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跟我說,佛是眾生相,眾生皆有佛性。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由此可知,世上人皆是佛,是佛在經曆過去、現在、未來的不同樣子。世上的善惡美醜,都是佛的一麵。你是佛,我是佛,他和她也是佛。你是我,我是你,他和她也是你我。”


    鯉伴努力揣摩歸去來說的話。


    坐在地上的小十二兩眼放空,神遊九霄。


    “於是我覺悟了。你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是你的一部分。你是我,我是你,一如眾生相。”


    說到這裏,皇帝陛下自然而然地雙手合十,一臉祥和,真如寺廟雕像一般。


    初九則痛苦地說:“難怪太傅大人離開以後你再也不親近我,原來真的皇帝陛下已經走了,身穿龍袍的是你!”


    雷家二小姐問:“那皇後娘娘圍困桃源的時候,取走樹枕身體的時候,你為何不加以阻止?”


    皇帝陛下歎了一口氣,踱了兩步,站住說:“我修複你母親的容貌時,幫助別人換皮削骨時,何嚐不是懷著好的希望?可是結果呢?結果帶來更多的痛苦。因此,那時候我雖有心阻止,但不能出手阻止。我若阻止,或許會引起懷疑,身份暴露,那樣的話,皇室將出現兄弟鬩牆的狀況,會帶來更大更多的混亂。已經脫身而出的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也會陷入危險。這種教訓,在我創造皮囊術之後已然接受過了。我不能再一次犯錯。”


    “那你這次為什麽要來?難道不是要阻止悲劇發生嗎?”雷家二小姐問。


    皇帝陛下看了一眼懷中的頭顱,慘然一笑,說:“替代皇帝陛下之後,我就決定深居宮中,不再涉入宮牆外之事。何況宮牆之外還有另一個我與她共居小樓之中。可今天我依然放心不下。”


    “可惜你來晚了。”雷家二小姐看著樹枕的頭顱說。


    皇帝陛下說:“不,不晚,樹枕之所以名為樹枕,是因為母親在世時曾用柳絮給我做枕頭,名之為樹枕。偶然的機緣,我在母親新做的樹枕裏發現一根柳枝,於是拿了出來,隨手插在池塘邊。無心插柳柳成蔭,沒想到這柳枝居然活了,長成了一棵柳樹。後來這棵柳樹開啟靈智,修得人身,卻不幸未能躲避雷劫,全身燒焦。我以皮囊之術救活了她。她卻因為削去焦皮爛肉而忘記了自己是由何而來,以為自己是平常之人。”


    雷家二小姐詫異地說:“原來她是柳樹!難怪失去了身體仍然能在花瓶中活下來!”


    鯉伴急忙問:“那她現在還能活下來嗎?”


    與此同時,鯉伴這才發現之前以為記起了全部是錯誤的。


    他連樹枕的身份都忘記了。看來要恢複全部的記憶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試試才知道。不過這次她丟失的部位太多,即使活過來,恐怕也會忘記你,就像你當初忘記她一樣。”皇帝陛下說。


    “隻要她能活過來,記不記得我又有什麽關係。”鯉伴痛苦地說。


    皇帝陛下將目光投向初九,冷冷地說:“皇後娘娘,樹枕的身體在你這裏,我恐怕要代她取回來了。這些年來你也應該知道了,抱著別人的記憶是溫暖不了自己的,隻會徒增痛苦。我會讓人再造一個木身傀儡,供你使用。”


    初九一顫,臉皮下麵抽搐不已。


    皇帝陛下走回小十二身邊,低頭對他說:“徒兒,我若殺你,又不忍心;我若留你,又不安心。思來想去,不如讓你進入無生無死,無善無惡,無過去無未來的境界。”


    “不要!不要!”小十二驚恐萬分,可是雙腿無力,無法奔逃,於是就地一滾,像一條蟲一樣往關閉的大門蠕動。


    太監走上前,將小十二扶住,不讓他動彈。


    皇帝陛下蹲下身,抬起手,往小十二的嘴巴抹去。小十二就隻能發出嗚嗚嗚的聲音了。他想恢複嘴巴,可是手腕脫節,隻能將巴掌往自己臉上拍打。


    皇帝陛下又依次封上了他的眼睛耳朵和鼻子。


    雷家二小姐不忍心看這樣的場麵,別過頭去。


    鯉伴隻聽得輕微的“噗”的一聲,掙紮抗拒的小十二就在眼前消失了。隻留衣服飄然落地。


    雷家二小姐聽到聲音,又轉頭來看,眼前的一幕讓她驚訝不已。


    皇帝陛下看了看地上的衣物,輕歎說:“今日之事,你們切勿外言。若是有人問起,就說小十二自知死罪難逃,以雪蠶絲自盡了。”


    說完,皇帝陛下對太監說:“我們回去吧。”


    鯉伴急忙大喊:“那我該去哪裏?”


    皇帝陛下略作思忖,說:“為何問我?我便是你,你問我,便是問自己。”


    “既然如此,我有一事相求。”鯉伴說。


    皇帝陛下淡然一笑,說:“求人不如求己。”


    “我便是你,求你便是求自己。”鯉伴說。


    皇帝陛下哈哈大笑,然後問:“好吧,你需要我做什麽?”


    鯉伴說:“求你將我削去皮肉,讓我忘記一切,一如十多年前我央求你對我做的一樣。”


    此時鯉伴已經想明白了。十多年前自己忘記一切,必然不是自己給自己削去皮肉。雖然皮囊師以自己的血液可以給自己換皮削骨,但是無法做到遺忘一切的程度。不然,皮囊師會因為半途忘記自己為何要給自己削去皮肉,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皮囊術而失敗。


    小十二又不知道師父已經化為兩人。


    那麽,讓他回到桃源的人隻能是自己。


    “當時的自己沒有拒絕自己,此時應當也不會。”鯉伴心想。


    皇帝陛下猶豫了。


    雷家二小姐勸鯉伴說:“何必這樣?你剛入一個輪回,又要重複一個輪回?”


    狐仙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掙脫出來,目光炯炯地看著鯉伴。


    鯉伴感激地看了雷家二小姐一眼,說:“對,我剛入一個輪回,我十多年前決定遺忘一切的時候,想著這樣做或許能讓這個世界變好一點,可是這個世界沒有變好。現在初九即將受到懲罰,失去奪來的身體。小十二也受到懲罰,被關在無生無死的境界。哪怕是無辜的樹枕,也受到了懲罰,十多年來寸步不能移,跟瓶中花沒有任何區別。可是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才是應該受到懲罰的人!是的,或許我又要重複一個輪回,或許我遺忘一切之後,這個世界還是不會變好一些,但是我必須這麽做,就像我十多年前做的決定一樣。”


    這時候狐仙說話了:“沒有用的,你很可能還會像十多年前一樣麵臨失敗。小十二是‘貪’,初九是‘欲’,那時候他們不在了,但是貪欲的人從來不會消失。”


    鯉伴笑了笑,反問狐仙:“白先生,你活了這麽多年,難道還看不明白世間的人嗎?縱使無用無望,世間的人也會嚐試一次又一次。如熬不過冬的草,春風吹又生,一枯一榮;如歸來銜繡幕的燕子,舊巢無覓處,南飛北歸;如輪轉交替的四季,春夏秋冬,循環往複。如白晝黑夜,如鬥轉星移,如葉落歸根,如子子孫孫。可你怎麽能說這就是失敗,就是無用呢?”


    狐仙無以應對。


    雷家二小姐仍不甘心,說:“可是樹枕呢?她等了你這麽多年,最終還是一場空嗎?你想過她嗎?你這不是接受懲罰,你這是逃避!”


    鯉伴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然後說:“很久以前,我們就說過,我和她是不存在的,唯有愛存在。有緣的人,無論離多遠,迷失多久,終將相遇。”


    雷家二小姐不說話了。


    皇帝陛下看著鯉伴,陷入了沉思。


    太監見皇帝陛下半天一動不動,輕聲呼喚:“陛下?陛下?擺駕回宮嗎?”


    皇帝陛下回過神來,對鯉伴說:“既然如此,我就不從皇後娘娘那裏取回身體了,讓她跟你一樣遺忘所有的痛苦吧。你們若是無緣,就互相忘卻;若是有緣,還終將相遇。”


    說完,皇帝拂袖往外走。


    太監立即打開門,大喊:“起——駕——回——宮——”


    終章 魚柳


    洞庭湖邊,一老者正在釣魚。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在老者身邊玩石子。


    忽然,鵝毛做成的浮漂猛地往水下沉。


    老者急忙揮起魚竿。一條鯉魚躍出水麵,落在岸邊,拚命地甩尾,蹦跳不已。小孩丟了手中的石子,要去捉那鯉魚。


    老者連忙大喊:“小心魚鉤劃了手!”


    小孩按住了鯉魚,眉頭一皺,扭頭對老者說:“爺爺,爺爺,這不是鯉魚,這是柳葉。”


    老者定眼一看,果不其然!小孩手下按著的不是鯉魚,而是一條跟鯉魚差不多長的連枝柳葉。


    從湖麵吹來的風拂動柳葉尖兒,一擺一擺,如同魚尾。


    小孩抓起連枝柳葉,插在湖邊濕地裏,拍著手興奮地說:“爺爺,爺爺,你看,柳樹!”


    老者摸摸小孩的頭,笑容融化在皺紋裏,說:“無心插柳柳成蔭,明年它就會長成柳樹了!等它長大了有了柳絮,就叫你媽媽摘了做柳絮枕頭給你枕。”


    “為什麽要做柳絮枕頭?”小孩問。


    老者收起魚竿說:“它能讓你的記性變好,不會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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