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輛坐著沉默車夫和害羞乘客的馬車,終究還是離開了。


    從那時開始,我的仰慕者似乎也都轉趨謹慎:我曾經感到有幾個帶有興味的眼神往我這裏遊移,對我坦率的尋覓眼神卻一點也不上鉤,現在夜色已深,氣溫陡降。我對這夜深感失望,這一夜開始時充滿希望,如今卻以失敗收場;我連一點小錢都沒賺到,該向彌爾恩太太借點現金,下周在街頭花更多時間,避免過度挑剔,直到運氣好轉為止。這個想法並不令我開心,賣淫這行剛開始往往很輕鬆,後來就會變得有點累人。


    就在這樣的心情下,我朝格林街回去。我避開之前走過的繁忙道路,改走一些小路,像是舊康普頓街、阿瑟街、大羅素街,我走到蒼白寂靜的大英博物館,最後是居爾福街,這條街會引領我走到芳德鄰醫院,再通往格雷客棧路。


    然而,就連這些僻靜道路的交通也很繁忙——盡管車輪和馬蹄的低沉聲響持續伴隨著我緩慢的腳步,不過令人疑惑與不尋常的是,沒有馬車駛過我身邊。最後在一個陰暗寂靜的馬廄入口前,我才明白原因;我在這裏停下來綁鞋帶,彎腰時隨意看著後方。有輛馬車在黑暗中緩緩向我移動,那是一輛私人馬車,我認得聲響,因為那是從蘇活區便沿路跟隨我的車,我想自己認得出車上那名駝背的沉默車夫。在聖詹姆斯廣場的時候,就是這輛馬車停在我附近。那位害羞的車主,當我在燈柱下擺姿勢,或在人行道漫步,不時搔抓胯下時,他一直觀看著。


    我綁好鞋帶,站直身子,卻謹慎地留在原地。馬車慢了下來,經過我身邊,暗黑的車廂仍舊隱藏在厚重的窗簾後麵。馬車走了一會兒,突然停頓。我不安地朝那裏走去。


    那名車夫和之前一樣紋風不動,我隻能看見他肩頭的曲線和帽子;當我走近車後,他完全從我的視線消失。黑夜裏的馬車看起來相當漆黑,受到街燈照射的地方,卻映出深紅色的光澤,四處都略略發著金光。我想:車裏的紳士肯定非常有錢。


    那麽,他得失望了。他一直跟著我,卻什麽也得不到。我加快腳步,低頭經過。


    當我走到後輪時,我聽見門栓輕輕打開的聲音,車門無聲敞開,擋住我的去路。門框後的陰影中飄起一縷青煙,我聽見一聲喘息、一聲窸窣聲。現在不是退後,從旁通過馬車,不然就得鑽過搖擺的車門與左邊牆壁形成的夾縫——或許還能瞥一眼神秘的車主。我承認自己興味盎然。能安排如此富有戲劇性邂逅的紳士,顯然是位特殊人物。這種邂逅原本可能會平凡無奇地劃下句點——被一句話、一個點頭,或一次眨眼結束。坦白說,我感到受寵若驚,因而大方起來。既然他為了從遠方欣賞我的臀部做了那麽多,我想讓他有機會近看也很公平——盡管他隻以觀看得到滿足。


    我略微往前走向敞開的車門。車廂內一片黑暗,借著另一邊車窗傳來的廣場燈光,我隻看得見一邊肩膀、一條手臂與一個膝蓋的模糊輪廓。一根香煙的末端短暫照亮了黑暗,使一隻戴手套的白手和一張臉映著紅光。那手很纖細,上麵戴著戒指。那張擦著粉:一張女人的臉。


    二


    我驚訝到甚至想笑——有一會兒,因為過於驚訝,我隻能呆立於好像從馬車溢出的黑暗邊緣,瞠目結舌望著她;就在此時,她開口說話。


    “可以載你一程嗎?”


    她的聲音既洪亮又極度傲慢,而且有點引人注意。這使我結巴。我說:“你,你真是好心,夫人,”我像個回絕小費的做作店員,“不過我離家不到五分鍾路程,假如你讓我就此別過,繼續上路,我會更快到家。”我將帽子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行禮,帶著僵硬的微笑繼續前進。


    那位女士再度開口:“現在很晚了,一個人不方便走在這樣的街上。”她抽著煙,香煙末端在陰影中再次變亮。“不讓我送你嗎?我有個非常能幹的車夫。”


    我想:我很確定你有個這樣的車夫。她的車夫依然駝背坐在前座,背對我想自己的事。我突然感到疲意。我在蘇活區聽過這種女士的故事——她們帶著高薪聘雇的仆人,乘車行經幽暗的街道,找尋像我這樣在外遊蕩的男人或是男孩,開出一個令他們心動的飯局價碼。未婚的貴婦、喪偶的貴婦,甚至會有(甜美的愛麗絲如是說)丈夫在家溫床,和妻子一起分享受驚的獵物。我以前不確定是否該相信有這樣的女士,如今在我麵前的,正是這種女士,傲慢無禮,熱切尋找樂子。


    她這回可是大錯特錯!


    我將手放在車門上準備合上。她又開口:“倘若你不讓我送你回家,是否願意陪我一程?如你所見,我獨自一人,今晚很渴望有人陪伴。”她的聲音似乎微微顫抖——盡管我分不出是帶著憂鬱還是期待,或甚至是嘲笑。


    我對著黑暗的車廂說:“聽著,夫人,你走錯路了。讓我通過,叫車夫再帶你去皮卡迪利繞繞。”我笑了,“相信我,我沒有你想找的東西。”


    車廂發出嘎吱聲,香煙的紅色末端晃動,再度照亮一邊臉頰、一方額頭與一片嘴唇。那嘴唇上揚。


    “喔,親愛的,恰好相反。你正是我要找的對象。”


    我仍舊摸不著頭緒,隻是想著,老天,她真是堅持!我環顧四周。有些馬車沿格雷客棧路行駛,兩三位遲歸的行人在後麵快速閃避。一輛馬車停在馬廄那頭,離我們很近,正在讓乘客下車,他們進入一扇門,馬車駛離,一切又恢複平靜。我吸了一口氣,傾身朝向黑暗的車廂內部。


    我輕聲說:“夫人,我根本不是男孩。我是——”我躊躇不決。香煙末端已燃盡,她把香煙扔出窗外。我聽見她不耐煩地歎了一口氣——我頓時明白。


    “你這個小傻瓜,上車。”她說。


    三


    我到底做了什麽?我之前很疲憊,現在卻不。我之前很失望,對今晚的期待徹底幻滅,不過隨著這項送上門來的邀請,夜晚仿佛重拾魅力。現在的確很晚了,而我獨自一人,這位陌生的女士顯然有某種決心,還有古怪又神秘的品味……不過她的聲音和態度,如我之前所說,很引人注意。她很有錢,我的錢包又空空如也。我猶豫了一會兒,她伸出手,燈光落在她的戒指上,我看見上麵的寶石有多大,當時就是這件事使我下定決心。我握著她的手爬上車。


    我們一起坐在黑暗中。馬車往前傾了一下,隨即順暢、安靜且奢華地行進。透過車窗上的厚重窗簾,外麵的街道似乎變得虛無。我當下明白,這一直都是有錢人看這座城市的方法。


    我瞥向身邊的女人。她穿著洋裝或某種質地幽暗沉重的鬥篷,在陰暗的車廂裏難以辨別;她的臉和戴著手套的手,被路旁的街燈循序照亮,巧妙地被窗簾的陰影雕琢,仿如在一池暗水漂浮的潔白水仙。就我目前所能觀察的來說,她很美麗,而且相當年輕——或許隻比我大十歲。


    有整整半分鍾的時間,我們誰也沒開口。她轉頭打量我,“你是否剛參加完化妝舞會,正要回家?”她的聲音有種略帶傲慢的緩慢語調。


    “化妝舞會?”我回答。讓我驚訝的是,我的聲音很尖細,幾乎在震顫。


    “我以為一那身製服……”她朝我的服裝示意。我的製服似乎也少了點威風,衣服上的猩紅色宛如流進車裏的陰影。我覺得自己讓她失望,努力擺出在劇院的孟浪語氣說:“哦,製服是我上街時所穿的偽裝,不是參加舞會。我發現穿女裝的女孩,一個人走在城裏,會引來他人目光,更確切地說,是不懷好意的目光。”


    她點點頭。“我明白了。你不在乎嗎?我指的是,招來他人目光。我永遠無法想象。”


    “喔……當然要看是招來誰的目光。”


    我終於順利應對,我能察覺她正蓄勢待發。我感到片刻的衝動,對我而言,似乎有一百年沒有這種感覺,想和一位懂唱歌、跳舞、打拍子和擺姿勢的搭檔同台表演……過去的回憶帶來陳舊麻木的悲痛,不過,在這個嶄新的狀況下,悲痛已被積極與期待的歡愉蓋過。現在我和這位奇怪的女士,正在進行不知為何能如此巧妙玩著的妓女把戲,像在背誦某本蕩婦手冊上的對話一樣!這使我頭暈目眩。


    她舉起手,撫摸我飾有穗帶的衣領。“你真是個鬼靈精的扮裝者!”她溫和地說,又說:“我想你一定有位兄弟在軍中。一位兄弟一也或許是一位情人……”她的手指微顫,我的喉頭感到一陣由藍寶石和金子發出的冰冷。


    我說:“我在洗衣間做事,有士兵拿來這套製服。我想他不會發現我借穿製服。”我撫平褲襠周圍的皺褶,裏麵滑溜的領巾依然突起。我補充:“我喜歡長褲的剪裁。”


    過了一陣短暫的停頓,她的手如我所料,移向我的膝蓋,攀上我的大腿頂端,停在那裏。她的手掌感覺起來特別灼熱,已經很久沒人摸我那裏。之前我一直小心守護,現在我得抵抗把她手指推開的衝動。


    或許她察覺到我變得僵硬,因為她自己移開手,“我怕你介意別人撫弄。”


    “哦,”我回過神來,“要是你在意的是撫弄這件事,我是可以讓人撫弄的……”


    “啊。”


    “再說,是你在撫弄我,我看見你在聖詹姆斯廣場觀察我。如果你這麽需要人陪,當時為何不攔下我?”我輕率地補充。


    “然後破壞一切樂趣?何必如此,等待也算是半種享樂!”她邊說邊將另一隻手的手指——也就是她的左手一伸向我的臉頰。我想她戴上手套的手,在指尖處一定頗潮濕,還噴了一種香水,我困惑又詫異地退縮。


    她大笑,“現在你有多拘謹!我確定,你和蘇活區的男士們一起時從沒這麽嬌美。”


    這項評論心照不宣。我說:“你以前就觀察過我——在今晚以前!”


    她回答:“假如一個人眼光迅速,堅定又有耐心,從車窗看見的事物可多了。他會像獵狗追蹤狐狸般依循線索,狐狸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被追蹤,還以為自己隻是在做一點點私下的舉動:舉起尾巴、眯起眼睛、張大嘴巴……親愛的,我想擁有你不下十幾次,但是,喔!如我所說,為什麽要破壞追逐的樂趣!是什麽使我今晚下定決心的呢?或許是製服,或許是月亮……”她將臉轉向車窗,朝著月亮的方向——今晚月亮比之前高,也來得小,不過依然是粉色的,仿佛感到羞愧,不願麵對這個強迫其出借光亮的邪惡世界。


    我也因為那位女士的話而臉紅。她的話十分怪異且驚人——然而我想,她說的應該是真的。在我往來進行陰暗交易的匆忙擁擠街道中,一輛靜止或徘徊的馬車毫不起眼——對於想穿越人行道人群的我更是如此。想到她一直觀察我,讓我非常不安……然而,這不就是我長久期盼的觀眾嗎?難道我不曾一遍又一遍地惋惜,純粹因為我的新表演必須待在暗處,以此掩護?我想到自己應付的各個分子,我下跪的男士和吸吮過的陽具。我有如聖誕節的氣溫般冷酷,做著這一切。想到她打量觀察過我的褲襠,便使我濕潤。


    我不知道能說什麽,隻好說:“那我當時看起來很——特別嗎?”


    “我們會知道的。”她回答。


    之後,我們便不發一語。


    四


    她把我帶回聖約翰樹林裏的家,那棟房子和我想的一樣氣派宏偉,位於幹淨的街區,是一幢潔白的高級別墅,裝設寬廣的前門和高大的窗戶,上有許多窗衍。其中一扇窗戶內有閃爍的燈光,鄰近的房子卻一片漆黑、窗戶緊閉,馬車發出的聲響在靜默中顯得很強烈——那時我還不習慣,當有錢人睡著時,彌漫他們街道和房屋的詭異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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