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識地對自己點頭,然後閉上雙眼,卸下了心頭的重擔,傾聽著湖水輕拍木筏的響聲。


    突然之間,我聽到了車門被打開的聲音。


    我警覺地坐了起來。


    “伊麗莎白?”


    四周還是靜悄悄的,隻有我自己的喘息聲。


    我嚐試著尋找伊麗莎白的身影,一切都很模糊。在霎那之間,我似乎看到了,或者自以為看到了。現在想起來,也還是無法確定,可是就算確定了又能怎樣。總之,我看見伊麗莎白站在那邊一動不動,好像正對著我。


    我眨了眨眼睛,想看得更清楚,說實話,關於這一點我也無法確定。可是當我再次睜眼努力想看清楚時,伊麗莎白卻消失不見了。


    我的心髒幾乎要跳出來了。


    “伊麗莎白!”我大聲地叫喊。


    沒有回應。


    我慌了神,趕緊跳下木筏,往岸邊遊去。我使勁劃水,拍水聲急促嘈雜,如雷貫耳,可我什麽都聽不到。


    四周一片死寂,我停下來,什麽動靜也沒有。月光依舊被雲朵遮蓋著,也許她先回小木屋了,說不定她隻是回車裏拿點什麽東西。我再次大聲喊叫她的名字。


    回應我的卻是伊麗莎白的失聲尖叫。


    我低下頭拚命往回遊,手腳並用,但離岸邊還是有一段距離。我努力地邊遊邊四處張望,但四周太暗了,什麽也看不清楚。


    我聽見有摩擦聲傳來,好像在拖拉什麽東西。


    快上岸了,隻有20尺了,很近了。我發瘋似的遊向岸邊,肺部滾燙還嗆了幾口湖水,我顧不得那麽多,隻能伸直雙手,在黑暗中摸索。找到了,這是梯子。我雙手抓住梯子,一躍上岸。岸邊還有伊麗莎白剛剛留下的水跡。我往小木屋方向張望,可是太黑了,什麽也看不到。


    “伊麗莎白。”


    突然,有個類似球棒之類的棍子擊中了我的腹部。劇痛之下,我雙眼凸出,彎下了腰,五髒六腑像被人揪住一樣,無法呼吸。緊接著,球棒再次擊中我的頭部上方,我聽到了腦殼裂開的聲音,仿佛被人用鐵釘穿過太陽穴。我腿一彎,跪在了地上。我失去了方向,伸出雙手護住腦袋,可是,致命的最後一擊迎麵而來。


    我往後退,掉進了湖裏。我的眼皮合上了,依稀之間仿佛又聽見伊麗莎白的尖叫,這次她喊叫著的似乎是我的名字。我沉入水中,伊麗莎白的尖叫聲,還有周圍的一切聲響,都慢慢消失,歸於平靜。


    第01章


    八年後


    另一個女孩就要讓我心碎了。


    女孩長著一雙棕色的眼睛,一頭卷發,笑起來總是露出帶著牙套的牙齒。她穿著吊帶衫,今年14歲。


    “你懷孕了嗎?”我問。


    “是的,貝克醫生。”


    我努力地控製自己不閉上雙眼。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早孕的少女了,她甚至不是今天的第一個。五年前,我在附近的哥倫比亞長老教會醫療中心實習期滿後,就來到華盛頓高地診所做兒科醫生。這是一所專門服務接受醫療輔助(其實就是貧寒的同義詞)的民眾的醫院,下設婦產科、內科,當然也有兒科。很多人因此以為我是個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者,其實事實並非如此。我喜歡兒科醫生這個工作,但不一定非得每天周旋於郊區的賢妻良母和光鮮老爸或像我這種人之間不可。


    “你打算怎麽辦?”我問道。


    “貝克醫生,我和特雷爾在一起真的很快樂。”


    “特雷爾今年多大?”


    “16歲。”


    小女孩抬頭看著我,開心地微笑。我再一次努力地控製自己不能閉上眼睛。


    每次都是這樣,而且讓我吃驚的都是——她們都不是意外懷孕。這些小女孩們想生小孩,可是她們本身尚是需要別人關懷的孩子。沒有人明白她們到底在想什麽。人們表麵上說要節育、要禁欲,這都很好啊,可是事實上呢?周圍的朋友有了孩子,成為了眾人矚目的焦點,所以事實就是如此:特雷爾,我們為什麽不行?


    “他愛我。”眼前這名14歲的小女孩告訴我。


    “你媽媽知道這件事情嗎?”


    “我還沒告訴她。”她開始扭來扭去,不太自在,畢竟隻是一個14歲大的黃毛丫頭,“我希望您能陪著我告訴媽媽。”


    我點點頭,“好吧。”


    我學會了傾聽,將心比心而不是妄下判斷。當住院醫生時要發表演說,當時我高高在上,俯看台下的病患,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們:你們的行為將對自己造成多大的傷害。但曼哈頓某一個寒冷的下午,一個麵容憔悴的17歲少女,她跟第三個男人懷上了自己的第三個小孩。她直視著我,一語道破冷冰冰的殘酷現實:“你不了解我們的生活。”


    從此之後我不再妄下判斷。現在,大部分時候我都是隻聽不說,不再扮演苦口婆心的白人,反而成為了更加稱職的醫生。我會竭盡所能地給這名14歲的少女以及她的孩子最好的照料,不會告訴她特雷爾不可能留下,不會告訴她從此將前途盡毀,也不會告訴她按照這裏大多數此類病患的際遇,她在20歲之前至少還會碰上兩個類似特雷爾這樣的男人。


    如果每天都想這些事情,我遲早會瘋掉。


    我們接著又談了一會兒,她說我聽。診療室要比我的辦公室大一倍,跟牢房差不多大(這可不是我的親身體驗哦),漆上了公共機關常用的綠色,就像小學廁所的顏色。視力檢查表,就是那張讓你指出e的開口指向哪個方向的符號表,掛在門後。一麵牆上貼著已經褪色的迪斯尼圖案,另外一麵牆上貼的是營養成分攝取金字塔結構圖。我14歲的小病患坐在診療台上,上麵掛著卷筒麵巾紙可供使用。不知道怎麽回事,麵巾紙卷起的樣子總是讓我想起卡內基餐廳包裝三明治的畫麵。


    暖爐開得很大,屋裏熱乎乎的。對於一個經常有小孩脫光光的地方,溫度高一點十分必要。我穿著平時看診的衣服——藍色牛仔褲,布鞋,普通的西裝襯衫和顏色醒目的1994年“拯救兒童”領帶。我沒有穿白袍,是因為我覺得那樣會嚇到孩子。


    我那14歲的小病患是個好孩子,她的年齡總讓我揮之不去。奇怪的是,那些懷孕的少女都是好孩子。我幫她介紹了一個我覺得不錯的婦產科醫生,接著和她媽媽談了一會兒。沒有什麽出人意料的新鮮事,正如我說過的,這種事情我每天都在重複地做。當女孩要走時,我們相互擁抱。抱著她時,我和女孩媽媽交換了一下眼神。每天,大約有25位媽媽帶著小孩來找我,到了周末,隻有很少幾個人順利結了婚,我用雙手都能數過來。


    我剛剛說過了,我不會妄下判斷,但這不妨礙我觀察。


    她們走後,我在女孩的病曆卡上寫下記錄。我往後翻閱,這女孩從我在這兒做住院醫生就開始找我就診,這表示從8歲起,她就在這個醫院看病了。我翻看著她的成長記錄,記起她8歲時的樣子,再想想剛剛的模樣,變化不大。我終於可以閉上眼睛,按摩了一下。


    荷馬·辛普森的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收信了,呦呼。”


    我睜開眼睛轉向電腦屏幕。荷馬·辛普森就是電視劇《辛普森一家》中的辛普森。有人把毫無生氣的“你收到了郵件”語音提示換成了辛普森的聲音。這正和我意,老實說,我非常喜歡。


    我正要看剛收到的郵件,卻聽見對講機沙沙作響,總機旺達說:“你的,嗯,你的……莎娜在線上。”


    我理解她的困惑,道謝之後,按下閃爍標誌:“你好,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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