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永樂行宮回來,咬定蘇曜擁立襄王造反,君瓏便借著皇帝金口玉言住進宮裏,明麵上說是護駕,有意者已能察覺一二,譬如皇後。她一句話說的恰到好處,既端明了自己的地位,又諷刺了君瓏越權之舉,是在後宮一灘渾水裏練出的本事。


    前朝也是渾水一灘,君瓏聽得懂,“臣安好,有勞皇後轉告皇上,保重龍體。”


    昨夜,永隆帝突然受了風寒,事前毫無征兆。後妃前往侍疾時見皇帝氣息奄奄,頓時嚇的六神無主,唯獨皇後深感蹊蹺,“事關龍體,不可大意,本宮有意讓方太醫進宮來為皇上診脈,還請太師代為安排。”


    方太醫是宮裏的前輩,負責了兩代皇帝的龍體康健,此話本是順利成章。


    君瓏卻道,“襄王兵臨在承陽關外,危機當前,方太醫原本是姝太妃娘家的親戚,大有可能被利用,臣正是考慮到皇上龍體,才派了別的太醫來問診。幸好,隻是風寒,幾服藥便好了。”


    皇後難以安定,“宮裏尚有其他老成的太醫,為何太師偏找了新人來請脈?兩服藥下去,燒是退了,人卻昏睡不醒,本宮卻不知這等風寒。”她頓了頓聲,猶豫道,“據本宮所知,太醫開的藥方請示過您身邊的柳公子,柳公子乃陸華莊存岐堂高徒,最擅毒物。”


    君瓏正擺弄著一把前朝漆扇,聞言眸光一掃,寒色驚人。


    皇後一踉蹌,差點碰上了背後的博古架,君瓏卻又露笑,“臣是為皇上考慮。”


    沒有辯解,甚至沒有冠冕堂皇的陳詞,寥寥一句,表示他懶得周旋,也不屑於周旋。


    皇後是聰明人,深知大勢已去,晚矣。


    離開時恰好撞上了柳笙匆匆而來,麵帶急色,對她行禮後,隨即沒入勤政殿中。


    君瓏見了一襲青衣,微微一怔,隨後才回過神,“怎了?少見你如此焦急。”他隨手將漆扇扔給了柳笙,徐步回到案前。


    柳笙拿了扇子,顧不上賞玩,也顧不上對皇後的疑問,開口便道,“剛得了可靠消息,巽師兄已經突破承陽關,現於城中整備,隨時準備強行入京。”


    君瓏舒袖坐下,凝神蹙眉,“未聽戰報,且李巽兵馬尚不足以攻入承陽,怎麽回事?”


    柳笙道,“師兄未動一兵一卒,是承陽府主動開門迎客,聽探子說,巽師兄利用薑袁說服了劉恪,才令承陽府倒戈。”


    “嗬,他還挺有門路。”君瓏感歎之餘,不禁奇怪,“薑袁如何進的承陽府?”


    柳笙轉了下扇子,意味深長道,“皇令。”


    “皇令?”君瓏不解,皇令非民俗之物,哪來得這麽多?再一想,頓時恍然,恐怕皇令隻有一張,漪漣用得順手,李巽便接著用了,“丫頭疏忽了。”他相信漪漣不會騙他,如此唯獨剩一人有機會,“沈序在哪?”


    柳笙猜了八九分,來之前便去了沈府打探,“跑了。”家眷都在,獨他一人不知所蹤。


    “他倒是敢。”殺意掠過眼眸後,君瓏漫不經心一笑,“算了,由他去,早知是挖牆老鼠,不必過於介懷。我倒還要謝謝他,促成一步好棋。”


    柳笙不得其妙,“承陽府正規軍不下五萬,加之落中府的兵力,巽師兄的實力已遠超京城。原先是我為刀俎,人為魚肉,如今是換過來了。”


    君瓏再一笑,嗓音冷然,“終有這一天,或早或晚沒區別。唯獨少了承陽府共襄盛舉,頗為遺憾。如此,便由京城多出些人力罷。”他叮囑,“你一會再走趟乾坤殿,要道聖旨,京城全軍戒備。”


    柳笙頷首,“這不難辦,隻是皇後……”他試探,“是否我藥量下得重了,她有疑心?”


    君瓏不甚在乎,“一介宮婦,不足為懼。若皇帝找麻煩,你再給他灌一碗。”


    柳笙應下,離去前不忘再提醒一句,“京城是非之地,您可想好怎麽安頓師妹?昨日我去勸了兩趟,別說老實回家,便是與我說話都夾槍帶棒的。您是不是親自去見一見?”


    提及漪漣,君瓏的淩霜意氣霎時化作三月暖風,眼底除了動容,便是一汪柔情。近鄉情更怯,他是害怕自己在最後關頭動搖,無奈又憐惜道,“你管住風聲,別叫她知道。餘下,我來安排。”


    紅籠成串搖曳暖風裏,太師府夜景美輪美奐。


    漪漣獨自劃了小舟到湖心亭,還是幾樣小菜,還是一張梨花木矮桌,漪漣幾乎錯認是初來太師府的夜晚。他們對酒閑聊,天地古今,什麽蒼梧,什麽落中,多少人物多少事,全在笑談中。可惜,去哪裏找如此長的一夜?穀雨恍然成立秋。


    她從包袱裏掏出《陸離記》,提筆準備把後續補上,蘇家心路,殷家舊事,是時候該有一個了結,可墨幹了磨,磨了幹,偏是看了那幾張折頁悲從中來,怎麽都落不下筆。二十張折頁,便是二十天,離別後,頁頁空談,重見後,方寸不足。


    或許是她太入神了,沒有聽見船槳聲,也沒有看見水麵上波蕩開的圈圈漣漪,直到船頭碰上亭子,驀然聽見硨磲清響,她才猛然反應過來,一把將《陸離記》塞進包袱。


    身後傳來打趣,故意端得很嚴肅,“藏了什麽好東西,叔也不能看?”


    態度是慣有的從容,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鬧了半天隻有自己耿耿於懷,漪漣生氣,不理他,默默把包袱收拾好,收完就去撈船槳,被君瓏像小貓似的一把逮回來,“東西不給看,人也不肯瞧,陸書雲怎麽教的你規矩?”


    隔了紗簾說話,隻能瞧見模糊的影子,根本算不上見。後來,漪漣三次進宮,三次被宮女堵在門外,千推萬推給推出宮門,說是君太師政務繁忙,不得見。


    瞪著燈籠,她心裏委屈,鼓著腮幫子道,“你不肯見我,我也不瞧你,誰稀罕誰。”


    君瓏戳了戳鼓囊囊的臉蛋,笑了兩聲說,“這氣賭得沒道理,前頭千方百計嚷著要見,好不容易見上了,你自己要走,合著不劃算。”


    漪漣憤憤道,“碰上你,我認栽,前頭費得力氣算白送了!”


    君瓏想想,“那行,既然你大方,把叔出宮的路費一並給結了罷,能折成不少碎銀子呐。”


    漪漣狠狠瞪過去,“……”


    嚴格來說,而今一眼,才是重逢後第一次相見,四目相對,不能說的話都藏在眼睛裏。漪漣感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越瞪越沒底氣,越瞪越委屈,竟從眼睛裏滾出了大顆淚珠子,她不甘軟弱,一把捂住臉,“你什麽都沒看見!”


    君瓏哭笑不得,“對,叔沒瞧見你哭鼻子。”


    “你還說!”


    真是逞強的叫人心疼,君瓏悵然一歎,伸手將那顆腦袋揉進懷裏,貼在她耳邊說,“這樣就瞧不見了。”淚水濕潤了衣襟,抽泣聲卻被壓得很小,他本想叫她好好哭一哭,別憋著,可罪魁禍首又哪來的臉麵說這話?一巴掌扇過來都是輕的。


    “……丫頭,聽話,回去罷。”他帶著疲憊低訴。


    沒反應。


    “丫頭?”


    懷中人蹭了蹭,不應聲,是無言抗拒。


    君瓏想起當年送她上陸華莊的時候,小手抓他衣角抓得緊緊的,也是抿著小嘴一言不發,到了陸華莊,要她留下就乖乖留下,懂事的很,可水汪汪的眼睛裏滿滿裝得是舍不得。君瓏架不住她眼巴巴的凝視,臨走時許諾會再回來看看,結果,一別就是十年。


    十年,朝廷風雲變幻,他成了君太師。


    十年,江湖一方安寧,她還是陸漪漣。


    君瓏原本覺得天有不公,甄墨也好,漪漣也好,為什麽他重視的人永遠不能和他一條道?後來一想,自己走的是修羅鬼道,最好不過成鬼入魔,萬一失足踏錯就是無間地獄,誰跟他一道才真是倒了八輩子黴,可見背道而馳未必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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