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言官最是磨磨唧唧,沈序這是開創了新高度,硬是把禦史中丞坐成了武將風範,讓上頭的‘老薑’真就辣不起來。禦史台一時威風八麵倒是舒坦了,可憐朝中百官每天過得是膽戰心驚,在家吃塊肉都怕禦史台一紙告到皇帝那裏。長此以往,凡是禦史台出品,紙質的,他們都管叫催命符。


    丞相唐非是被催命符砸的最多的人。不過此人位高權重又有夏禾給皇帝吹枕頭風,到目前為止還沒被砸死。


    禦史台彈劾他基本都是輕車熟路了,洋洋灑灑能寫一大篇,就按照沈序給的範本照抄就是。至於數量,估計連皇帝看得都已不耐煩,最初還能批閱上‘朕已閱’,往後些隻剩‘閱’字,再後來嫌麻煩,叫了宮人把奏章一字排開,他用拇指沾上陳泥,挨個碾一遍,粗暴直接。


    其實嚴格說來,君瓏……當然不是清廉好官,但就憑著與沈序的交情,彈劾文書照樣一股腦追著唐非去。而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給予足夠多的庇護,讓沈序能做旁人不敢做的事。


    “你隻把禦書房塞滿能頂什麽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皇帝能去個零頭就不錯。”君瓏從花海中收眼看他,“唐非不足為懼,麻煩的是夏禾。她一句話,能抵你寫一晚的奏折。”


    沈序笑嗬嗬道,“那我讓底下人多寫點,從禦書房堆往外堆。估摸著十來日,基本就能堆到笑春殿了。”


    這笑春殿就是夏貴妃的寢宮。之所以取名笑春殿,與君瓏的無異閣還有些淵源。


    大約是永隆皇帝登基第二年,君瓏的太師新府建成,皇帝親自捧了禮物來賀。當時他就看中了無異閣,還直誇這名字取得好。結果剛一回宮就把夏貴妃的常陽宮改成了笑春殿。


    改名時沈序正好在旁,就沒搞懂皇帝是哪裏的思路,人家姓夏,你偏取個春,不怕犯衝?皇帝的解釋是,在夏姬麵前,春色再好也隻有鬧笑話的份,所以叫笑春殿。


    沈序回頭就把話轉述給了君瓏。隻聽君瓏高豔冷笑,“嗬,這水平,還真好意思。”


    反正人家皇帝好意思,愛妃又挺喜歡,兩人成日膩在那裏瞎搞。在國庫空虛之時,他還大興土木為夏氏建造了沁鼓樓,樓底嵌入一大鼓,夏姬在上頭跳舞時自有鼓聲,裏頭裝設極度奢靡,可見皇帝對夏姬的疼愛非一般。


    “京城一帶的美女,他已經不覺得新鮮了,你著人去尋些疆域女子來,好歹讓他從夏姬那裏分出些精神。”


    沈序答應下,覺得君瓏的思路還是可嚐試一番。


    “不過下官覺得那夏姬笑得再美,也不敵太師您一句溫言好語。”沈序打趣,“若非您不好這口,如今哪還有夏姬容身之處?”


    君瓏聽見這話時,已回身做到主位上。硨磲串一響,一道凜然視線打向沈序,嘴邊似笑非笑。他對門處喊了一聲,“蘿春,進來。”


    侍奉在門外的婢女蘿春小心翼翼的走進來行禮,“主人有何吩咐。”


    君瓏目光不離沈序,“去,把陳設架上那把鑲瑪瑙的彎刀拿給沈中丞瞧瞧品相。”


    奴婢乖巧的照做。可是她剛捧了匕首到沈序麵前,君瓏居然毫不猶豫的掉頭走了?!


    “這……”蘿春看著君瓏離去的背影,一雙手捧在半空中不知該如何進退。


    沈序目送背影消失在珠簾後,一轉頭,恰好對上蘿春一雙大眼,正局促不安的遊移著。他心覺有幾分俏皮,笑問,“你不懂君太師是什麽意思?”


    蘿春有幾分可憐的搖搖頭,“奴婢剛來,不懂。”


    沈序聞言,眼中帶上幾分玩味,“他這是讓本官自行了斷,由你來做個見證。”


    蘿春驚得抬頭,一雙手開始顫抖起來。關鍵是她手上還捧著彎刀,看得沈序心裏直發毛,別一下沒抖好真給自己捅進去了。他忙將刀接到自己手裏,“別慌別慌。太師賞我的彎刀利刃,沒有十把也有八把。本官如今照樣活得好好的不是?”


    蘿春杵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麽。


    沈序繼續道,“指著這杯茶,本官與你多說一句。據本官多年經驗,君太師身邊能得長久的隻有一種人,你知道是什麽樣的人嗎?”


    蘿春遲疑半晌,弱弱開口,“奴婢,奴婢隻管聽話。”


    沈序感慨道,“隻是聽話可不夠。君太師喜歡的人不但要聽話,更要聽得懂話。”


    他端起先前的洞庭碧螺春嚐了嚐,已經涼了,旋即又放下,“幾分真,幾分假,是要以假亂真,還是要以真裝假。好比這把彎刀。”他把刀轉了轉,“你覺得他是真要賜死本官,還是暗示本官借刀行凶呢?”


    蘿春把頭低得更低。


    沈序站起身,“若你聰明,該好好想想。”話說完,大步出門去。


    蘿春一介小女子,哪裏懂官話。什麽叫做懂得聽話?這把刀……不懂。


    她一臉迷茫的將冷卻的茶杯收入托盤,轉身要往內間走。正準備撩開珠簾,發現簾上隱約盈動著不甚清晰的影子。她的心頓時一咯噔,不知出於什麽想法,她居然鬼使神差的轉過身去看。不看還好,一看嚇得她心神巨亂,整個托盤砸到地上,泡開的茶葉與茶水頓時撒地一地狼藉。


    亮麗衣飾,驚豔眉眼,指尖的硨磲珠串和真珠簾相互輝映。站在那裏的人不是君瓏是誰!


    蘿春慌亂無措的跪下,聲聲喊道,“主人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君瓏不曾有舉動,隻輕飄飄的問,“本師什麽話都還沒說,你又錯在哪裏?”


    “奴婢,奴婢……”


    “去找賬房領一份賞錢,回屋打包行李罷。”


    蘿春涼意蔓延到全身,恍惚間鬥膽抬眼看他,“主人這是要奴婢出府?可,可奴婢沒有地方可去呀。”


    君瓏勾出一笑,暖意稀缺,“不必緊張,本師是給你好去處。”他上前扶起人來,好言引導,“看沈中丞挺中意你,一會你直接去他府上,就與他說,本師將你賞給他了,可好?”


    君瓏這話說得像在等答案,可他不容許有其他答案。蘿春忽然明白了沈序剛才的話,什麽叫做‘聽懂話’。可憐她聽懂之後,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奴婢,遵命。”


    第四十七章 木筆作語


    三日後晚間,月色清朗。


    怪太師府夥食太好,漪漣連著幾日上火積食,飯後沿著石子路在院中閑蕩。


    伴著歌台的悠揚小調,燈火明滅,她從湖心亭轉入南邊小園林。幾日間頭一遭過來,兩道柳樹自成天然簾幕,深處落有一園小石林,月影綽綽。


    風拂過,微涼微涼。漪漣下意識緊了緊衣領,感覺氣氛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變質。


    自她進入石林開始,柳條逐漸過濾了愜意曲調,僅剩古琴聲毅然穿入,於怪相石頭間縈繞不去。她不禁放慢了步伐,驀然回首,此地僅有她孤影獨立。


    怎麽連個婢女都沒影?


    每往深處走一步,風就陰沉幾分,古琴聲猶如心弦,越彈越緊,直至再發不出聲。取而代之的是清脆的鈴鐺回響耳畔,時而因風急促,時而平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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