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記不得歌劇的內容,隻是想著凱蒂。我的座位好像變得不可思議地狹窄和堅硬,我動來動去,直到黛安娜傾身低語,說得保持安靜。我一直想著自己走遍整座城市,害怕轉過一個街角,就發現凱蒂在那裏;我想著自己的偽裝是為了躲避她。在我過男妓的生活時,躲避凱蒂巳成為我的第二天性,倫敦的某些地帶,我會自動避而遠之;倫敦的某些街道,是我在轉向時,不必停下來考慮的。我像個有瘀傷或斷肢的人,學著在人群中走路,並使傷口不受到推擠碰撞。現在得知凱蒂近在咫尺,就像是強迫自己緊壓瘀傷或扭曲肢體,發出刺耳的聲響般。樂聲變大,我開始頭痛,座位似乎更為狹窄。


    我看著腕表,可是光線太暗,我讀不出時間,得將表傾斜,讓表麵照到從舞台傳來的燈光。當我這麽做時,手肘頂到黛安娜,她憤怒地歎了口氣,瞪著我看。腕表顯示離九點還有五分鍾——現在我真的很高興能得到這個禮物!歌劇正演到荒唐的橋段,伯爵夫人和女仆逼迫男主角穿上裙子,將他鎖進櫃子裏,當時的歌曲和擁擠的程度達到最糟的狀態。我轉向黛安娜,“黛安娜,我受不了了,我想到大廳等你們出來。”她伸手抓緊我的手臂,但我將她的手甩開,起身對每位被我絆到腿或踩到腳,因而發出噴嘖聲的男士和女士們說:“借過,喔!借過!”我沿著座位走走停停,朝門口走去。


    聽過舞台上的尖叫聲後,外麵的大廳顯得出奇寧靜。在衣帽櫃台,意大利人坐著看報。我問起比爾,他不屑地哼了一口氣,“他不在這裏,節目一開始就走了。你要拿鬥篷嗎?”


    我說不要。我離開歌劇院,朝特魯裏街走去,沿路注意自己的西裝、鞋上的反光和翻領上的花朵。當我抵達密德塞克斯時,發現有一群男孩在外麵看節目單,評論著表演。我走過去,視線越過他們的肩膀,找尋我要的名字與號碼。


    瓦爾特?沃特斯和凱蒂,我終於瞧見。得知凱蒂已經舍棄自己的姓氏巴特勒,還排在瓦爾特的舊藝名底下,讓我嚇了一跳。一如比爾所說,他們的表演被排在靠近下半場開場的位置——名單上的第十四號,在一名歌手和一位中國魔術師後麵。


    售票亭裏坐著一位穿淡紫色洋裝的女孩。我走到窗前,對音樂廳點頭問道:“誰在舞台上?現在到第幾號了?”她抬起頭,一看見我的西裝,馬上露出竊笑。


    她說:“你迷路了,親愛的,你要聽的是歌劇,在街角那邊。”我咬唇不發一語,她的笑容淡去。“好吧,艾弗烈勳爵1,現在是第十二號,東區歌女貝爾?巴斯特。”


    1艾弗烈勳爵,指的是艾弗烈?道格拉斯勳爵,維多利亞時代作家王爾德的同性戀愛人。


    我買了一張六便士的票,她對此扮了個鬼臉,“早知道就該把紅地毯搬出來。”事實是,我不敢冒險離舞台太近。我想象比利男孩到達這裏,告訴凱蒂遇見我的事,還有我打扮成什麽模樣。我想象走出聚光燈,站在小音樂廳的舞台上時,觀眾看起來會有多近,而穿戴西裝和蝴蝶結使我更加醒目。要是凱蒂發現我在看她,情況會有多糟——她一定會對瓦爾特唱歌,目光卻膠著在我身上!


    因此我往上走到頂層座位。樓梯很窄,當我轉彎時,看到一對情侶在調情,我得近身經過。一如售票亭的女孩,他們打量著我的西裝,紛紛開始竊笑。我能聽到樂隊震耳的音樂聲穿越牆壁而來。當我爬到樓梯頂端的門口,樂聲變得更大聲,我的心似乎隨樂聲抵著胸口跳動。當我終於進入表演廳,夾雜叫囂的觀眾發出的熱氣、煙霧和臭氣的陰暗中,我幾乎說不出話來。


    舞台上有名女孩穿著火紅色的洋裝,扯動裙子好露出絲襪。我站在頂層,抓著一根柱子保持穩定,聽她唱完一首又一首歌。觀眾似乎知道那首歌,有掌聲和口哨聲響起。在這些聲音平息下來前,我沿著走道走向一個空座位。那是接在一排男孩之後的座位,是個欠佳的選擇,因為他們瞧見我穿欣賞歌劇用的西裝和翻領上的花朵時,互用手肘推擠暗示,還低聲暗笑。有個男孩捂嘴咳嗽,那聲咳嗽卻發出公子哥兒的聲音!我將視線從他們那裏轉回,緊盯著舞台。過了一會兒,我取出一根煙點燃。當我劃著火柴時,手不住顫抖。


    東區歌女終於結束表演。響起一陣歡呼聲,接著是短暫的停頓,充斥著叫聲、推擠和窸窣聲,樂隊隨即演奏下一個節目的開場曲——叮叮當當的中國旋律,我旁邊那排男孩中有人站起來大喊:“棒呆了!”布幕升起,出現一位魔術師、一位女孩和一個日式櫥櫃——和黛安娜臥房那個一模一樣。魔術師彈指,台上出現一道閃光、一聲爆炸和一陣紫色的煙霧,那些男孩將手指放入口中吹口哨。


    我曾經看過——或覺得自己曾經看過——上千次這種節目;現在我看著這個節目,緊緊咬著香煙,覺得愈來愈難過且不安。我想起自己坐在坎特伯裏藝宮的包廂裏,戴著蝴蝶結手套,內心不斷狂跳,那似乎是段遠不可測且古怪的過往。不過,就像從前,我緊抓著座位上濕熱的絲絨,隨著垂下的繩子和滿布灰塵的樓板的暗示,望著舞台和舞台側邊的交接處想凱蒂。她在那裏的某處,就在布幕邊緣以外的地方,可能正在拉整衣服——不管她穿的是什麽服裝;可能正在和瓦爾特或弗洛拉閑聊;可能正瞪大雙眼,因為比利男孩告訴她遇見我的事——她可能正在笑,或是在哭,或隻是淡淡地說:“真有趣!”——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


    魔術師正在表演最後一樣把戲。又是一道閃光與更多煙霧,煙霧飄到頂層,全場觀眾不住咳嗽,卻邊咳嗽邊歡呼。布幕降下,號碼變更時,又是一陣停頓,燈光師更換聚光燈的濾鏡,出現一陣藍、白和琥珀色光線交會的光束。我抽完了煙,準備拿另一根。這次旁邊那排男孩都看到我這麽做,因此我將煙匣拿到他們麵前,請他們各取一根煙:“真是慷慨。”我想到黛安娜。假如歌劇已經結束,她正在等我,一邊咒罵、一邊拿節目單拍大腿呢?


    假如她丟下我,徑自回去幸福地呢?


    樂聲和布幕升起時的嘎吱聲響起。我看著舞台,瓦爾特站在上麵。


    他看起來很龐大,體型比我記憶中大得多。或許他發胖了,也或許他的服裝塞著填充物。他的胡須用梳子梳過,相當滑稽地豎立。他穿著一條格子呢的陀螺褲,搭配綠色絲絨外套,頭上戴著一頂吸煙帽,口袋放著一根煙鬥。他身後掛著一塊布,上麵畫著表示客廳的場景。他身邊有張扶椅,當他唱歌時倚於其上。他隻有一個人。我以前沒看過他穿舞台裝或化妝的模樣,壓根不像我有時仍在夢中看見的那個人——那個穿隨風飄動的襯衫,蓄著濕漉漉的胡子,將手放在凱蒂身上的人——我蹙眉看著他,他站在那裏,我的心幾乎沒有反應。


    瓦爾特的歌聲是溫和的男中音,一點也不能說不悅耳,他上場時響起了一陣掌聲,現在又響起一輪滿意的掌聲,加上一兩聲歡呼。然而,他唱的卻是一首奇怪的歌,內容是失去的兒子,名喚“小傑克”。歌詞是韻文,每段的結尾都重複著同一句話,大約是:“哪裏,喔,哪裏,小傑克現在在哪裏?”我覺得很奇怪,他一個人在台上唱那樣的歌。凱蒂在哪裏?我用力抽煙,無法想象她戴著絲帽、蝴蝶結和花朵,要怎麽和這表演搭配……


    有個可怕的想法在我心中乍然成形。瓦爾特從口袋掏出手帕,在眼旁輕輕拍打。他的聲音在一段大家預先知道的合唱部分升高,有不少人同聲合唱:“但在哪裏,喔,哪裏,小傑克現在在哪裏?”我坐立難安,心想不要是那樣!喔,拜托,千萬不要是那樣!


    但就是那樣。當瓦爾特呼喊哀傷的問題時,有聲尖銳的叫聲從舞台側邊傳來:“你的小傑克在這裏,父親!這裏!”一個身影跑向舞台,緊握瓦爾特的手親吻。那是凱蒂。她穿著一套男孩的水手服,搭配有藍色飾帶的寬鬆白上衣、白色燈籠短褲、長襪以及棕色平底鞋,她還將草帽用帽帶係在頸上,帽子懸在背後。她的頭發變得很長,梳理成圈狀。現在樂隊演奏另一首曲子,她加入瓦爾特的歌聲一起演唱。


    觀眾為她拍手,露出微笑。她輕快地跳到一旁,瓦爾特彎下身,對她搖著一根手指,台下哈哈大笑。觀眾喜歡這項表演。觀眾喜歡看凱蒂——我可愛、風流倜儻、昂首闊步的凱蒂——扮成孩童,穿長至膝蓋的長襪,和丈夫一同表演。當我臉頰漲紅,在座位上局促不安時,觀眾不會看見,就算看見也不會知道為什麽。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隻覺得有股強烈的羞恥感。就算觀眾對凱蒂發出噓聲,或對她扔雞蛋,都不會讓我更難過。但是他們喜歡她!


    我緊盯著她瞧,想起我的歌劇眼鏡,便從口袋拿出戴上,如同在夢中般近看她。她的頭發雖然長長了,卻依然是栗子色。她的睫毛仍舊很長,也如柳樹般苗條纖細。她用化妝遮蓋可愛的雀斑,再畫上一些滑稽的斑點;不過以往我經常用手撫摸她的雀斑,我能想象出白粉底下的雀斑形狀。她的雙唇依舊飽滿,在她唱歌時閃閃發光。在歌詞段落間,她噘嘴親吻瓦爾特的胡須……


    看到她這麽做,我任由眼鏡滑落,瞧見旁邊男孩的羨慕眼神,便將眼鏡沿排傳下去——眼鏡最後會扔到一位坐在包廂裏的女孩手上。當我再度看著舞台時,凱蒂和瓦爾特變得非常小。瓦爾特縮在椅子上,拉凱蒂坐在膝頭,她雙手抱胸,穿平底男童鞋的雙腳不住擺蕩。那群男孩喊了一些話,我沒聽到他們說了什麽。我踉蹌走向漆黑的走道,找到出口。


    五


    回到皇家歌劇院,我發現歌劇演員仍在舞台上尖叫,號角聲依舊震耳欲聾。不過我是隔著門聽見這些聲音,我無法穿過走道回黛安娜身邊,以及麵對她的不悅。我把衣票遞給衣帽間的意大利人,坐在大廳的絲絨椅觀看充斥著等候的馬車、賣花女和阻街者的街道。


    終於有叫好聲傳來,還有呼喚女高音的安可聲。歌劇廳的門大開,大廳擠滿交談的觀眾,黛安娜、瑪麗亞、狄姬和瑪麗亞的狗總算出現,看到我在外麵等待,便打著哈欠上前責問我有什麽問題。我說在男廁吐了,黛安娜將手放在我的臉頰上。


    “今天對你來說太刺激了。”她說。


    但她的語氣相當冷漠,在回去幸福地的路上,我們沉默地坐在車裏。霍柏太太開門讓我們進去,鎖起大門門栓,我和黛安娜原本要到她的臥房,我卻走過她身邊,徑自朝我的房間走去。當我這麽做的時候,她將一隻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你要去哪裏?”


    我掙脫她,“黛安娜,我覺得很疲憊。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她又抓緊我,“你覺得很疲憊。”她的口氣中帶著嘲諷。“你以為我會在意你的感受嗎?馬上進來我的臥房,你這個小賤貨,把衣服脫掉。”


    我遲疑了一會兒,“不要,黛安娜。”


    她走得更近,“什麽?”


    有錢人說“什麽?”時有種特別的方式:這個字眼仿佛被磨尖,像把有刺的出鞘匕首從口中射出。這就是現在黛安娜在昏暗的走廊上說這個字眼的方式。我感到被這個字眼刺穿,令我意誌消沉。


    我咽著口水,我說:“不要,黛安娜。”音量不及耳語。然而黛安娜聽見了,緊抓我的襯衫,使我說話結巴。我說:“放開我,你弄痛我了!放開我,放開我!黛安娜,你會弄皺我的襯衫!”


    “什麽,襯衫?”黛安娜將手指插入紐扣底下拉扯,直到襯衫撕裂,我的乳房袒露出來。她抓著外套,從我身上撕裂,當她這麽做的時候,不住喘息,身體緊壓在我的身體上。我站不穩,手伸向牆壁,用手臂遮臉,因為我以為她會打我。我看她時,發現她的臉龐漲紅,並非狂怒,而是出於欲望。她伸向我的手,將我的手指放在她的衣領上。雖然狀況混亂,當我了解她要我做什麽時,我感到自己的喘息聲加快,陰部抽搐了一下。我拉著花邊,聽到縫線撕裂的聲音,在我聽來,那些聲音像是用鞭子抽打馬的腰。我將花邊從她身上扯下,從她黑、白和銀色交織的衣服撕下,那是在沃斯訂製的,用來搭配我的服裝。當衣服被撕裂、扔在地毯上踐踏時,她要我跪在上麵幹她,直到她不斷達到高潮。


    她最後還是吩咐我回自己的臥房。


    我躺在黑暗中發抖,用手捂嘴免得發出哭聲。床邊的櫥櫃被星星照得閃閃發亮,放著我的生日禮物,那隻腕表。我伸手拿表,覺得它在指間發冷;當我將表貼於耳上時,我不斷顫抖——因為那不斷說著:凱蒂,凱蒂,凱蒂……


    我扔開表,用枕頭遮住雙耳隔絕聲音。我不會哭。我不會哭!我甚至連想都不會想。我會讓自己永遠臣服於幸福地的無情與失去季節的生活中。


    這是我當時的想法,不過我在那裏的時間其實是有限的。那隻美麗腕表上的指針正緩慢地移走一切。


    第14章


    一


    隔天我很晚才醒來。當我醒來,拉鈴叫布萊克送咖啡時,才知道黛安娜在我沉睡時外出了。


    我說:“外出?去哪裏?和誰一起?”


    布萊克行了一個禮,說不知道。


    我靠回枕頭,從她手上接過杯子,“她穿什麽衣服?”


    “她穿綠色衣服,還帶著她的袋子,小姐。”


    “她的袋子,那她大概是去板煙俱樂部。她有沒有說要去俱樂部?她有沒有說什麽時候會回來?”


    “求求你,小姐,她什麽也沒說。她從來不對我說這種事的。你或許可以問霍柏太太……”


    我或許可以,不過霍柏太太對於打量躺在床上的我很有一套,我實在不敢恭維。我說:“不,不要緊。”當布萊克彎腰清掃火爐,順便生火時,我不時歎息。我想著前一晚黛安娜粗魯的吻想著當我的心仍因凱蒂難過時,那些吻如何使我激動與惡心。我發出嗚咽聲,布萊克抬頭看我,我以一種興趣缺缺的口氣說:“服侍蕾瑟比夫人,不會讓你感到厭煩嗎,布萊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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