男人是三年前來北京打工的,他租住了林吉賢隔壁的房子,因此一來一往便與林吉賢相熟。在這塊洋溢著外省小鎮氣息的地方,鄰裏關係非常親密,大家不但經常串門聊天,還常常在一起吃飯喝酒下棋,關係比一般親戚還要親,不像高樓中的鄰裏,一輩子都說不上一句話。


    男人對林吉賢的了解不多,因為林吉賢話很少。話雖然少但林吉賢是個很喜歡聽人說話的人,他常常帶著很便宜的酒去男人家,跟他下棋,或者聽他講自己老家的故事——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和一個在京城打工的清苦男子就這樣成了寂寞世界裏的忘年之交。三年來,男人從來沒有見過什麽人探訪過林吉賢,隻是知道老頭靠“下崗”後的幾萬塊錢艱難度日。這個老頭孤身一人,沒事就喜歡找人喝酒聊天,尤其是找他,也喜歡去通惠河釣魚遊泳。


    通惠河禁止釣魚,更禁止遊泳,因為那裏淤泥太厚。但通惠河離此處走路不到半個小時,是林吉賢可以找到的最近的休閑之處,因此他常偷偷去釣魚,一釣就是大半天,還會遊上個把小時,算是每天的功課。工作人員有時會去阻攔他,但麵對一個七十多歲的執拗老頭,誰都沒有有效的辦法,因此大家漸漸地也就聽之任之了。


    半個多月前,林吉賢像平日裏一樣拿著漁具出了門,但整整一晚上都沒有回來。平時林吉賢釣完魚遊完泳回家,都會去隔壁男人家坐一會兒,下兩盤棋,聊會兒天,如果哪天運氣不錯釣著魚了,還會跟男人一同分享。那天夜晚,男人並沒有等到林吉賢。深悉林吉賢生活規律的男人心中漸漸不安起來,他差不多每隔一個小時就去林吉賢家看一眼,但整整一宿都沒有發現他的身影。第二天男人報了警,警察在通惠河邊發現了林吉賢的漁具和衣物。


    故事就此結束了——由於沒有任何親屬,沒有任何人強烈要求警方尋找屍體,因此,警方花了幾天時間打撈未果後就放棄了尋找,畢竟所有溺斃的案子中能找到屍體的案例不足百分之六十。於是一個曾名噪一時的工人哲學家就這麽長埋在了通惠河厚厚的淤泥之下。


    由於找不到任何親屬,街道辦事處料理了林吉賢的後事。林吉賢生前不願麻煩別人,死後也沒有留下任何麻煩,他甚至沒有麻煩別人為他找一塊墓地、找一方骨灰盒,而是幹幹淨淨地把肉身獻給了通惠河的魚群——一個曾經荒唐的名人,荒唐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男人講述這個悲慘的故事時流了許多眼淚,他的眼淚不單是因為林吉賢淒慘的晚年,更是因為林吉賢把他當成了人生最後的朋友。他知道林吉賢曾有過妻兒,幾十年沒有任何的聯係,直到去世都沒能與妻兒見上一麵。


    林吉賢去世後,男人每天堅持來房內打掃,他想讓老頭在世上最後的棲身之所能整潔如故。他知道,過不了多久他也會離開這裏,因為這片地幾年前就被開發商買下,平房區很快就會被拆除,蓋起新的高樓,林吉賢意外的身故,為開發商省了不少的麻煩,由於他沒有任何親屬,開發商可以省去很大一筆拆遷補償款。


    讓男人感到惱怒的是,由於他與林吉賢生前關係很好,很多人懷疑他對林吉賢如此之好是別有所圖——林吉賢沒有親戚朋友,房子很快會被拆除,你跟他天天走這麽近,是不是琢磨著讓他把房子留給你啊?——世態炎涼到如此程度,簡直令人發指!


    還有一件事情讓大家更堅信了自己惡意的揣度。林吉賢死後,他家的房本不見了蹤影。街道辦事處和一些陌生人把他家翻了個底朝天,卻一無所獲。於是,經常會有陌生人找到男人,恐嚇他交出房本。男人一無所知,因為林吉賢根本沒有把自己的房本給他。陌生人恐嚇無果後警告男人:就算房本在你手裏你也休想拿到他的補償款,你要是哪天敢拿著他的房本跑來要錢,我們就弄死你!


    男人說到這裏時表情極為落寞,也許他純潔而簡單的大腦根本想不到為什麽當今社會所有人的感情都要用金錢來衡量。他沒有理會別人的誤解和恐嚇,依然每天打掃老頭的房間,守衛著老頭最後的棲息之所。


    “他是哪天出的事?”聽完男人的故事後,孫林並沒有讓自己沉浸其中,而是迅速理清了思路,直奔整個故事的關鍵所在。


    “我想想。”男人收拾了一下情緒,靜靜地在腦中搜索了起來,我和孫林大氣不敢出地等待著他。我相信我和孫林此時的心理狀態是一樣的,因為按照男人的說法,林吉賢是半個多月前死去的,而半個多月前正是符號出現在我們生活裏的時間!


    過了大概一根煙的工夫,男人說出了林吉賢溺斃的日子,而他說出的這個日子讓我和孫林血脈僨張——林吉賢溺斃那天,正是丁教授死亡的前一天!


    第二十八章


    在我的腦海中,這一切的秘密都源於那天我跟丁教授參加的酒會——酒會上我認識了大穀裕二和吳麗麗;酒會當晚,丁教授被殺,一切未知的迷霧向我襲來;而丁教授向我暗示的這個林吉賢,竟然在丁教授被殺的前一天溺斃!


    這一切難道都是巧合?——不,絕不可能——與秘密相關的最重要的兩個人時隔一天全部死亡,這很難說是巧合!


    丁教授是上午給我打的電話,讓我跟他一起參加酒會——按照常理,大穀基金會請丁教授這種級別的人肯定會至少提前一天邀請,不可能下午開酒會上午才邀請。這就意味著,丁教授收到邀請時林吉賢還沒有死。如此看來,丁教授肯定知道大穀基金會邀請他參加酒會的真正目的,肯定知道酒會上符號的出現意味著什麽。既然丁教授事先知道這一切,而林吉賢又是與符號密不可分的關鍵人物,那丁教授收到邀請時,會不會把一切都告訴了林吉賢呢?


    排除巧合之說,目前看來丁教授肯定把事情告訴了林吉賢,因為如果林吉賢真的是破解符號的重要人物,那符號重現人間的事情丁教授肯定會告訴他,而且肯定會讓他知道我即將成為破解符號的關鍵人物。如果林吉賢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的話,那丁教授所有的安排將全部失敗——他讓我介入事件、給我關於林吉賢的暗示以及他的死,都將變得毫無意義!


    可如果林吉賢真的能給我“大得想不到的幫助”,那這個目前為止唯一能真正幫助我的人,為什麽會在符號出現前一天溺斃呢?


    想到這裏,一陣刺骨的寒意突然向我襲來——林吉賢不是自殺,更不是意外死亡!


    他知道自己肩負的責任!他怎麽可能自殺?怎麽可能讓自己冒意外死亡的風險?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歲數,也知道通惠河河道複雜、淤泥橫生,他怎麽會在如此關鍵的時候跳到河裏讓自己“意外死亡”呢?


    一個人,如果車裏坐著他深愛的妻子和孩子,他會故意喝一斤白酒把車開到兩百邁嗎?


    因此,到目前為止,林吉賢的死隻有一種可能性——被殺!


    可仔細一想,這唯一的可能性也不太可能。因為按照之前的分析,那些殺丁教授的人是在確認符號落到丁教授手中後才動的手,而林吉賢是在丁教授拿到符號前一天死的,當時殺手們還不確認丁教授是否真的拿到了符號,所以他們沒有必要殺林吉賢,即便想殺,也應該是在丁教授拿到符號之後!


    那林吉賢究竟為什麽會提前一天被殺呢?


    雖然他被殺的原因我還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破解符號中所能起的作用已經暴露了。可“林吉賢”這個名字丁教授保護得如此好,連神通廣大的大穀裕二、吳麗麗和孫林事先都不知道,殺手是如何知道的呢?如果殺手的確是孫林所說的那個強大組織,可他們是通過我的調查才能引出並殺掉所有人,而林吉賢死的時候我連酒會還沒參加呢。


    所有可能都被排除後,我徹底傻眼了——老天,你千萬別告訴我,林吉賢的死真的是意外啊!


    男人奇怪地看著我和孫林,他不知道為什麽我和孫林如此關心林吉賢死亡的日子,更不知道為什麽當我倆得知死亡日期後表情會如此凝重。


    “兄弟,我表大爺生前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麽事啊?不一樣的事。”孫林沉思了一會兒之後,盯著男人看了起來,也許他想從男人的臉上捕捉到一些信息吧。


    “不一樣的事?沒,老頭很少說話,總是愛聽我說。咋了?”


    “我想多了解了解他,畢竟親戚一場,到頭來也沒送過他。”


    “嗯。他真沒說啥,有時候就說點他老婆孩子的事。”


    “老婆孩子?”孫林和我的眼睛同時亮了起來。


    “嗯,他說他老婆很漂亮,孩子特別可愛,還說自己對不起他們,老念叨這些,車軲轆話來回說。”


    “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說老婆孩子現在在國外很好,他很高興,又說很對不起他們。”


    “為什麽對不起?”


    “我也問過,可他不說,我一問他就歎氣,那我就不問了唄。”


    “他有照片嗎?老婆孩子的。”


    “沒。他說那年頭窮得哪有錢照相,他也總是後悔,連一張老婆孩子的照片都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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