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靈魂初悸


    第01章


    一


    你嚐過惠茨特布爾的牡蠣嗎?如果有,你一定不會忘記它的滋味。肯特郡沿海海灣造就了本地的牡蠣,使其成為全英最大最多汁、風味絕佳的牡蠣,因而聞名遐邇。對吃一向講究的法國人時常為它橫渡海峽,德國人則以冰桶送至漢堡和柏林的餐桌上。我聽說,就連國王和凱佩爾夫人1也專程趕來,在私人旅館裏享用牡蠣大餐。至於女王2生前則是一天一顆(至少傳言是這麽說的)直到駕崩。


    1凱佩爾夫人(mrs keppel),指英王愛德華七世與其情婦凱佩爾夫人。


    2此處指維多利亞女王,一八一九至一九〇一年,領導英國進入維多利亞時代,經濟空前繁榮,君主立憲製發展成熟,並建立廣大的殖民地。為英國在位最久的君主,以勤奮務實與婚姻和諧的形象著稱。


    你曾光臨惠茨特布爾,看到當地賣牡蠣的小吃店嗎?其中有一家是我父親開的,我就在那裏長大。你記得在鬧區街道和海港間有棟破舊的小屋嗎?護牆板上的藍漆已斑駁不堪。還記得門上有塊突出的招牌,寫著“艾仕禮牡蠣:肯特郡最好的牡蠣小吃店”嗎?也許,你還記得推開門後,見到的是一個陰暗、低矮而且充滿香味的房間。記得桌上的格紋桌巾嗎?還有寫著粉筆字的點餐單、酒精燈與融化的牛油?


    你被一個臉頰泛紅、嘴角吊得高高的粗魯女孩接待過嗎?那是我姐姐愛麗絲。或是一位身材高大卻駝背的男人,身上圍著一件從領結長至鞋帶的圍裙?那是我父親。廚房的門時開時合,你可曾看見裏麵有位眉頭深鎖的女士站在一片由滾燙的牡蠣湯或燒得嘶嘶作響的烤架形成的雲霧當中?那是我母親。


    她身邊有一位臉色白淨、長相平凡的苗條女孩。她的衣袖卷到手肘,平直的頭發不時戳入眼睛,口中則不斷哼唱街頭藝人和音樂廳1的歌曲——那就是我。


    1音樂廳(music hall),指的是盛行於一八五〇至一九六〇年間的英國娛樂場所,不隻有字麵的音樂性質,還會有歌舞、戲劇表演、雜耍等節目,提供娛樂給普通大眾的遊戲劇院。


    一如那首老歌描述的主角莫利·馬隆1,我是名魚販,因為我的雙親也是。他們擁有小吃店,還有樓上的房間。我和牡蠣一起長大,沉浸在牡蠣買賣的氣息中。我在放牡蠣和冰塊的桶子間學會走路。在我拿到粉筆和寫字板前,就已經學會如何使用牡蠣刀。當我還在背誦字母時,就能背出一個牡蠣廚師的廚房裏該有哪些東西,即使蒙著眼睛,我也分得出各式魚鮮。對我而言,惠茨特布爾就是全世界,艾仕禮小吃店是我的城邦,牡蠣的分泌液則是我賴以維生的環境,盡管我一直不相信母親所說的故事:他們從一片牡蠣殼中發現我,當時有位貪吃的客人正要將我當成午餐吞下肚。十八年來,我從未懷疑過自己對牡蠣的同情心,從未喜歡過父親的廚房。


    1莫利·馬隆,愛爾蘭民謠中的人物,傳說8她白天以叫賣蛤蠣、淡菜為生,晚上則成為娼妓。一九九八年愛爾蘭都柏林慶祝建城千年,在市中心矗立莫利·馬隆銅像,為現代新地標。


    即使以惠茨特布爾的標準來看,我的生活是奇特的,不過還算順遂。我們每天早上七點開始工作,十二個小時後結束。這段時間裏我負責的工作都一樣。母親負責烹煮,愛麗絲和父親負責接待,我則坐在一張高腳凳上,旁邊擺著裝牡蠣的桶子。我搓洗牡蠣,用刀將之剖開。有些客人喜歡生吃牡蠣,這種客人對你的工作而言可說最輕鬆,因為隻需從桶裏取出一些牡蠣,衝掉上麵的鹽水,再和荷蘭芹、水芹一起放在盤上即可。然而,有些客人喜歡吃燉牡蠣、炸牡蠣、烤牡蠣或牡蠣焰餅,我便得花上一番心力。首先得剝開每顆牡蠣,處理一番,放入母親的煮鍋。牡蠣的肉必須完整,當中的汁液不能溢出,也不能腐敗。由於一個餐盤可以擺上十二顆牡蠣,售價又很便宜,我們的小吃店經常人滿為患,動輒擠滿五十位客人。你應該算得出來每天有多少顆牡蠣得經過我的刀下;你大概也能想象,每天傍晚,我的手指在鹽水中浸久了,既紅腫又痛楚。而今,即使離我放下牡蠣刀,不再踏入父親的廚房,巳經過了二十多年,當我看到魚販的桶子,或是有人叫賣牡蠣時,我的手腕和指關節仍會隱隱作痛。有時候,我甚至相信我的拇指指甲下和掌紋裏還聞得到鹵汁和鹽水的氣味。


    我說過小時候的生活除了牡蠣外別無他物。其實這不太正確,我還有一些朋友和親戚,和每位小鎮上的大家族女孩一樣。我姐姐愛麗絲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我們共享房間和床鋪。她傾聽我所有的秘密,也告訴我她的秘密。我還認識一位叫弗雷迪的英俊男孩,他和我哥哥戴維還有喬叔一起在惠茨特布爾灣的一艘單桅漁船工作。


    我對音樂廳懷有狂熱,尤其是歌唱表演。要是你來過惠茨特布爾,就會知道這種狂熱在本地有多不方便,因為鎮上沒有音樂廳與劇院,隻有在坎伯蘭公爵旅館前偶爾會有走唱樂隊在一根孤立的煤氣燈柱下表演。每年八月會有木偶戲表演在此進駐。不過從惠茨特布爾到坎特伯裏隻需十五分鍾的火車車程,那裏有間音樂廳,叫做坎特伯裏藝宮,每場表演長達三小時,門票要價六便士,節目則是肯特郡內公認最好的。


    坎特伯裏藝宮其實是一座破舊的小音樂廳,不過當時的我隻有賣蚵女的見識。牆上有成排的鏡子,座椅上鋪著厚絨布,漆成金色的邱比特石膏像則高掛於布幕上,就像我家的小吃店,這裏也有種獨特的味道。我現在知道所有劇院都有這種氣味:由木頭、化妝油彩和灑在地上的啤酒,加上煤氣、香煙和發油綜合而成。當時還是小女孩的我,毫不猶豫便愛上了這種氣味。後來我從音樂廳經理和藝人那裏得知,他們形容這種氣味為“哄堂之氣”、“喝彩之味”。更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氣味並非快樂的源頭,而是悲傷的本質。


    不過,那是之後的故事。


    對於坎特伯裏藝宮的顏色和氣味,我比多數女孩更為熟悉,至少當時的我是這樣。那年我即將滿十八歲,以為過完夏天就會離家,因為愛麗絲認識了一位在坎特伯裏藝宮工作的少年托尼·裏夫斯。他常招待我們看表演。托尼的叔叔是藝宮的經理,也是鼎鼎大名的滑頭裏夫斯。因此,對愛麗絲來說,托尼是個適合的交往對象。我父母一開始並不信任他,認為他態度輕浮,因為他在音樂廳工作,又常把雪茄掛在耳上,油腔滑調地談合約、倫敦和香檳。不過沒人能永遠討厭他,他為人大方,又很平易近人。而且,就像每個對我姐姐示愛的男孩一樣,托尼讚美我姐姐,還對我們全家人都很好。


    所以,你可以經常在星期六晚上看到我和愛麗絲坐在坎特伯裏藝宮的座位,卷起裙子,觀賞最轟動的表演,並且同聲歡唱。一如其他觀眾,我們也會挑剔表演。我們會為喜歡的藝人大聲叫好,也會拚命喊安可並點唱,直到她的喉嚨幹了為止。當我們最喜歡的女歌手再也唱不下去時,她隻能微笑著鞠躬行禮。


    表演結束後,我們會到售票亭後方,托尼堆滿雜物的小辦公室道謝,然後哼著歌回家。我們會在開往惠茨特布爾的火車上唱歌。有時,車上有看同一場表演的乘客,會一起開懷歌唱。當我們上床睡覺時,會在黑暗中低吟旋律。我們會夢到歌曲的節奏,隔天早上起來時還會繼續哼。就連賣晚餐時,我們都帶著音樂廳的氣息,愛麗絲會一麵吹口哨一麵送餐盤,讓客人笑著聽她唱歌。至於我,則坐在鹽水碗旁的高腳発上,對撬開的每顆牡蠣唱歌。母親說我該上台表演。


    不過,她一說完便大笑起來。我也笑了。我和舞台上豔光四射、唱著動聽歌曲的歌手一點都不像。她們比較像我姐姐,有櫻桃小嘴、飛揚的披肩卷發、堅挺的胸部、雙頰的酒窩,以及形如啤酒瓶的纖細美腿。我身材雖高,卻瘦巴巴的,胸部扁平,頭發沒有光澤,眼眸是淡藍中帶著一點土褐的顏色。我的臉龐光滑潔淨,有一口白牙。但是這些一點都不特別,至少對我們家來說是這樣,因為我們整天都在煙霧蒸騰的室內燉煮牡蠣,皮膚都像墨魚一樣白。


    像愛麗絲這樣的女孩注定要在金光閃閃的舞台上跳舞、穿鍛織舞衣、接受美少年的喝彩;像我這樣的女孩隻能坐在漆黑的觀眾席上默默觀賞表演。


    至少當時我是這麽想的。


    二


    之前我說的例行事項——撬開、烹煮牡蠣,以及每星期六向音樂廳報到——都是我童年中印象最深刻的事物,不過那些事隻在冬天發生。每年五至八月是牡煩的繁殖期,漁民不能采集牡蠣,隻能放下船帆,出海尋找其他獵物,全英國的牡蠣餐廳被迫更改菜單,不然就得休息一陣子。秋季到春季時,我父親店裏的生意雖然很不錯,還是無法讓他得以在夏天暫時歇店。不過,就像惠茨特布爾許多靠海吃飯的家庭,我們的工作量到了夏天明顯減少許多,生活步調較為輕鬆緩慢,餐廳的生意也沒那麽忙。我們改賣鰈魚、比目魚和緋魚,比起冬天時必須不停搓洗和撬開牡蠣,將魚切片輕鬆多了。我們打開窗戶和廚房的門,與冬天時烹鍋和冰桶交雜的冷熱酷刑截然不同,我們可以感受陣陣涼風、船帆被風吹動的聲音和滑輪轉動的聲音,也從惠茨特布爾灣傳到廚房。


    我滿十八歲的那個夏天,天氣很溫暖,接下來的幾周則愈來愈溫暖。每天有一段時間,父親會暫時將店交給母親照顧,到海邊擺攤賣鳥蛤和峨螺。我和愛麗絲每晚都去藝宮看表演。然而,一如那年七月沒人想在我們擁擠的小店裏吃炸魚和龍蝦湯,戴著手套與軟帽,在滑頭裏夫斯不通風的音樂廳裏被煤氣燈照上一兩個小時,也讓我們姐妹倆吃不消。


    魚販和音樂廳經理之間的相似處比你想的還多。當我父親改變菜色迎合客人的口味時,滑頭裏夫斯也一樣。他解雇半數藝人,再起用一批從查塔姆、瑪格特和多弗等地劇院的藝人。更為高明的是,他和倫敦的蓋立·蘇德蘭簽下為期一周的表演合約。蓋立·蘇德蘭是真正的巨星,是詼諧歌手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即使在肯特郡最炎熱的夏日,他的演出仍然場場爆滿。


    蓋立在藝宮演出的首晚,我和愛麗絲一起去看。我們和售票小姐已建立起默契,向她點頭微笑,隨即進場找位置坐下。我們通常坐在頂層的座位,我不懂坐在前排有什麽好處。坐在舞台下方,透過腳燈閃爍的光,往上看到藝人的腳踝,對我而言很不自然。包廂的視線比較好,不過我還是最喜歡頂層的座位,盡管離舞台比較遠。我和愛麗絲特別喜歡坐在最高樓層前排正中間的座位。在這裏,你能看到整間音樂廳,可以看到舞台的形狀和成排的座位,也會發現自己的臉和身邊的觀眾一樣,在燈光的照射下朦朧不清,濕潤的嘴唇帶著仿如惡魔的笑容。


    蓋立首演當晚,整間坎特伯裏藝宮肯定有如地獄般沸騰喧鬧。我和愛麗絲倚著欄杆俯瞰下麵的觀眾時,被混雜煙草和香水味的空氣熏得頭暈,甚至咳嗽。依照托尼的叔叔估計,音樂廳幾乎爆滿,全場卻出奇安靜,觀眾不是低聲說話,就是不發一語。從最高樓層的座位往包廂或前排望去,能看見觀眾不斷揮動帽子以及節目單,樂隊開始演奏序曲,燈光也熄滅,觀眾的動作慢了下來,紛紛坐直,氣氛由一片死寂轉為屏息以待。


    坎特伯裏藝宮是座老式音樂廳,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這類場所會聘請一名主持人。坎特伯裏藝宮的主持人當然是滑頭裏夫斯,他坐在前排和樂隊間的桌旁介紹節目,並在觀眾鼓噪時維持秩序,或帶領祝頌女王。他戴著一頂高禮帽,手持木槌——我從未看過沒拿木槌的主持人還有一杯黑啤酒。桌上放著一根蠟燭,隻要台上有藝人,主持人就會點燃蠟燭,到了中場休息或表演結束時,便吹熄蠟燭示意。


    滑頭裏夫斯長相平凡,卻有豎笛般清脆響亮的動聽聲音。蓋立首演當晚,他歡迎我們,保證不虛此行。他這麽開場:“我們有沒有肺?我們得用它來呼吸。我們有沒有手腳?我們得用腳打拍子、用手鼓掌。我們是不是有胸膛,可以用來開懷大笑?眼淚呢?可以流它好幾桶!至於眼睛,快快張大好奇的雙眼吧!”


    “樂隊請奏樂,燈光麻煩啦!”他用木槌敲了一下桌子,咚!燭火因而有些傾斜。“為您獻上最神奇、最動聽、最歡樂的……”他又敲了一下桌子,“藍道合唱團!”


    布幕抖了抖,緩緩升起。舞台出現海灘布景,地板鋪滿真沙。有四位穿著休閑裝的人在上麵漫步。一黑一白的兩位女士撐著洋傘,另外兩位則是高佻的男士,其中一位手拿四弦琴。他們唱《美麗的海邊姑娘》,四弦琴手獨奏,女士們則拉起裙子,在沙地上起舞。就開場秀來說,他們表現得還不錯。觀眾鼓掌,滑頭滿懷感激地道謝。


    下個節目由一名喜劇演員擔綱,然後是讀心術表演。一個身穿晚禮服,戴著手套的女士,蒙眼站在舞台上。她丈夫拿著寫字板到觀眾席,邀請觀眾以粉筆寫下數字和名字讓她猜。


    他說:“想象空中飄浮著紅色火焰寫成的數宇,再透過我妻子的眉毛,烙印在她的腦海。”我們皺緊眉頭,眯眼凝視舞台。那位女士微微搖晃身體,舉起雙手按壓太陽穴。


    “今晚的靈力特別強。啊,我可以感覺它在燃燒。”她說。讀心術表演後是特技表演。三位服裝綴有亮片的男人,翻筋鬥穿過數隻鐵環,順勢疊羅漢。這項表演的高潮是他們組成一個圈圈,配合樂隊演奏的曲子在舞台上來回滾動。觀眾開始鼓掌。然而當時實在太熱,男孩們被派去酒吧買酒,回來時必須端著杯子穿過一排排的座位和觀眾,因此表演中全場都不安分地動來動去,也不斷有低語傳出。我看了愛麗絲一眼,她摘下帽子搧風,臉頰很紅。我將帽子推向腦後,用手托住下巴,靠著前麵的欄杆閉上眼。我聽見滑頭敲著木槌,要大家安靜。


    他大喊:“各位女士先生,現在是特別表演時間。如果你們手裏的杯子有香檳,”台下傳來饑諷的笑聲。“就把杯子舉高吧!如果是啤酒——為什麽?啤酒才有氣泡不是嗎?——也把杯子舉高吧!最重要的是,提高你們的音量!為您獻上來自多弗的鳳凰劇院,肯特郡的士紳,嬌小的費佛夏姆1風流小生……凱蒂——咚!——巴特勒小姐。”


    1費佛夏姆,英國肯特郡小鎮。


    觀眾席響起掌聲和歡呼。樂隊奏起歡樂的音樂,我聽見布幕升起時嘎吱作響的聲音。我非常不情願地睜開眼——隨即瞪大雙眼,抬起頭來,悶熱和疲憊一掃而空。一盞聚光燈照射著舞台,正中央站著一位女孩——她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女孩!


    藝宮以前當然也有男裝麗人的表演。然而,一八八八年各地的音樂廳,男裝麗人的表演和今日大相徑庭。半年前,娜莉·鮑爾穿鑲金邊的緊身衣,以芭蕾舞娘的形象,演唱《最後的花花公子》——僅藉拐杖與氈帽使自已貌似男孩。凱蒂·巴特勒穿的不是緊身衣或亮片裝,就像滑頭說的,她活脫就是位西區士紳。她身著西裝——一套剪裁合宜的帥氣男用西裝,袖口內襯縫上絲綢。翻領係上一朵玫瑰,口袋放著淡紫色的手套。外套下是件雪白的硬襯衫,硬領有兩英寸高,領口係著白色蝴蝶結,頭上則戴一頂高禮帽。當她摘下禮帽向觀眾行禮問好時,可以看見她的發型利落而完美。


    我想就是她的頭發吸引我。要是有女人的頭發剪得像她一樣短,那一定是病人或犯人,不然就是瘋子。她們不可能和凱蒂·巴特勒一樣。凱蒂的頭發十分服帖,像是一頂由巧手帽匠為她量身訂做、縫在頭上的帽子。我認為她的頭發是棕色的,然而隻說棕色實在過於單調。那是一種你們可能聽過的棕色——栗子色,或說是赤褐色,也或許接近巧克力色。不過巧克力沒有光澤,而凱蒂的褐發像波紋綢,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她的鬢角和耳上的頭發微卷;當她略略低頭戴帽時,頸背上的硬領和發線間露出一道白皙的肌膚,使我忍不住顫抖——雖然身處如此炙熱的音樂廳。


    據我推測,她長得一定像俊俏的男孩。她的臉型是完美的橢圓形,有一雙大眼睛,睫毛烏黑濃密,雙唇紅潤飽滿。她的體型正如男孩般修長——然而她的胸部、小腹和臀部卻千真萬確地有男孩缺乏的圓潤。稍後我注意到她的鞋子,鞋跟有兩英寸高,但她還是能像男孩般邁步,雙腳也能張得很開地站在舞台上,雙手迅速插入褲袋。她站在舞台的最前方,高傲地抬起頭。當她開始唱歌,發出的是男孩的聲音,千真萬確。


    她在過熱的音樂廳,製造的舞台效果非常好。身邊的觀眾和我一樣坐直身體,以發亮的目光盯著她看。歌曲都是上上之選,例如《幹杯吧!男孩們》和g.h.麥德莫1唱紅的《情人和妻子》。這些金曲使觀眾同聲合唱——盡管這些歌由身著男裝的女孩演唱,比男人唱更令人臉紅心跳。每唱完一首歌,她都會以極具自信的語調對觀眾說話,並和主持桌旁的滑頭裏夫斯胡扯兩句。她說話的聲音和唱歌時一樣有力,聽起來又很溫暖。她的口音有時聽起來像倫敦東區人,有時像上流人士,有時又像純肯特郡人。


    1麥德莫(g.h.macdermott),一八五四至一九〇一年,維多利亞時期重要藝人,曾在威爾士親王與登基千的愛德華七士千演出。本為歌手,後轉而經營數間音樂廳,子女全繼承衣缽,成為舞台明星。


    她表演的時間加起來約十五分鍾,在結束前觀眾喊了兩次安可。她最後唱的歌是首溫柔的民歌,內容是有關玫瑰和失去的情人。她一麵唱,一麵將帽子拿到胸前,將翻領上的玫瑰貼在臉頰上,看起來好像哭了。全場觀眾集體發出一聲巨大的歎息表示同情,並且咬唇傾聽,她原先的男聲突然變得輕柔。


    她抬高視線,從指縫觀察我們。我們發現她根本沒哭,反而在微笑——她突然使了個淘氣的眼色,迅速站回舞台中央,盯著前排尋找最漂亮的女孩。當她找到時揚起手,玫瑰飛過舞台腳燈與樂隊,落在那位漂亮女孩的裙上。


    我們都為她瘋狂,高聲大叫,用力踏著地板。她則殷勤地舉帽揮舞,徐徐退場。我們呼喊她的名字,但是已經沒有安可曲。布幕降下,樂隊開始奏樂,滑頭敲著木槌,把蠟燭吹熄,到了中場休息時間。我張望下方的座位,試著找到剛才得到玫瑰的女孩。當時的我想不到比得到凱蒂·巴特勒手中的玫瑰更美好的事。


    我和其他觀眾一樣,原本是來看蓋立·蘇德蘭的表演。然而當他終於出場,不斷用一塊巨大的斑點手帕擦臉頰,抱怨坎特伯裏炎熱的天氣,以滑稽的歌詞和誇張的臉部表情博取觀眾一笑時——我發現自己的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隻希望巴特勒小姐能再度登台,以優雅而自負的眼神望向觀眾並引吭高歌。這個想法讓我坐立難安。最後,和其他人一樣,被蓋立的神情逗得哈哈大笑的愛麗絲湊向我的耳朵問:“你到底怎麽啦?”


    我說:“我好熱,下樓去透透氣。”愛麗絲留在座位上觀賞表演,我慢慢走到空蕩蕩的大廳,把臉頰貼在冰涼的玻璃門上,哼巴特勒小姐的《情人和妻子》給自己聽。


    不久後,樓上傳來吼叫聲和踏地板的聲音,表示蓋立的表演結束。過了一會兒,愛麗絲下來了,依然拿帽子搧風,吹拂黏在泛紅臉頰上的卷發。她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們去找托尼。”我跟著愛麗絲到托尼的小房間,隨意蜷縮在他桌後的椅子上。我們稍微聊了一下蓋立和他的斑點手帕,托尼問:“你們覺得凱蒂·巴特勒怎麽樣?是不是很迷人?要是她能繼續像今晚這樣風靡全場,我敢說我叔叔一定會把她的合約延長到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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