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帳篷裏鑽出來,說道:“檢查我拿到的樣本,衝洗並查看照片。明天也許再回到塔底下去。”


    勘測員發出刺耳的笑聲,她在竭力思考如何回答。一時間,她的臉仿佛像要撕裂開來似的,也許她仍在跟催眠暗示的殘餘效果奮力抗爭。最後,她終於說:“不。我不要再下去那地方了。而且那是隧道,不是塔。”


    “那你想要幹什麽?”我問道。


    她似乎突破了壁壘,語速變得更快,也更堅決:“回到邊界,等待撤離。我們沒有足夠的資源繼續下去,假如你的猜測是正確的,心理學家此刻正在暗地裏策劃,哪怕隻是尋找借口跟我們解釋。不然的話,假如她因為受到攻擊而致死傷,那更是需要趕緊撤離的理由。”她點起一支煙。那是我們為數不多的存貨之一。兩股長長的煙霧從她鼻子裏噴出來。


    “我還不打算回去,”我告訴她,“現在還不行。”盡管發生了這許多事,我依然一點也沒打算返回。


    “你喜歡這地方,是真喜歡,對嗎?”勘測員說。那其實並非問句,她的語氣中帶著憐憫或者說厭惡,“你認為這應該持續得更久?告訴你吧,即使是在模擬失敗結果的軍事演習中,我見過的形勢也比這更好。”


    她的觀點或許沒錯,但她受到恐懼的驅使。我決定偷師心理學家的拖延策略。


    “那就先看一看帶回來的東西,然後再作決定。明天你隨時可以出發返回邊界。”


    她又吸了口煙,仔細琢磨著。畢竟去邊界需要步行四天。


    “有道理。”她說,態度暫時緩和下來。


    我沒說出心裏的想法:也許沒那麽簡單。她穿越回邊界之後,或許會跟我丈夫的情況一樣,失去獨立人格。但我不想讓她感覺毫無出路。


    下午的剩餘時間裏,我都在自己帳篷外臨時擱置的桌子上用顯微鏡觀察樣本。勘測員則在充當暗室的帳篷裏衝洗照片,這對習慣於數碼上傳的人來說是件繁瑣的事。等待照片顯影的時候,她又去翻查前期勘探隊留在大本營的各種地圖與文件。


    那些樣本就像是一串莫名的笑話,我無法理解其精妙之處。構成牆上文字的細胞結構不同尋常,但仍在可接受範圍之內。或者說,這些細胞極為完美地模擬了某種腐生生物。我提醒自己,下次要記得從文字後麵的牆壁上取樣。我不知道菌絲滲入有多深,底下是否還有結節,而表麵的菌絲是否隻起到崗哨的作用。


    手掌狀生物的樣本組織根本難以解釋,雖然這很奇怪,但無法從中獲取任何信息,我的意思是,樣本裏並無細胞,隻有連續的琥珀色表麵,內部還有一些氣泡。當時,我的解釋是,這批樣品受到了汙染,或者此種有機組織分解太快。後來我又有個想法,但那來得太遲,來不及測試:我吸收了該生物的孢子,有可能導致樣本作出某種反應。我沒有合適的醫療設備,無法檢測自從那次遭遇之後,我的身體與思維是否產生了進一步的變化。


    然後是人類學家試管裏的樣本。基於明顯的理由,我將它留到最後。我讓勘測員取出一部分,抹在玻璃片上,用顯微鏡觀察,並記下結果。


    “為什麽?”她問,“為什麽要我來做?”


    我略一遲疑:“理論上說……可能有汙染。”


    她緊咬牙關,表情生硬:“理論上說,你跟我的受汙染程度為何會有不同?”


    我聳聳肩:“沒什麽特殊原因。但我是第一個發現牆上有字的人。”


    她看著我,發出刺耳的笑聲,仿佛我在胡言亂語。“我們已經走得那麽深。不管這地方是怎麽回事,你真以為麵具可以保護我們嗎?”她錯了——我認為她錯了——但我沒有糾正她。出於許多原因,人們可能忽略或簡化信息。


    於是沒什麽可再多說的,她繼續幹她的事,我依然眯縫著眼通過顯微鏡觀察從殺死人類學家的怪物身上取下的樣本。起初,我搞不清這是什麽,因為太出乎意料。那是腦組織——不是別的腦組織,而是人類的腦組織,隻不過稍許有點異常。我當時的想法是,樣本已經變質,但即便如此,也並非因為我的緣故:勘測員的記錄與我所見到的完全吻合,而當她稍後再看時,也確認樣本並無變化。


    我通過顯微鏡窺視,然後抬起頭,而後繼續窺視,仿佛無法看清樣本。最後,我定下心凝神注視,直到眼中隻剩下一堆圓圈和歪歪扭扭的曲線。這真是人類的嗎?還是它在冒充人類?正如我所說,它有些異常。而且人類學家是如何取樣的呢?就拿著個勺子走到怪物跟前問“我能搜集你大腦的活體組織嗎?”?不,樣本一定是取自外部表層。就是說,不可能是腦組織,也就是說,絕對不可能是人類。我再次產生飄忽暈眩的感覺。


    此時,勘測員走過來,將衝印出的照片扔到我桌上。“毫無用處。”她說。


    牆上文字的照片全都是混亂的彩色熒光,仿佛對焦不準,而除文字之外的影像則是一片黑暗,少數過渡區域的照片也全都失焦。我想,這大概是由於牆壁緩慢穩定的呼吸所致,也許它還釋放其他引起光線扭曲的因素,比如熱量之類。這讓我想到,我並未從牆壁上取樣。我認出文字是生命體,我知道牆壁也是生命體,但我的大腦依然把牆當作無生命的物體,把它當作建築的一部分。


    “我理解。”勘測員說,她顯然誤解了我的咒罵,“你的運氣如何,那些樣本怎麽樣?”


    “不行,運氣太糟。”我一邊說,一邊依然注視著照片,“地圖和文件裏有什麽嗎?”


    勘測員用鼻子出了口氣。“什麽鬼東西都沒有,隻是一切似乎都圍繞著燈塔——觀察燈塔,前往燈塔,住在那該死的燈塔裏。”


    “所以我們一無所獲。”


    勘測員並不理會,而是說道:“現在怎麽辦?”顯然她很厭惡這個問題。


    “晚餐,”我說,“然後沿著營地周圍轉一轉,確保心理學家沒躲在灌木叢裏。然後再考慮一下明天做什麽。”


    “我告訴你吧,有一件事明天我們不會做。我們不會回到那隧道裏。”


    “塔。”


    她瞪著我。


    沒必要與她爭辯。


    黃昏時分,我們在營火邊吃晚飯,熟悉的哀號聲又從鹽水沼澤那裏傳來。我專注於用餐,幾乎沒有注意。不知何故,食物非常美味。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後,又去添加,惹得勘測員疑惑地瞪視著我。我們幾乎沒什麽可說的。交談意味著製訂計劃,而我定的計劃她肯定不喜歡。


    起風了,天開始下雨。我感覺每一顆落下的雨滴都像是有著諸多刻麵的液體鑽石,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折射出光芒。我嗅到海洋的味道,腦中想象著翻滾的波浪。風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夾帶著沼澤蘆葦的泥土氣息,鑽入我的每一個毛孔。在塔內的封閉空間裏,我試圖忽略自身的變化,但我的感知似乎太過敏銳。我仍在逐漸適應,但這種時候,我往往會想到,僅僅一天之前,我還是另一個人。


    我們輪流值夜。讓心理學家偷偷摸進來似乎比犧牲睡眠更不明智。她知道營地周圍每一根警報觸發線的位置,而我們還沒時間將它們卸掉重裝。我讓勘測員值第一輪崗,以示誠意。


    半夜裏,勘測員進來叫醒我值第二輪崗,但我早已被雷電吵醒。她心情煩躁地上床睡覺去了。我懷疑她並不信任我,隻是經過一天的壓力,她肯定一刻也無法再睜開眼。


    雨依然很大。我並不擔心帳篷會被衝走——這是軍隊製式的,可以承受除龍卷風外的一切天氣——但如果我一直保持清醒,還不如去體驗一下暴風雨。因此我走到外麵,步入雜亂灼人的雨水和陣陣狂風中。我聽見帳篷裏傳來勘測員的鼾聲,她或許曾在更惡劣的條件下入睡。營地邊緣的信號燈發出昏暗的光線,在其照射之下,帳篷就像是一塊塊三角形的陰影。我感覺連黑暗都有了生命,圍繞在我四周,仿佛具備實際形體。我甚至不能斷言這是不是一種凶險的存在。


    那一刻,我感覺一切就像是個夢——訓練、從前的生活、我離開的那個世界,所有這些都不再重要。唯有此時此地才有意義,而且並非因為我受到心理學家催眠。在這種強烈情緒的控製下,我透過樹木間參差狹窄的空間,凝視著遠處的海岸。在那裏,黑夜、雲團與海洋匯聚成一片更廣闊的黑暗。再往遠處,是另一道邊界。


    接著,就在那黑暗中,我看到閃動的橙色光芒。隻是一小縷光,懸在高高的天空中。我很疑惑,但隨即意識到,一定是源自燈塔。我看著它略略移向左上方,消失片刻之後,又出現在更高處,然後便永遠消失了。我等待那光芒重新出現,但它再也沒有亮起。不知何故,光線熄滅越久,我就越不安,仿佛在這奇怪的地方,一點亮光——不管什麽樣的亮光——就是文明的跡象。


    我丈夫從第十一期勘探隊返回,在他與我單獨相處的最後一天裏,也下了一場暴雨。那一整天就像夢境一樣清晰,既熟悉又怪異——在熟悉的日常慣例中,有一種怪異的平靜,甚至超越在他走之前我所習慣的氣氛。


    在他出發去勘探前的數周中,我們經常爭吵——激烈地爭吵。我將他推到牆邊,朝他砸東西,試圖擊穿他那盔甲般牢固的決心,但如今我知道這多半是催眠暗示強加於他的。“你要是去了,”我對他說,“也許就回不來;就算回來,我也不能保證會等你。”對此,他發出令人惱怒的笑聲,並說道:“哦,你一直在等我嗎?我到了嗎?”當時,他已下定決心,任何阻礙隻不過是刺耳的笑話——無論是否被催眠,這都是十分自然的反應,完全符合他的個性。他要決定去做一件事,就會不計後果,一路走下去,讓衝動變成動力,尤其是當他感覺自己的貢獻意義重大,甚至超越自身的存在時。這是他當初跟隨海軍進行第二輪巡航的原因之一。


    我們的關係變得很脆弱,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很合群,而我偏好獨處。這曾經是促進我倆關係的動力,但如今已不再有效。從前,我不僅覺得他英俊,更讚賞他那自信外向、樂於與人接觸的性格——我認為這是對我自身個性的一種有益補償。他也頗具幽默感,我們初次相逢,是在本地一個擁擠的公園裏。他假裝我倆都是偵探,正在為調查案件而監視一名嫌犯,並由此滲透瓦解了我的沉默寡言。借由編造周圍忙碌人群的生活,我們也談及彼此的日常。


    即使當他感覺已突破我的防線,我依然謹慎而孤僻。因此,剛開始的時候,我對他來說一定就像是個謎團。也許我是個待解的謎,也許他隻是認為一旦對我有所了解,就能繼續突破,找到藏在內心深處的另一個我。在一次爭執中,他也的確如此承認——試圖將他誌願參加勘探這件事歸結為某種標誌,以證明我將他推拒得有多遠,但後來,他慚愧地收回了這番話。為避免誤解,我明確地告訴他:他想要進一步了解的那個人並不存在,我表裏如一,也永遠不會改變。


    在交往早期,我們經常躺在床上聊天。我曾告訴他泳池的事,他被深深吸引住了,或許還期待會有更多有趣的內容。關於我孤獨的童年時代,他避而不談,隻是專注於泳池本身。


    “要是我的話,就會在池子裏開船。”


    “船長一定是‘老撲騰’,”我答道,“一切愉快而完美。”


    “不,因為我會發現你悶悶不樂,固執陰鬱。相當的陰鬱。”


    “那我會發現你輕率膚淺。真心希望烏龜把你的船撞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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