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的信念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我立刻起身直奔書房。董先生,您一定要幫幫我,如果您再不給我任何的線索,要不了幾天,估計我就會陪您去了!


    關於董先生的書可以稱得上是汗牛充棟,再有幾十張這樣的桌子也放不下。這並不意外,他一生著作等身,而別人寫就的關於他的論著更是難以計數,我必須一目十行甚至百行地看——沒辦法,倘若一字一字地看,等看完這些書,林菲的兒子都該上大學了。


    董先生小學開始學習英文,高中時學習德文,大學時專攻德文。由於所在大學跟德國有交換研究生的協定,他有機會赴德讀書。他認為中華文化受印度文化影響巨大,於是在德國他選擇研究梵文,並取得了博士學位。他在回憶錄中記述,在學習梵文的過程中,他的導師把他引薦給了西克教授,而西克教授在對他有了全麵了解之後,千方百計地想收他為學生。按照他自己的說法,由於他實在不願意駁耄耋之年的西克教授的麵子,實在拗不過才同意成為他的學生。這簡直是人類有史以來極為罕見的師生關係——無數人擠破腦袋想拜大師為師卻不得,可大師卻自降身份、乞死白賴地非招一個外國學生不可!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董先生拜在西克教授門下後,整個人生發生了巨大逆轉——他對自己的所學所知閉口不言,無論是學界友人還是政府要員,對於所有想知道他到底從西克教授那兒學會了什麽東西的人來說,他們從董先生那兒得不到一絲一毫的信息;即便是在六七十年代那段特殊的曆史時期,無論他受到多少攻擊和羞辱,包括肉體的折磨,他也從未向人透露過隻言片語;無數的中國學者、外國學者、官員,甚至包括領導人無數次地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可又無數次地無功而返;甚至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仍有無數的人希望從他那獲得些什麽,以免他進入天國這些東西徹底消失……


    對於已經知道秘密重要性的我來說,這些文字並不算新的收獲,因為我知道,獲得西克教授真傳的董先生的一生注定是不安定的。但不安定到如此地步卻超出了我的想象。在這些不安定之中,有兩件事更是繃緊了我的神經,讓我對那未知的秘密更添了幾分恐懼。


    董先生學成歸國後與所有的家人親屬斷絕了往來,不但與妻子不再相見,連女兒和兒子都絕不往來,隻是在臨終前才勉強與兒子相見——這些反常得可以說是沒有人性的舉動成為董先生一生被人所詬病的地方,人們無法理解這樣一個大師級的人物為何對自己的親人如此冷漠。可此時的我卻能依稀體察到他內心深處極大的苦痛,這種苦痛是常人無法明白、更無法理解的——為了保守那個秘密,他選擇了自我放逐、自我囚禁,他選擇了與自己深愛的人隔絕,選擇了與世人、與世界隔絕……


    真理的殉道者,怎敢奢求人世的天倫之樂!


    董先生臨終前,無數的人不間斷地前往醫院探訪,探訪的人中甚至包括高層的領導人。國寶級的董先生患病,各級探訪本合情合理,可在我看來,這些探訪者當中一定有人是為秘密而來,他們一定希望在董先生臨終前能獲得秘密。我相信,已經為保守秘密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代價的董先生一定不會將其告訴這些人,甚至包括高層的領導人,畢竟他的一生都活在高層所施加的恐懼之中,他要是想透露給高層,在那段非常歲月就會透露。所以,探訪者肯定不會從他那獲知秘密。


    還有一個證據能證明這點,那就是,有一個不成文的命令規定,為保護董先生的安全並隨時對其進行照料,所有人不得單獨探訪,而是必須有醫生、護士和安保人員的陪同,即便是董先生的兒子也不能例外——這與其說是保護董先生,不如說是監視他,或者說是避免探訪者單獨從他那獲取秘密。


    看到此處,我在紙上重重地寫下了四個字——命令?何人?——然後繼續鑽進書海之中。


    董先生一生有很多學生,專業各異,因為學富五車的董先生不但教授曆史,還教授人類學、語言學和古文化學,甚至一度教授過德文。在一份資料夾中,吳麗麗為我準備了董先生一生中所有學生的名單以及這些學生後來的去向,這在我看來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然,對吳麗麗和她背後的大穀基金會而言,沒有什麽不可能。


    在這份名單上,無數人的名字都令我如雷貫耳,很多人都是當今該領域的翹楚。而在這些密密麻麻的名單之中,丁景治的名字被用紅筆圈了起來,看來酒桌上他們對丁教授的懷疑是早做過功課的。丁教授最得董先生的喜愛,兩人常徹夜長談,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董先生一生中唯一送過書的人,因此他們把矛頭指向丁教授。


    資料中顯示,丁教授從來沒有因為受到董先生的青睞而得意過,他一生謹小慎微、專心治學,妻子去世後就把一雙兒女送去了國外,然後一直獨居,要不是吳麗麗告訴我他的背景,我簡直是一無所知。


    如果吳麗麗和我的判斷沒錯的話,那麽這個秘密的傳承譜係應該是西克教授——董先生——丁教授——我。而這個譜係的傳承方式也很詭異:西克教授強迫董先生學;按照目前的推論,董先生非常隱秘地傳授給了丁教授;丁教授則更加隱秘地傳授給了我——隱秘得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丁教授到底給了我什麽樣的暗示呢?


    我重又拿出了那幾份書單,仔細地盯著別的同學書單上有的、而我沒有的那幾本書。難道說丁教授給我的暗示隱藏在這幾本書裏?可如果他想讓我留意這幾本書,為什麽不讓我看呢?


    按照簡單的邏輯,如果暗示隱藏在書中,他會多給我開書單,可偏偏少開了,那他是不是想反其道而行之呢?如果多給我開書,那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可少給我開,不一樣會被人注意到嗎?丁教授的邏輯是什麽呢?


    我記得酒桌上我說過,這些書的作者都是我非常討厭的,我很多次因此跟丁教授爭執。那會不會是因為這樣,他才把暗示隱藏在少給我開的這幾本書裏呢?——這麽做會有一個天然而合理的解釋,那就是:當別人注意到這幾本我沒有的書時,他們會發現這些書是我平時很討厭的,這樣就會使這幾本書顯得不那麽可疑。


    就在我琢磨著怎麽才能找到這些書時,我發現放有書單的那個資料夾裏竟有一頁紙詳細地寫著這些書在書架上的擺放位置!我按照這些記述沒花多長時間就找到了這些書,這些書顯然已經被翻閱了無數次——很明顯,她已先我之前研究了這些書。


    他們一定是研究之後沒有任何發現才讓我上手的——他們找到了書,可這些書在不知道密鑰的他們麵前與任何一本普通的書並無不同;因此他們一定相信密鑰在我手裏——可我哪有什麽密鑰啊。


    丁教授猜到這些了嗎?如果猜到了,那他一定是讓別人誤以為我知道密鑰,以便不但可以保存我的性命更能讓我在安全的條件下繼續研究。可你這麽做,好歹也得給我點暗示啊。


    我繼續一邊盯著這些作者的名字一邊挖空心思地回憶著,漸漸地,一些模糊的印象被我從記憶庫中調了出來,而這些印象讓我心裏漸生出某種撥雲見日的感覺——關於這些作者我曾都跟丁教授聊過,在我表達了不滿並與丁教授辯論之後丁教授就沒有再提起過,因此這些名字出現在我倆之間的次數僅僅一次而已。不過有個例外,那就是林吉賢。我記得丁教授多次跟我提過他,讓我多讀他的書,還表示可以安排我們認識。可讀了一本他寫的書後我實在無法接受他陳腐的觀點,便打死也不再看,更沒有跟他見麵的打算。可丁教授有一次單獨跟我談話時異常嚴肅地告訴我,這個人一定要重視,因為總有一天他會給你大得想不到的幫助。


    當時他說這番話時我不以為意,隻覺得是丁教授為了挽回殘存的麵子,非要把這個人說得無比重要好讓我服軟。現在突然想起這件事來,我發現這個人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一處丁教授在與我私下接觸時的反常之處——這個“會給你大得想不到的幫助”的人難道就是丁教授給我的暗示嗎?


    林吉賢!


    林吉賢一生隻寫過一本書,而書房中恰有這本書,於是我連忙將其打開平攤在我的麵前——丁教授會把暗示以怎樣的方式隱藏在書中呢?


    林吉賢是個普通的工人,在那個激情燃燒的瘋狂年月裏自學了唯物主義辯證法和唯物主義曆史觀,寫了一本所謂的“專著”,然後就恬不知恥地以哲學家和曆史學家自居,並以自己僅有的知識處處拍馬逢迎、歌功頌德。對於工人和自學者,我從來都是抱有好感的,可對他,我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好感,不單單是因為他善於和樂於拍馬屁,關鍵是他所寫的東西不但幾乎沒有任何學術價值,而且對馬列學說的引述和分析大部分是張冠李戴、不知所雲。但就是這麽一個家夥,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竟然被作為偶像為人們所稱頌,官方更是不遺餘力地把他打造成全民榜樣——一個無產階級的工人,通過自學馬列學說,竟寫出了洋洋灑灑數十萬字的哲學著作——在那個年代,不宣傳這種人宣傳誰啊?於是,他開始四處出席座談會,到處演講,儼然一位得道高僧,為普度眾生而來。


    火熱年代過後,一時風光無限的林吉賢退出了曆史舞台,終止了滑稽劇的上演,隨後就“泯然眾人矣”……


    這麽一個家夥寫的東西,如果不是隱藏著丁教授的暗示,就算當擦屁股紙我都覺得惡心。可世事就是這麽荒唐,現在的我不得不把這些文字當做寶貝一樣一字一句地研讀,這簡直就是一種莫大的羞辱和嘲諷。


    整整三個小時過去了,我的腦子被這本書搞得天翻地覆,幾次都想罷工,而肚子裏更是胃酸翻騰,好多次都差點吐出來。丁教授啊,你沒必要這麽玩我吧?


    我決定先換換腦子,等惡心勁兒過去後再接著讀內容。於是我就像是諜戰劇中研究密碼本一樣,從不同的角度琢磨起了這本書——豎著看,沒發現什麽藏頭詩;斜著看,建立不起什麽關聯;把書倒過來,根本看不懂;快速翻頁,沒有影像出現;站在一米外看,沒有名堂;兩米外,也沒名堂;五米外,什麽都看不見;把眼睛貼在書上,依然沒有名堂……


    快崩潰的我還不要臉地采用了俄羅斯輪盤賭的方式——把書往空中使勁一扔,落地後哪頁趴在地上就研究哪頁——結果當然可想而知……


    絕望中的我急中生智竟想起了郵箱中的那組數字:wu415。先不管這封郵件是誰發的,也不管它跟丁教授有沒有關係,反正能想起來的線索就先通通試試。於是我就開始找這本書的第415頁,可惜,這本書根本沒有這麽多頁。無奈之下我神經病般開始看第4頁、第41頁、第1頁、第5頁、第15頁……總之凡是與這三個數字有關的頁碼,我全都做上了標記。


    結果依然如故。


    隨後我又打起了別的數字的主意——丁教授的生日、我的生日、我入校的時間、我即將畢業的時間、論文答辯的時間、丁教授的年紀、他的學生數量、他家的門牌號、我的宿舍號、他的電話號碼、我的電話號碼……


    最終我發現,這本書的每一頁都被我做了標記——我真恨不得此時的丁教授能從骨灰變成活人,告訴我他到底想搞什麽。


    此時我才體會到什麽叫黔驢技窮。我無望地斜靠在椅子上,看著天花板,腦子快速運轉著,玩命地思考著我到底遺漏了什麽,難道是我考慮偏了?


    高中時我參加過奧數班,那時候麵對的全都是複雜的該死的數學難題。每次遇到複雜得任何公式都無法解決的題時,老師就會提醒我,越是複雜的題,很有可能程序越簡單,你套用二十個公式無法解開時,沒準一個巧妙的公式就能解開,之所以現在很困惑,很有可能是還沒有找到那個簡單而巧妙的公式。


    這種經驗一直伴隨著我隨後的求學和做人生涯。每次麵對極為棘手的問題時,我就會想到這些,然後清理思路,去尋找最簡單甚至最不經意的途徑,結果往往是百試不爽。


    這幾十個小時遇到的問題已足夠棘手,看來我不得不考慮最簡單的方法了。目前想來,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就是找到林吉賢。找到他,我就不用跟這些該死的文字死磕,一切不明白之處隻要張嘴詢問即可。


    但他早已“泯然眾人”了,我該去哪找他呢?


    雖然天花板就在我的眼前,但我眼睛裏卻是另外一幅畫麵,一幅尋找林吉賢線路的畫麵。一個曾經紅極一時的人找起來應該不難,不管他現在在哪兒,沿著他沉淪的軌跡總會找到他——隻要他還健在。


    此時我突然發現沒有網絡的難處。已經習慣了從網上搜尋所有問題的我此時卻成了無米下鍋的巧婦,如果能上網的話,即便找不到他現在的住所,至少能查出些蛛絲馬跡,或者至少有個電話,可現在擺在眼前的隻是些冷冰冰毫無用處的文字。早已被電腦和電話等現代化科技產品奴役的我此時感到了莫大的恐慌,仿佛沒有了它們我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法寶。


    當務之急,我得趕緊找台電腦,或者電話,否則我怎麽去找這個目前看來無比重要的人物呢?


    或者,讓吳麗麗幫我找?


    這個念頭剛一出現,我就迅速否決了。畢竟在我心裏,我和吳麗麗是相互利用關係,如果我把所有底牌都告訴她,那我就沒有了利用價值。更何況,我根本就不希望意圖還不明朗的大穀基金會得到全部的秘密。


    可我怎麽才能找到電腦和電話呢?


    我再也坐不住了,開始在書房裏踱起步來。想找到它們的唯一辦法就是跑出去,可跑出去實在太危險了,沒準在找到它們之前我就被警察或別的什麽人抓走了——可要是不出去,我何年何月才能知道林吉賢呢?


    不如嚐試著讓吳麗麗幫我弄台過來?至於借口……總會有的吧,但願“車到山前必有路”這句俗語能起點作用。


    決定已下,我重又坐了回去,繼續把頭靠在椅背上想著別的線索。突然,再次盯著天花板的我想起了昨晚樓頂莫名的響聲……


    我拿起昨晚的那兩根筆,轉身朝門口走去——與其夜晚被嚇得臭死,還不如趁著有太陽的陪伴去探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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