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年十八歲,懵懂無知。那時我想,我願為愛她而死。


    三


    我們沒再見到瓦爾特,也沒再談過他計劃把我送上台和凱蒂一起表演的事。直到兩天後,他來丹蒂太太家,帶著一個包裹,上麵標著“南兒·艾仕禮”。那天是除夕夜,他過來吃晚餐,留下來和我們一起聽新年鍾聲。當布裏斯頓教堂的鍾聲響起,瓦爾特舉起酒杯大喊:“敬凱蒂和南兒!”他注視著我,接著注視凱蒂——而且更久。“敬她們的新合作關係,希望在一八八九年以及往後,都為我們帶來名利!”我們和丹蒂太太、教授圍坐在桌旁,加人他的祝賀,舉杯敬酒。不過我和凱蒂交換了一個迅速、秘密的眼神,我帶著一點無法壓抑的勝利與歡愉的刺激快感,心想:可憐的人啊!他怎能明白我們真正慶祝的是什麽?


    這時瓦爾特才送給我包裹,麵帶微笑看我拆開。我已經知道裏麵裝的會是什麽:一套由絲絨和斜紋布製成的舞台西裝,符合我的尺寸,和凱蒂的一套西裝同款——不過卻是藍色的,搭配我眼睛的顏色,她的則是棕色。我將衣服抵在身上,瓦爾特點頭,“這樣就完全不同了。趕快上樓換,再來看看丹蒂太太怎麽說。”


    我照他說的做,停頓片刻,觀察我在鏡中的模樣。我穿上一雙自己的黑色靴子,並把頭發塞入帽內。我將一根煙放在耳朵上,甚至還脫掉胸衣,使平坦的胸部變得更扁。我看起來有點像哥哥戴維——也許更英俊。我搖搖頭。四天前我站在同處,驚奇地看著自己打扮得像成熟女人。現在,在悄悄去過一家裁縫店後,我變成了男孩——一位穿著有紐扣的襯衫和腰帶的男孩。這種想法是十分放浪的,我頗感罪惡。我隨即下樓到客廳,將雙手插進口袋,在所有人麵前擺姿勢,等著接受讚美。


    然而,當我站在地毯上轉圈時,瓦爾特卻顯得有些壓抑,丹蒂太太則是若有所思。當我接受他們的要求,牽起凱蒂的手,合唱快板時,瓦爾特往後退,皺起眉頭搖頭。


    “不太對勁,我不想這麽說,但是——這行不通。”他說。我惶恐地轉向凱蒂。她正在撥弄項鏈,吸吮鏈子,還用牙齒嗑珍珠。她一臉嚴肅地說:“有些地方怪怪的,但我說不上來……”我看著自己。我將雙手伸出口袋交疊,瓦爾特再次搖頭。“衣服完全合身,顏色也沒錯。就是有些地方——不太討喜。是什麽呢?”丹蒂太太咳了一聲。“走前一步。”她對我說。我照做。“現在轉身——這就對了。現在請你幫我點煙。”我也照做了,等著她抽煙與接著會出現的咳嗽。


    “她太逼真了。”最後,她對瓦爾特這麽說。


    “太逼真了?”


    “太逼真了。她看起來像個男孩。我知道她本來就是這樣,然而,如果你聽懂我的意思,她看起來像個真正的男孩。她的臉、體型和站姿都是如此。不應是這樣的,不是嗎?”


    我覺得再尷尬不過。我望著凱蒂,而她回以不安的一笑。瓦爾特卻鬆開眉頭,睜大藍眼,就像小孩一樣。“可惡,丹蒂太太,但你說得對!”他將手放在額頭,往門走去。我們聽到他沉重、快速的踩樓梯聲,也聽見從我們頭頂房間傳來的腳步聲,那是西姆斯和珀西的房間,接著聽見甩門聲。當他回來時,拿著一些物品的奇怪組合:一雙男鞋、一隻縫衣簍、一些緞帶和凱蒂的化妝箱。他將這些丟在我麵前的毯子上。瓦爾特急促地說:“抱歉,南茜。”便脫下我的外套和靴子。他把外套和縫衣簍遞給凱蒂,指著縫線說:“弄一些褶襇到腰的地方。”他把靴子扔在一邊,換上一雙鞋子——是西姆斯的低跟鞋,看起來很小且精美,瓦爾特在花邊係上鍛帶蝴蝶結,使其看來更加精美。為了凸顯蝴蝶結,加上我現在沒穿靴子,變得比較矮,他拉起我的褲頭反折。


    瓦爾特抓著我的頭往後仰,從凱蒂的化妝箱裏拿出口紅和睫毛膏,有如女孩般溫柔地畫在我的嘴唇和睫毛上。他從我的耳上抽出香煙,扔到壁爐裏。瓦爾特轉向凱蒂,彈了一下手指。她受到急切的氣氛影響,開始照他的指示縫線。凱蒂將外套高舉到臉頰的位置,以咬掉多餘的棉線,當她做完後,瓦爾特接過外套讓我穿上,並扣上我胸前的紐扣。


    他往後退,抬起下巴。


    我再次看著自己。我的新鞋看起來很女孩子氣,像是表演童話劇1的男孩穿的。長褲稍微變短,折線弄亂了。外套在腰的上下部分略微向外展開,好像要顯示我的臀部和胸部——穿起來卻比原先更緊,也很不舒服。我當然看不見自己的臉,得轉身斜視火爐上的一張照片,看著自己反射在雷克帝·傑克的紅鼻子和胡須上的眼唇。


    1童話劇,英國傳統戲劇形式之一,通常會在聖誕前後一個月上演。童話劇以改編童話為主,加入許多與當地相關的笑料,或以誇張人物的方式,達到老少皆宜的娛樂效果。


    我看著其他人。丹蒂太太和教授露出微笑,凱蒂的不安消失,瓦爾特臉紅了,似乎驚歎於自己的傑作。他交叉雙臂。


    “太完美了。”他說。


    之後,盡管我的打扮並非全然男性化,我卻以扮成男孩的方式迅速展開演藝生涯。隔天瓦爾特把我的衣服送去給裁縫重製,一周內,他便從一位欠他人情的經理那裏借到音樂廳和樂隊,要我和凱蒂穿上搭配好的衣服在舞台上練習。那和在丹蒂太太家客廳唱歌是天淵之別。陌生人、黑暗而空蕩蕩的音樂廳令我驚慌失措,全身僵硬而別扭,無法跳凱蒂和瓦爾特耐心教我的簡單舞步。最後瓦爾特給我一根手杖,說我隻要倚著手杖站立,讓凱蒂跳舞就好。這樣好多了,我比較自在,歌也再次唱得動聽。當我們唱完歌,練習鞠躬回禮的時候,樂隊有些人對我們鼓掌。


    凱蒂拿了一杯茶坐下,瓦爾特卻一臉嚴肅地帶著我離開,來到前排的一個座位上。


    他開口:“南兒,我一開始就告訴過你,我不會逼你,而我說到做到。如果我強迫一位女孩上台唱歌,就等於放棄了我的事業。你知道有多少人做這種事,很多人什麽都不想,隻想著自己的口袋。可是我和他們不同,何況你是我的朋友。但是——”他吸了一口氣,“我們三個都走到這一步了,你表現得很好,我向你保證,你表現得很好。”


    “要是努力的話,或許可以。”我懷疑地說。


    瓦爾特搖頭,“不隻是這樣。過去六個月來你難道沒努力嗎?你幾乎比凱蒂更努力,你和她一樣熟悉表演,你熟悉她的歌、她的工作——是你教她的,絕大部分都是!”


    我說:“我不知道,這一切都很陌生又奇妙。我一生都愛劇院,但我從沒想過自己站在舞台上……”


    瓦爾特又說:“沒有嗎?真的沒有嗎?每當你在坎特伯裏藝宮看見詼諧歌手擄獲群眾時,難道不希望那是你嗎?你難道沒有閉上眼睛,想象你的名字出現在節目單上,你的號碼在號碼箱裏?你難道不會對著牡蠣桶唱歌?就好像在高朋滿座的音樂廳裏,讓那些小魚哭泣或放聲大笑?”


    我咬著指甲,眉頭深鎖,“全是在做夢。”


    他彈了一下手指,“這是構成舞台的基本要素。”


    “我們從哪裏開始表演?誰會讓我們表演?”我說。


    “這裏的經理。我已經和他談過了,今晚——”


    “今晚!”


    “隻有一首歌。他替你在節目單上找了個位置,如果他們喜歡你,就會讓你留下來。”


    “今晚……”我惶恐地看著瓦爾特。他的臉十分和善,眼睛更加湛藍且真誠。但是他的話令我顫抖。我想著音樂廳,裏麵悶熱明亮,擠滿了嘲弄的臉孔。我想著那個舞台,上麵寬闊空曠。我想:我做不到,即使是為了瓦爾特,即使是為了凱蒂。


    我作勢搖頭。瓦爾特馬上開口,說著也許是從認識他這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的謊話。他說:“你知道,既然我們押上了雙人表演的主意,就不會輕易放棄。假如你不想和凱蒂搭檔,會有其他女孩代替。我們可以放出消息,張貼布告,舉行麵試。你大可不必覺得自己讓凱蒂失望……”


    我的目光從他轉向舞台,凱蒂正坐在一道聚光燈光束的邊緣,邊啜茶邊擺蕩雙腿,對樂隊指揮所說的話回以微笑。我從未想過她可能換搭檔——她可能在腳燈前和別的女孩搭肩跳舞,歌聲和別的女孩歌聲交疊。這比滿廳嘲弄的臉孔更可怕,也比在各地舞台上聽見嘲笑和噓聲更恐怖……


    四


    因此到了當晚,當凱蒂站在舞台側麵,等候主持人唱名時,我站在她身邊,畫有油彩的臉冒著汗,咬著嘴唇,用力到我以為會咬出血來。我的心曾出於欣賞和情愛,為凱蒂快速跳動,卻從未像現在這樣劇烈——我以為它會跳出我的胸膛,我以為會因恐懼而死。當瓦爾特前來和我們低語,並在我們的口袋裏塞滿錢幣時,我無法回話。舞台上是雜耍表演。我聽見雜耍師跑去接指揮棒時,穿破板子的聲音,以及表演結束觀眾拍手與驚歎的歡呼聲。最後傳來木槌的聲音,雜耍師抓著道具向我們跑來。凱蒂非常小聲地說:“我愛你!”我在逐漸升起的布幕下感到半推半就,知道自己得一麵走路一麵唱歌。


    起初,我被燈光照得看不見台下的觀眾,隻能聽見他們的窸窣低語聲,似乎又大聲又靠近,還從四麵八方傳來。當我終於走出聚光燈的燈光,看見所有臉孔都轉向我時,我幾乎開始結巴,差點摔倒。要不是凱蒂抓著我的手臂,在樂隊的掩飾下低聲說:“我們擄獲他們了!你聽!”我真的會跌倒。我那時聽到了,難以置信地發現她是對的:有掌聲和充滿善意的叫好聲,隨著我們即將合唱,有一股愉快的共鳴聲也逐漸升起。最後,整間劇院充滿了歡呼聲和掌聲。


    從來沒有事物像這些聲音一樣影響我。我瞬即想起之前整天都學不會的蠢舞,不再倚著手杖,加入在腳燈前漫步的凱蒂。我明白了瓦爾特剛才到側麵找我們的用意。當我們的新歌接近尾聲,我和凱蒂一起走到舞台前方,掏出他先前塞進我口袋的錢幣——當然隻是些巧克力,包上一層錫箔使其金光閃閃——丟向哈哈大笑的觀眾。有許多手伸出來搶。


    要求安可的聲音傳來,我們當然沒再表演。我們隻能在觀眾還在歡呼、主持人要求安靜時,跳著舞回到下降的布幕底下。下一個節目是單車表演,幾名表演者匆忙地被請出來接替我們,但即使他們表演完畢,都還有一兩聲呼喚我們的聲音。


    我們是當晚的大轟動。


    在後台,凱蒂的雙唇親在我臉頰上,瓦爾特的手搭在我肩上,從四麵八方傳來對我的讚美聲,我呆呆地站著,對於讚美既無法報以微笑,也無法謙虛婉謝。我也許花了七分鍾,才通過這群歡喜吵鬧的人群,但在這短暫的幾分鍾內,我瞥見了一個關於自己的事實,使我驚訝並為之轉變。


    這個事實是:身為一個女孩,不論我成就多麽了不起的事,都不及我扮成一個帶有女孩子氣的男孩時,所能享受到的成功滋味。


    簡而言之,我找到了誌向所在。


    五


    第二天,我正正當當地去剪了頭發,也改了名字。


    我在巴特西的一家理發店剪頭發,和凱蒂是同一位理發師。他剪了一小時,她坐在旁邊看。到了最後,我記得他將鏡子擺在圍裙前方,以警告的語氣說:“你看了一定會尖叫,我每次剪完女孩的頭發,她看的第一眼都會尖叫。”我忽然驚慌地發起抖來。


    然而,當他轉過鏡子讓我看時,我隻是微笑看著他給我的轉變。他沒有把我的頭發理得和凱蒂一樣短,依然保持長度,具波西米亞風格地垂放在衣領上,少了將頭發拉直變扁的沉重發辮,我的頭發出乎意料地變得有些卷曲。理發師在我眉毛上方紊亂的頭發塗抹一點發油,使其如貓毛光滑,並像戒指一樣金黃。我偏頭摸著頭發時,覺得臉頰逐漸發燙。理發師說:“看吧,你會覺得奇怪的。”他教我如何戴上剛剪的發辮,就像凱蒂一樣,用以掩飾剪短的頭發。


    我不發一語,並不是因為後悔而臉紅。我臉紅是因為新剪的發型和裸露的頸子顯得帥氣。我臉紅是因為——就像第一次穿上長褲時——我覺得自己變得激動、身體發熱,而且想要凱蒂。真的,我變得愈男孩子氣,就愈想要她。


    凱蒂盡管在理發師展示我的新發型時露出笑容,當我再戴上發辮時,她的笑容卻更燦爛。“這樣才對,你穿裙子留短發的模樣真可怕!”當我站著撣裙子時,她這麽說。


    我們回到吉內拉路,發現瓦爾特在等我們,丹蒂太太正端上午餐。我就是在這裏取了新名字,搭配我的新發型。


    我們在坎伯威爾首演時,覺得用平常的名字也無妨,讓主持人以“凱蒂·巴特勒和南茜·艾仕禮”介紹出場。然而現在,我們造成大轟動,瓦爾特的經理朋友提出一紙為期四周的表演合約,詢問我們印在海報上的名字。我們都明白基於凱蒂過去半年來的成功,必須保留她的名字,然而瓦爾特說“艾仕禮”這個姓太過平凡,能不能想個更好的藝名?我不太在意,隻說想保留“南兒”——因為那是凱蒂為我取的名字。我們吃午餐時,大家提供覺得合適的名字。土嬉提議“南兒·拉芙”,西姆斯說“南兒·賽吉特”,珀西說“南兒·思嘉一不,南兒·席佛——不,南兒·戈德……”每個名字似乎都帶來一個嶄新、截然不同的我,就像站在服裝出租商的掛衣杆旁套上不同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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