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員被一個個地帶到了委員會問話。首先是約西和芮莫娜,然後是雅科夫,最後是迪娜——正是她的發現讓整個小組找到了哈立德這條線索。看到隊員要經受這些,加百列感到十分痛苦。他自己的事業已經結束了,但對於其他人來說,哈立德的案子會盡人皆知,這將在他們的履曆上留下無法洗掉的汙點。


    傍晚,委員會的工作結束後,加百列會到赫茨爾山陪莉亞待一會兒。有時候他會陪著她在房間裏坐著,有時則用輪椅推著她在外麵的空地上散一會兒步。她每次都會認出他,而且還會說上幾句話。她對維也納的回憶也沒有那麽頻繁了,雖然他依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丹尼埋在哪兒了?”有一次他們兩個人坐在鬆樹下休息的時候,她問他。


    “在橄欖山。”


    “你能帶我去那兒看看嗎?”


    “如果醫生說可以的話。”


    有一天,基婭拉陪著他去醫院。他們走進大門後,她坐在大堂的沙發上,告訴加百列不用急。


    “你不想見見她嗎?”基婭拉從來沒見過莉亞。


    “不,”她說,“我覺得我還是在這兒等吧。不是為了我,是為她好。”


    “她不會知道的。”


    “她會的,加百列。任何女人都會感覺到她的男人愛上了其他的女人。”


    自此,他們再沒有因為莉亞爭吵過。他們的戰鬥變成了“暗戰”,隻有沉默和雙關語。基婭拉每次上床前,都一定要看看那份文件有沒有簽字。她做愛時也和她的沉默一樣,帶著對抗的情緒。她仿佛在聲明:我的身體是完整的,我是真實的,而莉亞隻是一個回憶。


    這間公寓就像是個幽閉空間,讓人覺得恐懼。他們開始在外麵吃飯。有幾個晚上,他們會走到本-耶胡達街,或者到藝術學院老校區地下室裏的莫娜餐廳去吃飯。一天晚上,他們從1號高速公路開到了阿布·高什,那是d計劃之後僅存的阿拉伯村莊之一。他們在鄉村小廣場的一間戶外餐廳吃了鷹嘴豆泥和烤羊肉,甚至還想象著,如果哈立德的祖父沒有血洗這條公路,一切將會是多麽不同。基婭拉從一間銀器店買了一隻昂貴的手鐲送給了加百列。第二天晚上,她又在喬治王大街給他買了一塊銀手表搭配。她說那是讓他記住她的紀念品。


    那晚回家後,答錄機裏有一條信息。加百列按下回放鍵,聽到了迪娜·薩裏德的聲音。她說她找到了撒梅裏亞出事當晚在場的人。


    第二天下午,委員會的調查結束後,加百列驅車趕往夏金大街,接上了正在戶外咖啡館等他的迪娜和雅科夫。他們沿著濱海高速一路向北,穿過黃色的路燈,途經海爾茲利和內坦亞。剛過凱撒裏亞幾英裏,就來到了卡爾邁勒山下。他們繞過海法灣,開往愛科。加百列在開往納哈裏亞的途中一直想著本-阿米行動——那晚,哈賈納衛隊就是從這條路來到西加利利的村莊,驅趕阿拉伯人的。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奇怪的圓錐形建築矗立在一片碧綠的橘子林後麵。加百列知道,那棟樓是亞德·拉耶德的兒童紀念堂,是基布茲的大屠殺紀念博物館。那是華沙猶太人區的幸存者在戰後修建的。在集體農場旁邊那片無人打理的草地上,就是撒梅裏亞的遺跡。


    他轉上一條當地的小道,開進內陸。進入阿勒馬克之後,暮色降臨了。加百列停在大街上沒有熄火,下車走進一間咖啡館,並問店主哈姆紮·阿勒-薩馬拉家在哪裏。站在櫃台裏邊的阿拉伯人沒說話,冷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加百列。顯然,他認為這個陌生的猶太人是沙巴克的官員。加百列並沒想澄清自己的身份。阿拉伯人帶著加百列來到街上,比劃了一陣就徑自回屋去了。


    那是村子裏最大的一棟房子。很多孩子在滿是塵土的小院子裏嬉戲,看樣子,阿勒-薩馬拉家幾代人一直都生活在那裏。院子中央坐著一位老人,穿了一件灰色長袍,圍著阿拉伯圍巾,嘴上吸著煙鬥。加百列和雅科夫站在院門口,等待他讓他們進去。迪娜留在車裏——加百列知道,那個老人決不會和一個沒有裹頭巾的猶太女人說話。


    阿勒-薩馬拉抬起頭來,隨意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進去。他和最大的孩子說了幾句話,不一會兒,孩子們就搬來兩把椅子,然後一個女人端來了兩杯茶,那可能是他的女兒。直到這時,加百列都還沒有機會跟他解釋自己的來意。他們沉默地坐了片刻,然後開始在院子裏的蟬鳴聲中喝起茶來,以化解尷尬。一頭山羊闖進院子,腦袋輕輕頂了頂加百列的腳踝。一個穿著裙子光著腳的孩子把山羊轟了出去。在這裏,時光仿佛是靜止的。如果沒有電燈的燈光和房頂上的衛星接收器,加百列會覺得巴勒斯坦依然在君士坦丁堡的統治之下。


    “我做錯了什麽事嗎?”那個老人用阿拉伯語問道。大多數阿拉伯人見到兩個政府官員模樣的大男人來到自己家,都可能會作出這樣的反應。


    “沒有,”加百列說,“我們隻是想和你聊聊。”


    “聊什麽?”


    那個老人聽到加百列的回答後,若有所思地抽了口水煙。他的灰眼睛看上去昏昏欲睡,胡子修剪得很整齊,穿著拖鞋的雙腳很粗糙。


    “你們是哪兒的人?”他問。


    “耶斯列穀。”加百列回答說。


    阿勒-薩馬拉緩緩地點了點頭:“在那之前呢?”


    “我父母是德國人。”


    那雙灰眼睛從加百列轉向了雅科夫。


    “你呢?”


    “哈德拉。”


    “之前呢?”


    “俄國。”


    “德國人和俄國人,”阿勒-薩馬拉搖了搖頭,“如果沒有德國人和俄國人,我應該還住在撒梅裏亞,而不是阿勒馬克。”


    “村子被占那天你也在?”


    “不完全是。我正在村子附近的田裏。”他停了一下,又狡黠地加了一句,“和一個女孩在一起。”


    “行動開始後呢?”


    “我們躲在田裏,看著村裏的人都朝北走,去了黎巴嫩。我們一直等到第二天。天黑之後,我們走到了阿勒馬克。我的家人——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全都去了黎巴嫩。”


    “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呢?”


    “她嫁給了我。”他又抽了一口煙,“我也是個流亡者,隻不過是在國內流亡而已。我依然有我父親在撒梅裏亞的地契,可是我回不去。猶太人沒收了我們的土地,也從來沒想過彌補我的損失。想象一下吧,大屠殺的幸存者在阿拉伯村莊的廢墟上建了一座集體農場。”


    加百列環視了一下房子的四周:“你現在過得還不錯。”


    “我比那些真正的流亡者過得好太多了。如果沒有戰爭,我們都可以過上這樣的生活。但我並不怨你們,我怨的是阿拉伯的首領。如果哈吉·阿明和其他人接受了劃分決定,那西加利利依然是巴勒斯坦的一部分。但他們選擇了戰爭,而且還輸了。他們說阿拉伯人是受害者。阿拉法特在戴維營做了同樣的事,對吧?他又放棄和平的機會,開始了另一場戰爭。猶太人一還擊,他就聲稱自己是受害者。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接受教訓呢?”


    山羊又回來了。這一次,阿勒-薩馬拉用水煙袋的煙嘴打了一下它的鼻子。


    “不過你們來這兒肯定不是為了聽我講這些老故事的。”


    “我們想找你們村裏的一戶人家,不過我們不知道他們姓什麽。”


    “我們大家都很熟。”阿勒-薩馬拉說,“如果我們現在在撒梅裏亞的廢墟裏,我甚至可以告訴你我家在哪兒,還有我朋友的家、我表兄弟的家。跟我說說這家人的事,我可以告訴你他們的名字。”


    加百列把那個女孩在到巴黎之前講給他的故事告訴了那個人——她的祖父是村裏的長者,不是村長,但也是個非常重要的人,他有四十德南的土地,還有一大群羊。他至少有一個兒子。撒梅裏亞被占以後,他們逃去了北邊,到了黎巴嫩的艾因赫勒韋難民營。阿勒-薩馬拉若有所思地聽著加百列的描述,但樣子好像很迷惑。他回頭朝屋裏喊了一聲,一個女人出現了,和他年齡差不多,頭上蒙著頭巾。她和阿勒-薩馬拉說了幾句話,小心地避開了加百列和雅科夫的眼神。


    “你確定他有四十德南的地?”他問,“不是三十,不是二十,是四十?”


    “至少別人是這麽告訴我的。”


    他沉思著抽了一口煙。“你是對的,”他說,“這家人去了黎巴嫩的艾因赫勒韋。不過黎巴嫩內戰後,事情就更糟了。男孩子們去打仗了,我聽說他們都死了。”


    “你知道他們叫什麽嗎?”


    “他們姓阿勒-塔馬裏。如果你遇到他們,請幫我向他們問好,跟他們說我去過他們家。別告訴他們我在阿勒馬克有房子,他們聽了會難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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