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離以為自己毒發出現了幻聽之症,詫異之餘原地未動。


    君瓏不悅,“還要本師親自起身恭送你不成?”他見葉離的瞥向酒壺,輕蔑笑道,“本師殺人向來喜歡捅刀子,細想毒酒也實然不錯,能看人垂死掙紮。”他拿起另一隻盛滿佳釀的酒杯一飲而盡,“可看你這張臉,本師怕會做噩夢。”說完將酒杯重重一放。


    葉離這才明白胃裏翻江倒海完全是自己喝不慣烈酒的原因,苦笑道,“身為大夫竟著了道,君太師技高一籌。”幸好酒飲不多,他站起身,再問一次,“太師當真釋放在下?”


    君瓏道,“這張臉保了你一命,也幫了本師一個忙,功過相抵。”


    幫了君瓏的忙?他何曾幫了君瓏?葉離順著話一想,略有領會,拱手道,“多謝。”


    借著燈籠光芒,葉離踏下台階,走出亭子,亭外數步,君瓏突然喊住他,“等等。”


    葉離回首,“君太師後悔了?”


    君瓏依舊坐於亭中,端著酒似笑非笑道,“不錯,本師行事從來隻問自己心意,不講究君子協定。”他飲下酒,“你可以走,但必須留下一樣東西。”


    “您莫非想要……”


    君瓏猜到下文,截住話,“你的人你隻管帶走。”


    葉離疑惑,“那您想要什麽?”他承諾,“隻要葉某給的起,定然不推辭。”


    君瓏放出話,“你肯定給的起。”


    漪漣和陸宸打聽了葉離的行蹤後從附近的驛站隨便抓了一匹馬,扔下一錠金,跨上馬背就衝上大街。夜黑沒打燈看不清路,前後才一杯茶的功夫,共撞倒了三個攤,刮翻了兩張招牌,嚇暈了一名婦女。好不容易趕到地,正巧葉離從園子出來。


    “先生!”漪漣衝上去,“您沒事吧?”


    葉離微笑,“無妨。”


    “還好還好,虛驚一場。今兒我算領教了,傳信重任不好擔。”陸宸嚇得滿頭汗,“買馬的功夫,陸漪漣差點給我一痛快。您真要有個萬一,我基本就得身首—異——處————”腳麵上一道力踩下來,下了狠勁,陸宸齜牙咧嘴才把話吼完。


    葉離玩笑道,“陸少主的命千萬留著。再搭上你,在下的債就更還不清了。”


    玩笑中摻了真,漪漣想說點什麽,卻見園子裏的燈光,欲言又止。


    陸宸暗中給葉離使了個眼色,葉離心領神會,“阿漣姑娘,在下有意到附近寺廟為唐非燒點手抄經,你是否得空同行?”


    漪漣眨眨眼,“空是空,您要不要先墊墊肚子?我們還為您備了酒菜。”


    “酒菜放到這會兒肯定涼了。”陸宸喊起來,“我先趕回客棧讓老板娘熱熱,正好等你們回來吃。燒個紙錢而已,不費事,快去快去。”邊說邊跟趕豬羊似的擺手將兩人往外哄。


    歸功長年經驗,他掐準漪漣罵回來的前一瞬,飛速跨上馬背一溜煙便竄沒了影。


    久安寺香火鼎盛,是京城城內最大的一座佛寺。


    兩人步行而來,一輪暮鼓聲剛停,餘音猶在耳畔,意境悠遠深長。


    然了一炷香,三拜佛祖,漪漣跪在佛祖金身前誠心祈求,願佛祖佑護她的家人安康長樂。葉離則蹲正在一邊燒著手抄經。每一次添入經書,火焰就會旺盛一時,反反複複閃爍在黃泉之路上,不知這番好意唐非能夠領會多少。


    漪漣走到火盆旁邊蹲下,拿起一卷幫忙,“生前位高權重風光無限,死後草草火葬,還落得一身罵名。可見傷天害理的事情不能做,涼透百姓的心,再高的權位也買不來善終。隻有先生好心,肯為他燒經書,還找了高僧超度。”


    葉離道,“當初若非我助紂為虐,他難有今日慘態。為他超度,也是我自己求個心安。佛祖金身前,這實在不是值得稱讚的念頭。”其實與君瓏的那番話是為甄墨攬罪,何嚐不是他為自己尋得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了心安。


    漪漣盯著火光,熱氣撲麵,“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葉離微微笑,“姑娘所言極是。”他丟進一遝手抄經,火勢又強,映著通紅的火光,他若有所思,“可惜唐非已無改過的餘地。”


    微妙的語氣讓漪漣疑惑,“先生似乎對唐非頗為介懷?”


    葉離一陣深思,“阿漣姑娘難道不覺得唐非的死有蹊蹺?”他點明,“他意圖刺殺皇上,眾人護駕中將其誤殺。雖是誤殺,唐非罪惡滔天,死有餘辜,皇上也言明嘉獎護駕之人。可至目前為止,沒人出來領這份功勞。且那飛鏢發得時機不對,暗器亦不是禁衛軍擅長的武器。”


    漪漣憶起當時情形,“那人的手法很快,我當場找不出任何破綻。先生覺得有問題?”


    葉離搖了搖頭,“不知。”


    漪漣問,“要不要上報三司讓查查?”


    葉離肯定道,“不用。三司不會查。”他反問,“姑娘以為三司為什麽對唐非案當場下了判決,沒查驗暗器,沒取證,草草便將唐非屍體燒了了事?”


    漪漣經提點,將案情回想一遍,略有領會,小聲道,“因為,皇帝?”


    葉離泛起一笑點點頭,小聲回應,“當年唐非以夏禾蠱惑太子,據我所知有慫恿其逼宮之嫌,換言之,當今聖上的位置坐的便不是坦坦蕩蕩。可他已然是皇帝,牽一發而動全身,三司是決不會容許案情往下查。”


    “三司這是棄車保帥。”


    “為大局考慮,三司是對的,何況唐非確實作惡多端。隻是……”葉離聲音不安,“但願是在下的錯覺,姝妃的案子,總覺得哪裏出了疏漏。”


    紕漏?漪漣的心嘭嘭多跳了兩下。


    “阿漣姑娘,葉某將此話說予你聽是兩個意思,一則不可再追究此案,事關重大,恐引火燒身。二則盼你留心,一旦察覺風聲不對,自保為先,莫要衝動行事。謹記!”


    葉離忠告,眼波切切情重,漪漣情不自禁就把腦袋點了好幾下。


    煙氣嗆鼻,火光衝的雙眼熱乎乎,她將手裏的手抄經燒完了,等著火光逐漸滅去。聽著後院傳來木魚聲,她恍惚想到,“先生,您說這經書真的能燒到陰曹地府,高僧超度真的能讓死去的人放下俗世執念嗎?”


    葉離默然許久,“這話不好答。”他道,“我來此為唐非燒香,的確是盼他了卻俗世,得無憂之境。但輪到自己身上,我更願逍遙紅塵短短百年,似乎對此道並不全然盡信。非要計較一個結果,大約是‘寄托’罷。”


    漪漣歪著頭道,“飄渺虛無,聽著像沒啥用處。”


    “依事而論。”葉離也將手頭的經文燒完,火逐漸消下去,“寄情托思,既是對死者的尊重敬畏,也給在世者精神慰藉,自然是好事。但有些無謂的寄托傷人傷己,還是萬萬要不得的,譬如……我與甄墨。”他便是甄墨的寄托。


    漪漣道,“先生……”


    “寄情予鏡中花水中月,固然姿容相仿,得一時歡愉,到頭來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傷及旁人,自己更得不償失,所以才說依事而論,並非樣樣周全。尤其情愛,心意相通才好。”葉離意味深長,“阿漣姑娘,但願你不會有寄托。”


    火光消褪後,功德圓滿,二人慢行離開佛寺向客棧走去,月光隨行。


    終於快到客棧,漪漣腳步忽然慢下來,她思考了一路,依舊迷茫,“先生,您說的話我不大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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