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總管答道,“奴才沒問,單看王爺的氣色還算紅潤。”


    “能進宮請安,應當不打緊。”柳笙依經驗判斷,“有勞總管轉告王爺,今日不敢打攪兄弟對弈之樂,臣明日再登門拜訪。”


    李巽卻道,“下棋與診脈互不耽誤,索性一同去罷,左右你除了敷衍朕,沒什麽事情可做。比起街邊戲樓,見雪樓景致更好。”


    柳笙很為難,“臣若去了,豈不坐實了瀆職之罪。”


    “不去便是抗旨。”


    他無奈一歎,“刀山火海並無不同,如此,隻好抱著必死決心,舍命陪師兄了。”話畢,兩人擺著君臣身份對視片刻,再一瞬,不禁同時失笑。


    融洽的氛圍令陳總管也跟著樂嗬,心說這便是自小的緣分,算為兄弟情深並不為過。


    他侍奉了三位皇帝,大道理不懂,小家見解還是有一些。便說這朝堂之上,君是君,臣是臣,必須有道不可跨越的鴻溝,是維持政局穩定的根本,一旦失衡,天下肯定大亂,先帝便是極端的例子。所以皇帝孤獨,居九天高位,高處不勝寒。


    能在宮城裏得一知己,乃是大幸!


    禮泉私塾落於亙城東南一隅,園內白雪鋪地,翠竹挺立。


    據聞幾間竹屋全是用園內栽植的竹子搭建,自發清香,底蘊悠久,與古琴聲相配十分得宜。或因如此,私塾裏有請琴師來授課的傳統,以亙城一位賣琴的姚仙人最受喜愛。


    不巧,仙人老婆前兩日剛生了娃,抱著自家娃樂嗬,一時半會就顧不上別人家的孩子,於是他推舉了一位琴友,號稱古琴鬼才,本事比他更厲害。私塾出於人情考慮,便用了,讓他給初學的孩子授課。這下了不得,不愧是鬼才,教了兩日,琴音堪比鬼哭,教了三日,便可魔音亂顫。關鍵是你還說不得,都才多大的孩子,能悵然含淚,仰天一吼,‘俗人安知天音之妙’!搞得幾位先生欲哭無淚,紛紛打算隱退琴壇。


    漪漣拎著食盒在門邊偷瞧,裏頭書本亂飛,座椅翻倒,狼藉算不上,至少不像私塾樣。隻有一位粉嘟嘟的小丫頭安靜坐在桌前練指法,琴音剛撥出一指,立馬被淹沒在嬉鬧聲中。而那位鬼才先生,正自個兒拿了一本書百無聊賴的來回翻,偶爾自得其樂的彈一曲。


    “叔,早勸你別來,禍害忒大了。”學生下堂後,漪漣把食盒往桌上一放,“你知不知幾位先生輪番上陣,都快把姚仙人的院牆給哭塌了,這會兒還堵在人家門前。”


    死而複生,再無君瓏,如今的王尹隻是一介逍遙自在的平民。他牽著漪漣坐到身邊,笑談說,“身為私塾先生不懂師道,是該好好哭一哭。”


    “難道學你撒手不管,任由人自生自滅。”漪漣擠兌他,“你這不叫師道,你這叫放養,成不成才全看自個兒造化,太渺茫了。再任你教幾年,好苗子全體打蔫,李巽非得找你算算總賬。”


    “此話沒道理。苗子天生不同,你偏要一股腦抓來關一塊,人人學琴作畫。可知有人天生畫虎如貓,畫雞成狗,撥條琴弦像彈棉花,他樂意學,我還不樂意教。況且才多大點的人,最是該玩樂的時候,能把三字經背全就不錯了。”王尹含笑瞅她,“像你一般放養出來的,瞧著多好。”


    漪漣聽著微妙,最後一句是誇是貶?幹脆自己加一句,“像我這樣厲害的,畢竟少。”


    “對,是少。”王尹點頭,十分讚同,“不過聽你口氣,竟是以為規矩點好?”


    漪漣一想,假設她成日要學規矩,說話之乎者也,出門小步輕邁,那太憋屈了,還是山裏挖筍自在。果然,苗子不能一塊養,不能太早施肥。


    “還,還是你這種好一點。”她扯扯雪白衣袖,很沒立場的倒戈了。


    王尹順勢把人摟進懷裏,“不過話不能說絕對,有的苗子還得教。”


    “比如?”


    “比如方才那丫頭,再兩日便要搬到咱家對門,這就得好好教。”他親昵貼近她耳邊,氣息溫熱,“青天白日便罷了,晚上冷不丁鬼哭一段,影響咱們過日子。”


    聽罷,漪漣紅暈飛上雙頰,猛地拍桌子瞪過去,深刻道,“……好好教。”


    害羞得可愛,又不失天性直率,果真還是放養的好,王尹越看越歡喜,一吻落在額頭,“在此之前,我們的關係需重新理一理,為夫進門出門總被一眾老爺老太盯著瞧,怪難受的。”


    漪漣不知情,“怎麽了?”


    “還不是你鬧得。”王尹道,“前幾日兄長來家裏,我不計較年齡應了他一句妹夫,轉頭再應你一聲叔,隔壁家的大爺碰巧聽見,隔日就傳了一條巷子。以後再搬來不知情的人家,可不是要亂套。”


    漪漣很無辜,她是叫順口了,沒往深處想。


    “為夫自認為長得不差,被人看兩眼沒什麽。問題是前兩日有人拎著聘禮上門提親來了,當場一跪,求著叔把你嫁給他,還發毒誓往後必定孝順我。你說說要怎麽辦?”王尹揚眉問。


    漪漣傻眼,提親?聘禮?!難怪她見屋裏堆了一箱東西,還以為是尋芳齋新進的貨物。


    “你如何答的?”


    “還能如何,人家一片癡心,總不能直白打擊。”王尹道,“所以我便與他說了,你其實早已嫁人,好在前朝太師君瓏已入土為安,若他有情你有意,改嫁也可,叔幫著你們安排安排。隻是那君瓏生前善妒,夜半更深時弄不好會出來晃一晃,不過隻要你們誠心,可試試求他高抬貴手,求成了,頂多廢一雙手,死不了人。”


    “……”


    “怎了?”王尹沒等著回應,笑著衝懷裏問。


    “……您確實沒打擊,是恐嚇。”漪漣抽著嘴角道,“待會回去,把東西還給人家。”


    王尹表示無可奈何,“昨日他舉家牽往了江城,找了幾名道士超度,一路吹吹打打挺熱鬧。剩的那箱聘禮,說是孝敬我了,拜托我給君太師說說情。”


    “……”漪漣無言以對。


    本該嚴肅對待的事,她莫名覺得好笑,往深裏一想,心裏還有點高興,不禁伸手勾住他脖子拉近,笑眯眯問,“你方才說君太師善妒,你嫉妒了?”


    王尹反應過來,頓時笑意繾綣,一雙黑瞳情深意濃。


    漪漣也笑,不甘罷休纏著他,眼睛閃閃發亮,“嫉妒你跟我說啊,我又不會笑話你。”


    王尹極度懷疑,“你時常賴皮,不可信。”


    典型的做賊喊抓賊,時常賴皮的不知是誰,還賴的理所當然,義正言辭。漪漣以為,世上能把黑白顛倒還說的有理有據了,非王尹莫屬,雖說她也有自知之明,妥協道,“好吧,可能會笑話幾句,就幾句,我保證不多!”她扒著衣袖不肯鬆手,“快,到底是不是嫉妒,說來聽聽,你讓我聽一次。”


    “明知有圈套,哪有自己栽下去的道理。”形勢一轉,王尹居然很享受當下優越感,“這樣都能被你得逞,為夫豈非很沒麵子。”


    漪漣還是不甘心,“我不告訴別人,單我聽著,你說一次就好,行不行?”


    他笑容燦爛,“不行。”


    “那你小聲說一次?大不了我捂著耳朵。”


    王尹好笑,“那說來有何意義。”左右已經嚐了甜頭,他考慮考慮,稍作讓步道,“也罷,容你得意一次。”他將漪漣摟緊,雙唇貼在她耳垂邊細語呢喃,須臾間,彼此情話,霎時羞紅了人兒臉。


    竹屋外大雪紛落,風情不敵他一襲白衣,牆角迎雪一束紅梅,如她紅霞可愛。


    案上的《陸離記》隨風翻了幾頁,融著王尹低語聲,“此生此世,獨你一份,再無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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