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笑了笑,站了起來,打開了最近的一扇窗,指著遠處的青山,問:“你們看到那座山了嗎?”


    鯉伴和明尼朝師傅指的方向看去,都點頭。


    師傅又問:“你看到那座山後麵的山了嗎?”


    鯉伴和明尼一起搖頭。


    “那就對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們以為我已經夠厲害了,是因為沒有見過比我更厲害的人。我操控皮影來演戲,其實是我師父教的最基礎的技藝,在操控師裏麵屬於最低層的。”


    操控師?鯉伴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


    師傅從窗邊走了回來,在矮桌子旁坐下,說:“世人皆知皮囊師,而很少聽說操控師,是因為絕大部分人隻注重容顏,而不注重行為舉止。皮囊師興盛於皇城,尤其後宮,操控師也興盛於皇城,但在後宮不如皮囊師受歡迎。隻有少數皇帝的嬪妃知道,容顏隻能引起皇帝的注意,但那隻是一時之興,而行為舉止才能讓皇帝處久不厭。於是,宮中出現了一種女官,名為司儀,授九品銜。司儀專門教宮中女人舉止儀態,後來又教一些關係親密的嬪妃如何勾引皇帝,讓皇帝戀戀不舍,盡可能多地逗留。”


    師傅的目光變得深邃,仿佛想起了許久以前的事情。


    “跟我同門的一個師妹後來做了司儀。她有一個堂妹通過皮囊師換皮削骨,得以通過選秀,進入後宮。皇帝雖然喜歡她的容顏,但對她沒有特殊的眷顧。畢竟其他女人也會偷偷找皮囊師換皮削骨。於是,我這個師妹教她如何站,如何行,如何回眸一笑,如何顧盼生情,包括在伺候皇帝睡覺時的一舉一動。可是這個堂妹怎麽學都學不會。她便對我師妹說,既然你學過操控,那你就把我當作傀儡一樣操控吧,我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學,你偷偷操控我的身體,讓我贏得陛下的歡心。師妹不敢,怕皇帝發現,這可是欺君之罪,要殺頭的。她堂妹一而再,再而三地求她,她不忍心一直拒絕,就答應了。”


    師傅一邊說著,一邊從矮桌子上挑出妃子形象的皮影來。他手裏持著小木棍,小木棍上係著細到幾乎看不見的牽引線,牽引線連著妃子皮影的各個關節。他的手一動,那妃子皮影就做出流暢的動作來,像有靈魂注入了一般。


    “就像我等待觀眾入場之後在幕後操控皮影一樣,等皇帝一來,師妹就隱蔽起來操控她的堂妹。果不其然,龍心大悅,從此之後皇帝置後宮三千佳麗不顧,獨寵她堂妹一人。”


    鯉伴心想:“宮中女人真是用心良苦,不惜將皮肉換掉,還要將整個人都交付出去。容貌不是自己的,連行為舉止都不是自己的,那這個人還是自己嗎?”


    師傅一邊用皮影演繹宮中女人的生活,一邊繼續說:“我控製這皮影隻需展示給看的人一麵,而師妹控製一個人需要展示各個角度。那種境界,隻有天才才能做到,我是無法望其項背的。但是,隻要不是完全真實的東西,就會有破綻。師妹的操控術已經登峰造極,但仍然有破綻,隻是絕大多數人看不出來而已。”


    鯉伴不禁聯想到狐仙說的話:妖都是有破綻的。莫非妖和操控師有相通之處?


    “皇帝發現她的破綻了嗎?”明尼迫不及待地問。


    “皇帝沒有發現。但是被一位同她堂妹一起選秀入宮的姑娘發現了,那姑娘將秘密告訴給了皇帝。師妹被驅逐出皇城,永遠不得返回,她堂妹則被打入冷宮,永遠不得麵聖。原本她們都是要被殺頭的,據說也是那姑娘在皇帝麵前求情,皇帝才饒她們不死。”


    “那姑娘什麽來頭,皇帝臨幸時都看不到破綻,她卻能看到?”明尼問。


    師傅哈哈大笑,說:“皇帝是人中之龍,妃子又是貼身伺候,怎麽會毫無知覺?皇帝樂在其中,看破不說破而已。怎奈那姑娘說破了,皇帝無法繼續裝不知。年輕人,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一個人的破綻,卻不說破,那麽你就愛上了她。”


    “皇帝愛上了她?”明尼問。


    師傅點頭,說:“那位說破的姑娘也覺察到了這一點,所以在皇帝麵前求情,留她一條命。這樣的話,皇帝認為這位說破的姑娘並無嫉妒之心,完全是為了他好,還宅心仁厚。”


    鯉伴問:“這說破的姑娘可是叫作初九?”


    師傅驚訝地說:“你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鯉伴說:“我有一位從宮中出來的朋友遭遇過類似的經曆。他說,初九有一雙能看透所有人的眼睛。她對付每種人都有不同的方法,每種方法都恰好能取得她想要的效果。您剛才說的妃子被打入冷宮,就不會再與她爭寵,她又在皇帝麵前求情,讓皇帝不但不厭惡她,反而認同她。有這種覺察力,又有這種手段的人,我想應該就是初九了。”


    鯉伴沒想到一天之內會聽到兩個毫不相幹的人說到同一個人。小小縣城之內,居然有這麽多人與初九有過直接或間接的關係。不過轉念一想,選秀是從九州各地挑選最漂亮的姑娘送到宮中去,初九一句“我花開後百花殺”,殺掉的不隻是皇城的姑娘,也是九州各地的姑娘。那麽,九州各地遍布初九的仇人,如同夜空的星星那樣數也數不清。由此看來,一天碰到兩回與初九有關係的人,算不得稀奇。


    明尼也聽明白了師傅的話,問:“師傅,我看您的意思是,要想做成一具操控自如又能裝下我朋友的皮影,非得您那位天才師妹出馬不可?”


    “嗯。要想裝好後還能行動自如,非她不可。不然的話,還不如讓你朋友安安分分地待在一個大花瓶裏。”師傅說。


    鯉伴聳聳肩,說:“她現在確實隻能待在花瓶裏。”


    明尼對師傅的回答不滿意。


    “可是……我們不知道您的師妹在哪裏,如何能找到她?”明尼問。


    師傅笑了笑,說:“她不在別處,就在此地。”


    鯉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就在縣城裏?”


    “要是我不知道她在哪裏,或者知道她在遙遠的地方,我跟你們兩個說這些事情幹什麽?”師傅說。


    鯉伴心中暗驚:“皇後娘娘初九的仇人都聚集到這個小小縣城來了?”


    “你們如果能說動她,那麽這事就能做成。”師傅說。


    “如果她答應了,您就願意幫助我們?”明尼問。


    師傅笑了,說:“那是當然。她就在城東的水仙樓,你們到了之後,就說找雷家二小姐就行了。記得一定要說找雷家二小姐,不然很可能找錯人。”


    “雷家二小姐?”明尼問。


    “是的。她喜歡別人這麽稱呼她。我猜你們都沒有去過水仙樓,我給你們畫一幅路線圖,你們按照我畫的路線走過去就能找到她。”


    師傅隨手拿了一張刻皮影用的皮子,用刻刀在上麵劃簡易的路線圖。


    “多謝師傅幫忙,以後我多來買票捧您的場。”明尼對師傅的慷慨感激涕零。


    師傅一邊劃皮子一邊說:“我和雷家二小姐雖然師出同門,但是她入門的時候我已經被師父逐出師門了。得知她來到了這裏,我曾想登門拜訪,可一是我技藝不精,自慚形穢,二是我早就被逐出師門,舊情難攀。你們若是能給我契機,讓我跟她見麵,倒是幫了我的忙了。”


    “您也想見她?”明尼問。


    師傅對著劃好了的皮子吹了口氣,又拎起來甩了一下,遞給明尼。


    明尼接過。


    師傅笑著說:“我已經崇拜了她許多年了。”


    明尼和鯉伴再次謝過師傅,然後出了皮影戲院,照著皮子上的路線圖去找水仙樓。


    在熱鬧的大街上左繞右繞之後,他們鑽進了一條忽然變得冷清的小巷道。


    這條巷道非常逼仄,地上的磚頭濕漉漉的,長滿了青苔。小巷道彎彎曲曲,如同一條蜿蜒的蚯蚓。


    “沒走錯吧?”鯉伴感覺有些不對勁。


    “沒走錯,路線圖就是這樣的,好像快要到了。”明尼抖開皮子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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