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被山石壓斷的道路豁開了一個口子,顯出一處藏在山腹中的小村落。村口有銘石寫著“明溪”倆字,銘石後頭,是一棵樹齡過百的老槐。我看了一眼表,夜裏九點半,終於算是見到了目的地。村子裏還零散的亮著幾盞燈,雖然顯得冷清,倒也不至於一點人氣都沒有。打頭的方蛾子問是不是照計劃進村過夜?九哥搖了搖頭,停下腳步遠看著那村子。他好一陣也不說話,終於開口了,先吐出個煙圈。我聽見他說了聲不對勁啊,大頭在一旁搭話道:“哪兒不對勁?”


    九哥掏出煙絲用一隻手撚著,問大頭說你這一路走來,看見電線是打哪通進來的?大頭發了一會兒愣,搖頭說沒看見有線。九哥又拿他那煙袋鍋子往前一指,說你們看那村裏的燈,像個什麽形狀?他這回說的是“你們”,這裏頭大概也包括了我。我於是仔細看了看,一共是九盞燈,從村裏一直亮到村口。乍一看去並沒有什麽規律,既不成方,也不是圓。九哥等不到人回答自己就說了:“這是個天罡北鬥九星燈陣!看來在我們之前已經有人進去了,擱村裏碰上了邪祟,才擺出這麽個陣法抑製煞氣。這村裏根本就沒通電,你們看見的這幾個燈,肯定都是用電池的。先來的人進去的時間不會太久,說不定啊,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他扭過頭來問我說:“怎麽你哥還懂點風水?”


    我回答說是,順口問道,既然是北鬥為什麽是九盞燈?九哥說北鬥又稱作九皇,實際上就是九顆星。隻不過輔弼二星,用肉眼不容易觀測到,後來以訛傳訛,也就誤認為北鬥是七顆星。此外還有一種說法,將紫微和勾陳也算在北鬥名下,這兩顆那可是帝星,有本事的風水師能把它們也驅使入陣,據說是一旦成功,能延壽一十二載!


    我其實就是隨口一問,九哥卻絮絮叨叨解說了一堆。他說話的時候別人就在周圍打轉,隻有東哥蹲著,一直沒站起來過。九哥的意思是從這陣法來看,這村子裏的東西怕是不容易對付,如今夜也深了,不如我們就在原地休整,等天亮了再進村探個究竟。他這頭話剛落地,在一旁溜達的方蛾子,突然就湊了過來,臉上透著一股緊張,哆嗦著問我們聽沒聽見什麽聲音?四周圍萬籟俱寂,眾人屏住呼吸,卻連個蟲子屁都聽不見。九哥問他又怎麽了,方蛾子越哆嗦越厲害,說好像聽見了汽車引擎聲……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九哥扇了一個大耳光子,還換來一句罵,說你他娘的是被個死人嚇糊塗了吧!方蛾子捂著半邊臉,仍然側著耳朵留心聽著,過了一會兒又很肯定地說就是汽車引擎!一邊說一邊往後退,眼神惶恐地盯著我們來的那條路。我們誰也沒料到他會突然跑起來,嘴裏大喊著:“開過來了!”還沒跑出幾步被個石頭絆了一跟頭,整個人連滾帶爬衝下了山坡。坡底便是明溪村的銘石,方蛾子爬起來,嗖地一下竄上了那棵老槐。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就在他身影消失的那一瞬,我好像看到那九盞燈同時閃了一下。


    九哥在坡上拚命喊“回來”!大頭也跟著往前衝,要去追方蛾子。我拽了他一把提醒他不對頭,回過神來再一看,東哥又不見了!在他蹲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張紙條,我撿起來一看,上頭歪歪斜斜寫著四個字。大頭先一步把字念出來,念到後邊,聲音也和方蛾子一樣,泛起了哆嗦。那四個字寫的是“後麵有鬼”,好多筆畫都連不上,像是分幾次寫完的。我想起他剛才時不時地往下蹲,難道就是為了寫這張紙條?後麵有鬼是個什麽意思,是指他背後有鬼,還是我們這一行人的背後有鬼?紙條一轉手到了九哥那兒,他匆匆忙忙看了一眼,臉色唰地一下黑了下來。


    這時候村口的槐樹還在嘩嘩作響,躲在那上邊的方蛾子,卻半點動靜都聽不見。九哥突然下令進村,揉了那張紙條,光用一條胳膊,就把方蛾子那份裝備也挽了起來。我忙不迭地跟在他後邊,繞過村口銘石的時候,九哥像是故意加快了步子。我還想再招呼一聲方蛾子,抬頭往槐樹上看,隻見那茂密的枝葉間,密密麻麻掛著好多紅綢子。風一吹搖晃著樹葉,那些紅綢子卻一動都不動。我納了悶拿手電去照,這一眼看去,差點沒把膽嚇破。什麽密密麻麻的紅綢子,全都是從人嘴裏垂下來的舌頭!好多的人腦袋掛在樹梢上,就像是豐收時候長出的果子,每一張嘴都咧地老大,分不清是哭還是在笑。


    九哥打前邊喊我,我不敢再看,撒腿就跑。跑過去老遠了再一回頭,方蛾子正趴在一根粗枝上,也把嘴咧著往外伸出舌頭來,他似乎還能認出我,張了兩下嘴,然後就再沒動過。我不知道他是死了還是怎的,跟著九哥進村,一直往最裏麵走。走在半道上我問九哥,這是要去哪兒?他回答說天罡北鬥九星燈陣是有一個陣眼的,衝目前這狀況,隻有那兒能躲得住人。


    九哥邊說邊走,後來幹脆跑了起來。他一人扛兩份裝備,不僅不吃力,還能健步如飛。我慢慢地就有點跟不上了,身後大頭時不時地還得推我一把。在高處看明溪不過是個小村子,怎麽真走進來,倒有點大的不著邊際了?忽然大頭叫了一聲壞了,放聲喊九哥,說這條路我們剛剛走過!總走不出去不會是鬼打牆吧,這個*子,到底他媽什麽來頭!


    他這麽叫喚了一通,九哥居然像是沒聽見似得,還是循著路往前跑,一次頭都沒回過。我喘著粗氣問大頭,九哥他這是怎麽了?大頭也納悶地搖腦袋,突然哎呀一聲,說別他媽是被鬼遮了眼了!他說著就從腰上掏出一把信號槍,衝著天放了一槍。信號彈騰空而起,嘭的一下,照亮了大半個村子。九哥這才猛地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半空中的閃光,稍微愣了一會兒,又回過頭來看著我和大頭。我們追上去就聽他滿嘴往外吐髒話,說這狗日的村子是要成精了!沒聽說過被天罡北鬥壓著還能碰上鬼遮眼的,早知道是這樣的生意,給多少錢他娘的都不幹!他罵歸罵動作卻沒停下,從包裏抽出三支香,用打火機點上。然後一人一支分給我們,叫我們都把燈滅了,跟著香上的那一點火星子走。


    第二十一章 燒人肉


    剛關了燈的時候還有信號彈的光,過了一會兒那光落下去,周圍便是一片濃黑。我能聽見九哥的聲音就在旁近處,吩咐說一旦手頭的香滅了,立馬轉身趴在地上。話音落地,其中一點火星子便開始移動,接著第二點也跟了上去。我不敢怠慢,即刻動身尾隨。可沒想到這才走出去一步,忽的一股寒氣迎麵撲來,我手裏那根香閃了一下,然後唰地一下就給滅了。


    當時我還真沒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拿著香看了又看,果然火星子沒了,與此同時方才那股寒氣,已經一口一口地噴到了我的鼻尖上。那種感覺就好像有人在跟前喘氣,隻不過那喘出來的,壓根就不是人氣。我嚇得腦子裏一空,旋腳轉身,一頭紮倒在地上。就在鼻梁碰上泥土的那一刻,我感覺一隻腳踩在了我背上。那一腳非常沉,差點沒把我五髒六腑都給踩爛了。接著第二腳又落在我肩膀上,隻聽見骨頭裏,受力發出嘎嘎的響聲。我生怕第三腳會踩我腦袋,趕緊用兩隻手抱住後腦勺。等了一會兒卻再沒有動靜,我趴在地上,不確定能不能起來。這時耳邊有人在喊我,還伴隨著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我答應說我在這呢,那喊我的人跑過來,不由分說拽起我就走。我猜那應該是大頭,被他一路拽著,到了一處屋簷底下。


    臨街有一扇窗是開著的,大頭便從那兒爬進一座房子裏。他進去以後轉身招呼我,我也就貓著腰跟了進去。進了窗戶隻見九哥也在,正守著通往裏屋的一扇門。門裏有光透出來,我一開始以為是那九盞燈當中的一盞,再看了一會兒卻發現,那光是暖色的,有點像蠟燭,又或者是有火的爐膛子。九哥看我進來,一麵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麵衝著大頭招招手。大頭點點頭,掏出一節鋼管捏在手裏。他靠過去緊挨門柱站著,一隻手壓在門上,隨時準備把門推開。就在這時裏屋突然傳出有人在說話的聲音,像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不停地說好暖和啊、好暖和啊。我看見九哥猛地抬起手又猛地砸了下去,嘴裏說了一聲“衝”。大頭於是操著鋼管撞開了門,前腳才剛進去,後腳卻又退了出來。他老大個個頭抖得跟個篩子似得,鋼管也從手裏掉了下來,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透過那扇敞開的門能看見一個幹癟的老頭,麵前架著一副好大的爐子,光那爐膛口就有半米來高,爐子裏燒著的,赫然竟是一個人!老頭圍著爐子又笑又跳的,一個勁地說好暖和啊,好暖和啊!他轉過來看見我們,搖著手招呼道:快來烤火!大頭嚇得都快跪了,我和九哥,也張著大嘴不知所措。那爐子裏的溫度似乎瞬間便燒到了我們身上,皮上熱了起來,可心裏卻忍不住打顫。


    和那爐子相比,裏屋其他擺設全都不起眼,我挪了一下視線,卻猛不丁地,發現牆角裏掛著一件外套。那外套上大片大片的全是血,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那是我哥的衣服。這時候再去看那具焦屍,一個最糟糕的念頭出現在我腦海裏:那個會不會就是我哥?我來遲了,已經救不了他了……一股熱血頓時湧上腦門,我衝進裏屋,按住那老頭就往死裏打。我能看見他的嘴在動卻聽不見聲音,腦袋裏翻來覆去的就一句話:我哥死在這了!我再也見不著他了!也不知道打了多久,最後九哥他們攔住我的時候,老頭已經滿嘴是血。他居然還在笑,指著我說:烤火,烤火。


    我捏著拳頭又往上撲,被大頭拉到一邊,把我臉朝下摁在地上。九哥趁機問那老頭話,說你是這村裏的人嗎?村裏還有沒有活人了?老頭點了點頭,吐了一口血沫子,繼續嘻嘻哈哈地笑。九哥又問是不是有人進村子來了?來了幾批人?來幹什麽?老頭的眼珠子轉了一圈,盯著我哥那件衣服,說了個“一”,轉到爐子那兒說了個“二”,突然不笑了也不鬧了,掰著手指頭說道:“有人要進鬼洞去……好多,好多的人!後來的人打先來的人……他們有槍……後來的人死了,拿來烤火,暖和……”


    他說完翻了個白眼背過氣去,九哥把人平放在地上,拿手探了探他的人中。我以為老頭就這麽被我給打死了,掙紮著抬頭去看,隻見他胸膛上還有起伏。這屋裏滿是焦臭味兒,九哥皺了皺眉頭,吩咐大頭拉我到外麵說話。他自己又再裏屋轉了幾圈,出來的時候順便帶出了我哥的衣服。大頭一直反擰著我的胳膊,九哥過來,先跟我說死的不是我哥。就體型來看那具焦屍應該是個胖子,他看過我哥的照片,肯定不是他。他接著抖開那件衣服指了指,衣服本身沒破,這些血都是濺上去的。九哥最後分析那老頭的話,雖然他神智不清醒,但還是能分清先後來了兩撥人。這兩撥人遭遇過,應該還開了槍。我哥在第一撥人裏頭,而屍體是第二撥人的。


    聽他這麽說我才冷靜下來,示意大頭先把我放開。大頭剛才被嚇得不輕,這會兒稍微緩過來了,問九哥接著怎麽辦?九哥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歎氣說這回的事可不簡單。來的人身份都不確定,和那些鬼鬼怪怪的比起來,活人更不好對付。他朝我瞥了一眼,說主家不讓打聽你哥的事,但我還是想問問你,你知不知道你哥到這來,是要幹什麽?我答說我不知道,腦子裏亂的很,越來越琢磨不清這裏頭的事。瘋老頭剛提到了鬼洞,照理推斷,應該指的是這兒的礦洞。現在我們僅有這一條線索,合計了一下,決定天一亮就過去。


    我看了一眼表,時針和分針重疊在11上頭。離天亮還早著呢,現在這段時間,又不知道能幹什麽。老頭這所屋子並不是我們要找的陣眼,可是卻處在村子的升陽位上,一般陰邪的東西都會繞著走,所以他才能在這兒活下來。我們誰也說不清他是不是村子裏的人,是從二十多年前的礦難裏幸存至今的,還是後來逃荒避難跑到這兒來的?村裏的土地早就不產糧食了,如果他一直都在這兒,那他靠什麽吃飯?


    我本以為我那頓胖揍打得他不輕,心裏還為剛才的衝動感到愧疚,沒想到還沒過去多長時間,老頭自己就醒了過來。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還和剛才一樣精神。不過這回他卻沒有圍著爐子又跳又笑,而是趴在爐膛口往裏看,一邊嘟囔著嘴,不知道在說什麽。大頭想上去控製住他,九哥沒讓他去,說這原本就是老頭的地盤,他想幹什麽就讓他幹。就在這時候老頭突然哎呀一聲,把手伸進爐子,去拽那具焦屍,一邊拽還一邊嚷嚷:燒糊了燒糊了!


    那些人體組織已經燒得不像樣子,被他這麽一拽,燒焦的皮肉簌簌地往下掉。老頭撿起那些脫落的部分就往嘴裏塞,含含混混地說:好吃啊,真好吃啊!他說著回過頭來看著我們,一雙渾濁的眼睛,陡地射出一道精光。這一下就連九哥都嚇退了一步,大頭更是早就崩潰了,跪在地上不停地嘔吐。老頭怪笑了一聲,對著我們幾個說:你們都會死!說完那一個“死”字他唰地一下站了起來,把一節燒焦了的指骨,迅速地塞進嘴裏。從他嘴裏發出咯吱咯吱的咀嚼聲,再配上那副畫麵,膽子稍微小一點的估計都要被嚇瘋了。我也忍不住想吐,兩腿發軟,一個勁地後退。


    第二十二章 兄弟重逢


    這一退就退到了窗戶旁,窗高大約到我耳朵邊上。剛才是我最後一個從窗戶進來的,進來之後,也忘了要隨手關窗。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進食的老頭身上,突然間感覺耳朵根一涼,好像被什麽東西舔了一下。我猛地回過頭去,就看見那扇沒關上的窗戶外麵,密密麻麻圍了一圈的人影。最前麵的人影把頭都伸進窗戶來了,嘴角向兩邊張開,垂下一條猩紅的大舌頭。剛才舔我的正是那條舌頭,我隻覺得耳背發麻,半邊腦袋劇烈地疼痛起來。九哥他們也看見了窗外的人影,大頭吐到一半不吐了,把還在嘴裏的穢物一口咽下去。也不管裏屋有個吃人肉的老頭,抱起他的裝備就往裏躲。九哥則在振臂高呼,左右手的手指絞在一起……


    我的印象到這兒就中斷了,之後又發生了什麽,我就一概不知道了。頭疼得幾乎像是要炸了,仿佛有一把火,燒得我五感盡失。迷迷糊糊間隻覺得鼻涕眼淚一齊往外流,喉嚨裏總想叫喚,一開口卻又隻能發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有一陣我甚至希望自己趕緊死,好擺脫腦袋裏的那一股無名的劇痛。可是越這麽想疼得就越厲害,身邊沒有稱手的工具,想自殺都沒法子。就在我對自己的整個人生都失去希望的時候,有人撬開我的嘴,喂了我一口水。當然事後證明那口並不是水,不過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的命確實是被它給救回來的。頭疼突然就減輕了,渾身上下那一股難以言喻的焦灼,也同時被熄滅了。我慢慢地能撐開眼皮子,朝周圍看了一眼,近處是暗的,稍遠一點才有光。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在我跟前,大概是見我醒了,站起來轉身就跑。另外又有一個人朝我走過來,咦了一聲,托著後腦勺把我扶起來。我聽見他喊我的名字,把我翻過去,拿一隻手按住了我的耳背。被他一按又能感覺到疼,好像耳背上有個口子,正不停地往外冒血。他隨即撒了一些什麽東西上去,傷口處蟄了一下,然後就感覺涼嗖嗖的。


    到此為止終於哪兒都感覺不到疼了,我也迷迷糊糊的昏睡過去。睡著的時候還做了個夢,夢見東哥打遠處朝我走過來,背上背著個大麻袋。他把麻袋遞給我,讓我背著繼續往前走。我問他麻袋裏是什麽他也不說,剛背上背,就感覺麻袋裏伸出一雙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一下子嚇醒了,把身上蓋著的毯子也給抖掉了。眼前這地方我之前並沒有來過,看著像是個地洞,所有露在外麵的部分,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我所有的裝備都還在身邊,另外,又多出來兩個包。其中一個我看我哥用過,再回想起之前的經曆,我八成是被我哥給救了。這麽想心裏終於鬆了口氣,我從地上爬起來,四下裏卻都沒看見我哥他人。有兩條路連接著這個洞,不知道我哥朝哪個方向走了,我也不敢擅自去找他。趁著機會我把自己檢查了一遍,果然腦袋上包著紗布,後腦勺貼近耳朵那塊,被人剃掉了一大片頭發。再仔細一摸,剃掉的那一片居然還他媽是個心形。我哥肯定沒這種情趣,這兩個包裏頭,其中一個應該是王大磊的。


    正在這時從一條通道裏傳出說話聲,過不多會兒,就看見一前一後鑽進來兩個人。打頭的那個看見我就說終於醒來了,見我摸著腦袋發愣,又問我喜不喜歡這個新發型?我沒力氣和王大磊抬杠,急切地往他身後看,隻見我哥一副礦工的打扮走進來,戴著安全帽和頭燈,背後還背著個大筐。他把筐放下就來看我,摸了摸我的腦殼,問我還疼不?我回答說不疼了,一著急起來,話都說不清。我先問我哥是不是哪兒受了傷?又告訴他:周芸說你失蹤了!另外我還在外麵看見過一件你的衣服,那上頭全是血!你怎麽還和人動槍了?死了的那一個人,被外麵的老頭烤來吃了……


    到後麵越說越亂,我幹脆閉了嘴,等我哥的反應。我哥搖頭說他沒事,一旁的王大磊搶著問我,是不是周芸讓我到這來的?我答說是她沒錯,又把周芸在我哥身上裝追蹤器,突然之間失去信號的事告訴他們。王大磊一聽就恨得牙癢癢的,對我哥嚷道:“就是這個周芸壞事!我說呢這麽大老遠的,周家人是怎麽追上來的?她沒事裝個什麽追蹤器!她也不想想,她在他們家裏,哪還有什麽秘密!”聽他這話的意思,那第二撥來明溪的人,應該就是周家的。他們跟我循的還是同一條線索,都是周芸裝在我哥身上的追蹤器。我和王大磊幾乎異口同聲地問我哥,知不知道那追蹤器裝在什麽位置?我哥想了一下,撩起衣服,露出橫在腰腹上的一道傷疤。愈合以後那道疤還有十公分長短,當初想必是差點要了他的命。王大磊形容那傷疤,說看起來像賣過腎似得。如今傷口仍然完好,也就是說追蹤器並沒有遭到破壞。那突然失去信號的事就有點說不清了,王大磊推測,會不會是地球磁場造成了幹擾?我笑他說你他媽還懂地球磁場?王大磊把下巴一撅,很肯定地說:在某些礦藏的附近存在磁場畸變,也許就是這種畸變,和追蹤器發射出去的信號產生了衝突,信號無法被接收,這才有了周芸那一說。我們反正也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釋,姑且就信了王大磊的話。到此我才終於有機會問我哥,他來明溪的目的是什麽?我哥愣了一下,告訴我說,他要找一個人。


    我這一路走來,除了吃人肉的老頭,就沒看見其他活人。我挺奇怪我哥居然是來找人的,於是又問他,找的那個是誰?王大磊哈哈一笑,拍著我哥的後背,說林逸你非要表達地那麽含蓄幹啥,小七這孩子又不是沒見過世麵,你就打直了告訴他,你是來找個死人的不就得了。他指著我哥背進來的那個筐子,又說這不死人就在那裏頭。我抬眼看過去,隻看見半筐子黑乎乎的礦渣。王大磊大致解釋了一下,明溪煤礦在二十幾年前發生過一次事故。說那是事故其實也不對,準確的來講,應該算是一場集體屠殺。那一天整個明溪村的人都下了礦,不管男的女的老的還是小的,然後礦裏著了火,這麽一村子的人,就被堵在礦裏活活地燒死了!


    他說到這我突然就覺得渴,跟我哥要了一口水喝,順便問了一聲你們是怎麽找到我的?我哥回答說,是我自己摸進礦裏來的,正好他出去找補給碰上,就把我給撿了回來。當時我的情況很糟,耳朵上長了個鬼麵疣。王大磊補充說我那會兒整個都已經失去意識了,跟個喪屍似得,在礦裏瞎遊蕩。我哥把我弄回來以後連著治了兩天,才把我耳朵裏的膿血徹底擠幹淨。我不可思議地說這都過去兩天了?王大磊說這還不止呢,都不知道你自個在外麵已經晃蕩了幾天了,幸好你沒走到周家那邊去,要不然,我們就隻能給你收屍了!接下來我知道了我哥他們是在六天前到的這裏,他們的目的,是想在明溪礦難的受害者中,找到一個人的屍骨。


    明溪礦難對外幾乎沒有報道,有關的消息,隻在少數人之中流傳。這麽傳來傳去的越傳越玄乎,其中不乏有各種駭人聽聞的說法。有的說明溪人集體得了一種惡性傳染病,政府於是派人把他們趕進煤礦,一把火燒了幹淨。也有的說礦難其實就是個幌子,明溪人挖了一條隧道,通通都跑到蘇聯去了。其中最靠譜的一種說法是,有人利用明溪的風水地勢,舉行了一出人葬。他不知道用什麽法子,把全村人趕進煤礦裏燒死,然後收集這些骨骸作為墳土,將一個特殊的人物埋葬在裏頭。這種葬術看著有點像是古代帝王的殉葬製,但是結合明溪的風水以及礦洞本身的環境,就顯得非常之毒辣了。它事實上把這塊地變成了一片生人勿近的鬼蜮,而埋葬於其中的那個人,更是將永世得不到超度。


    第二十三章 人葬


    我問是什麽人幹下這種喪盡天良的事兒?王大磊搖搖頭,我哥也搖搖頭。我哥想要找到那具被人葬掩埋的屍骨,可是又不說找它要幹什麽。事後王大磊找了個機會告訴我,我哥這麽多年,其實一直都在打聽一個人。那個人失蹤了很長時間,照種種跡象來看,還不知道是生是死。我哥打聽不到那人的具體下落,就轉而追查一些非常特殊的喪葬儀式。每次一有線索他就趕過去,把人家埋下去的屍骨再挖出來,看是不是他要找的那個人。他們此番到明溪來,也是因為我哥查到這舉行過人葬。我哥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於是他們千裏迢迢地跑來,進村前後,大大小小碰上不少的事。為了鎮壓邪祟他們擺出了北鬥燈陣,沒想到陣法剛成,周家就派人追來了。周家理所當然地以為我哥是要帶著偷來的東西跑路,雙方上來二話不說,直接幹了一場硬仗。周家那邊還動了槍,混亂之中反倒誤傷了自己人。王大磊和我哥趁亂逃入礦洞,在洞口布了個陣,把追兵暫時堵在了外頭。


    周家那幫人來的匆忙沒做好準備,到這兒的頭一天晚上,就差點被村裏的鬼物生吞活剝了。他們一時間也進不了礦,白天監視著礦口,晚上就在靠西那麵山上紮營。王大磊估計他們是在等待後援,反正這狗皮膏藥,算是粘上我哥了。我又想喝水,被王大磊硬塞過來一瓶白酒。他說現在物資緊缺,水是必需品,要省著點喝。林逸自個都好幾天沒正經喝過水,一天到晚地刨骨頭,也不喊人幫忙。這礦洞裏有個大亂葬崗,整個村子的人,都被燒死在裏頭了!你以為你看見的是礦渣,其實啊,那都是沒燒幹淨的骨灰!聽他形容那叫一個觸目驚心,我說這麽多的死人,怎麽才能認出埋葬在其中的那位正主?王大磊敲了一下我的腦袋,提醒說燒死的人骨頭,那可是黑的。我馬上醒悟過來,那個掩埋在骨骸當中的人應該沒有經過焚燒,骨頭也一定沒有碳化!


    我拿了鏟子站起來,王大磊問我幹嗎去,我說我去幫我哥,順便把水帶給他,不喝水人根本扛不住!王大磊說他連我都不要,你去了肯定得給你轟回來。我說他轟他的我幹我的,他自己不肯喝水,我還不能把他摁那往裏灌了?王大磊一聽就笑,說你小子還能摁得住林逸?他打架可真敢拚命,好像那胳膊腿,都不是自個的。他這話一下子敲在了我心上,又忍不住想起,周同和林逸這兩個人名來。周同死了林逸卻還活著,那個幽靈一樣的小孩,和我哥到底是什麽關係?


    王大磊見我站著不動,又問我是不是不去了?我說去,你留這看家,要敵人攻進來了,記得吱大點聲!我順著他給我說的路走進礦洞深處,一開始曲曲折折的,腳下還有敷設進來的小鐵路。到後來空間突然擴大,露出一塊方圓約有一畝,挑高三四十米的大坑。這看著不像個礦坑,倒有點像是天然的地下溶洞。王大磊說的亂葬崗就在大坑中央,乍一看去,也就是一堆黑乎乎的礦渣。細看才發現沒燒幹淨的顱骨和肱骨,在坑底四處散落著。我哥蹲在坑的另外一邊,手裏拿著篩子,不停地在骨渣堆裏淘。他有時候會淘出什麽東西來,隨手一揀,扔進身後的筐子裏。我喊他說哥歇會喝口水吧!他嘴都裂了,還搖頭說不用。我說著就過去摁他,沒想到剛一動手,我哥就倒地上了。他隻穿了一件背心,胳膊上卻是熱乎乎的,再一摸那額頭,媽的都能燙雞蛋了。我罵他不舒服不知道吭氣嗎?趁他爬不起來,過去拽了他就往回拖。我哥隻稍微掙紮了一下,便任由我擺布。他身上軟的一丟一撲遝,臉上全是灰,也看不出究竟臉色怎樣。


    我把我哥弄回洞裏,王大磊正閑著沒事摳腳丫子。見我們進來問出什麽事了,直接用他摳腳的手,去摸我哥的鼻息。我擋了他一把,把我哥平放在地上,他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喝進去一小口水,也不說哪兒不舒服。王大磊觀察了一陣子,擺擺手說沒啥大事,就是地底下太悶了,他又幹活幹得太猛,發了點內熱。他讓我哥躺下睡,拽著我出了洞,一下又換了一副表情,按著我的肩膀嚴肅地說:不能再讓林逸這麽幹下去了!我問是不是被什麽怨氣陰氣給衝著了?王大磊搖頭,說情況比那糟多了。聽他這麽說我心都提到了嗓門眼,王大磊卻壓根不提具體會糟到什麽地步。他從身上摸出一個皺巴巴的錦囊,打開以後,是一小撮幹樹葉子。我跟著他到亂葬崗去,看他把樹葉立起來,插在北偏西的一個角落裏。樹葉一共五片,插了一會兒,居然從底部開始顯現出嫩綠色。我急著喊王大磊過來看,說你行啊,這都能起死回生了!王大磊說他隻是利用這種樹葉落地尋根的本性,讓它們把地脈中的陽氣吸上來一點,然後葉子拿回去讓我哥含著,短時間內,應該能保他沒事。


    王大磊擼起袖子,接過我哥的活,開始在那兒淘骨灰。淘了一會兒突然又停下來,恍然大悟一般,說了一聲:“我知道了!”我問他知道什麽?王大磊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告訴我。他丟下手裏的工具就往回跑,一副火急火燎的樣子。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也趕緊拔腿追上去,等著我們一前一後跑回洞裏,卻發現我哥不見了!


    王大磊咦了一聲,四下看了一圈,回頭問我林逸哪兒去了?我說你問我我問誰去?這才一會兒工夫,估計走不遠。說著我就要往另一條通道裏鑽,被王大磊拖回來,說先別著急。我說我哥都那樣了你讓我不著急!哎呀糟糕!葉子還在亂葬崗那兒忘拿了!王大磊搔了搔腦門,叫我回去拿葉子,他順著路去找找我哥,說估計是礦口的陣有變化,我哥過去查看去了。這種推測還算在理,王大磊比我熟悉地形,也熟悉我哥的活動規律。我隻好順從他的安排,調亮頭燈,原路返回去取葉子。一邊走一邊回想剛才的事,王大磊這人,跟齊方一樣叫人捉摸不清。有時候他上趕著向我透露一些信息,有時候卻又藏著掖著,不把話說白。


    我對亂葬崗並沒有特殊的恐懼,在我眼裏,它不過就是一堆燒得看不出形的骨頭。那幾片葉子還在北偏西角落裏插著,其中四片已經綠了一大半。還有一片卻歪倒在地上,我把它扶起來,換了個地方重新插。沒想到稍一用力,那幹葉子便從葉脈中間斷成了兩截。難不成這插法還有講究?我看著那片斷了的葉子,心疼了好一陣。終於其它幾片都綠了,我小心翼翼的用手去拔,又用手捧著不敢合掌。就在我正要往回走的時候,那堆貌似是礦渣的骨灰,突然嘩啦嘩啦攪動起來。我著實嚇了一跳,當時腦子裏就在想,是要有什麽東西從裏頭爬出來了!堆在上麵的骨灰往兩邊不停滑落下來,我還沒來得及跑,這動靜陡然便停止了。我忽然意識到這大概是一場地震,九哥不是說過,礦難後明溪就經常地震。


    想到這不由得鬆了口氣,我捧著葉子,還是沿著路朝外走,都快走到洞口了,突然又想回頭再看一眼。這一看,居然發現剛才幹葉子斷了的地方,露出來一小塊白色的東西。我衝過去把它撿起來,認出這是一塊人骨後,心裏忍不住一陣狂喜。我哥要找的那個人就是它了,費那麽大功夫,倒讓一場地震把它給震了出來。我接著又在附近刨了刨,想看看還有沒有其它部分。最後的結果是隻有這麽一小塊,從形狀看,是一節脊椎。我感覺這樣的收獲也不算小了,拿著它回去,至少能讓我哥別那麽拚命。


    第二十四章 鬥陣


    我就這麽一手葉子一手骨頭,滿心雀躍地回到洞裏,我哥不見影呢王大磊卻先在那了,匆匆忙忙收拾東西,一把把我的包甩給我。我問他怎麽回事?王大磊麵色不善,說周家追兵到了。礦口的陣撐不了多久,林逸讓撤,咱得趕緊走。我說出口不就隻有一個嗎,有周家人守著,我們打哪兒走?王大磊突然問我怕不怕死,我照實回答:怕。王大磊接著又問了一句話,和上頭那句似乎是接著的,又似乎沒有關係,他說要是你知道這條命根本就不是你的,那你還怕不怕丟了性命?我不明所以地搖搖頭,問他什麽叫這條命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它怎麽會在我身上,不是我的,我拿什麽跟你說話?


    王大磊歎了口氣,擺擺手結束了這場對話。正在這時我哥回來了,一臉的灰,被汗衝開了不少。他對王大磊說了聲好了,對我說,盡量跟緊他別走散了。我趕緊把骨頭拿給他看,我哥接過去,兩個眼睛一下子沉寂成了死灰。那是一種徹底的絕望,我看見他的身子抖了抖,膝蓋一軟竟跪了下去。王大磊離得近扶了他一把,我過去用胳膊撐著他,問他怎麽了?我哥艱難地搖搖頭,咬緊了牙關,往前傾靠在我身上。他把臉埋進我胸膛裏,燒還在燒,渾身上下一片滾燙。那是我頭一次看見我哥那麽脆弱,好像整個世界都垮塌了,他扛著廢墟,喘著最後一口氣。我的心跟著也感覺疼,被我所無法理解的絕望籠罩著。三個人一句話都沒說,甚至連一聲喘氣都聽不見……


    我哥隻趴了一會兒,起來的時候臉已經在我衣服上蹭幹淨了,看上去沒有血色,好像走不了幾步就要倒。我跟他說哥我背你吧?一邊把準備好的綠葉給他。我哥拿了葉子卻沒讓我背他,回頭又去找他的包。那包已經叫王大磊背了,遠遠地站開,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哥。我哥避開了他的眼神,頭一個鑽進另一條通道裏。這個洞隻兩條道,一條去亂葬崗,一條出礦。出礦的那條也敷設了小鐵路,一步一格地走,我哥的影子就在麵前晃。我其實特別想問他,那塊骨頭是不是他要找的人。看他的反應還真不好猜,是,證明那人死了;不是,證明這回又白忙活了。話又說回來,我哥靠的什麽鑒別那骨頭,難不成他看一眼就知道人家活著是個什麽樣了,又或者是啥通靈的法子?


    這一路走的不算遠,在前麵的岔路口,我哥停了下來。他和王大磊換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貼著牆,把我夾在中間。通道左前方傳來一陣腳步聲,下腳很輕卻又很穩,給人訓練有素的感覺。王大磊壓低聲音說來的真快,這應該是打頭那個破陣的人。他朝我哥做了個手勢,我哥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打哪兒摸出一張黃紙。紙上正反兩麵都有字,我哥把紙撕碎,細心地撒在岔路口處。然後他領著我們往回退了退,關了燈靠牆蹲下。


    不多會兒便聽見那腳步聲走出岔路口,一道手電筒的光隨即照了出來,在我們身上挨個晃了晃。隻見一個年紀不算大的男人迎麵走來,這麽近的距離,我估計他肯定看見我們了。可他卻一點聲色都不動,停在岔路口,就在我們剛才站過的地方逡巡了片刻。然後他居然一轉身拐入了右側那條路,我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條死路。等他的身影消失,我哥馬上站起來,往他來的方向走了過去。我留心看了一眼撒在地上的黃紙,被剛才那人踩過以後,紙上的字竟然通通不見了。這裏頭的典故我是一概不懂,隻能暗自驚歎於我哥的這一手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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