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蒂諾聽到了對方在鍵盤上打字的聲音。


    “可以了,馬蒂諾博士。您的預訂已經修改好了。您的火車今晚七點十五分從裏昂車站出發。”


    馬蒂諾掛上了電話。


    24


    法國,特魯瓦


    “撒梅裏亞?你想聽撒梅裏亞的事?那裏曾經是人間天堂,是伊甸園。到處是果樹和橄欖樹、甜瓜和香蕉、青瓜和小麥。撒梅裏亞很簡單,很純粹。耕種與收獲、雨季和旱季決定了我們生活的節奏。我們有八百多人,有一座清真寺,還有學校。我們很窮,但安拉給了我們需要的一切。”


    聽聽她的話,加百列邊開車邊想,我們……我們的……她出生的時候,撒梅裏亞已經在地圖上消失了二十五年,可她提起那裏時,就如同在那裏生活了一輩子。


    “我的祖父是個大人物。當然,他不是村長,但在年長的人裏,他有一定的影響力。他當時有四十德南的土地,還有很多羊,應該算是富人了。”她嘲諷地笑了笑,“在撒梅裏亞,富人的意思就是沒有別人那麽窮。”


    她的眼睛更黑了。她看了看腿上的槍,又轉頭望向了窗外飛馳而過的法國農田。


    “1947年,我們村子開始消亡。11月,聯合國投票決定把我們的一半土地送給猶太人。撒梅裏亞和西加利利的其他地方一樣,依然是巴勒斯坦的阿拉伯屬地。但顯然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投票剛結束,戰爭就開始了。對於猶太人來說,他們想要的是整個巴勒斯坦。”


    戰爭是阿拉伯人先發起的,加百列想反駁——阿薩德酋長,貝特賽義德村的頭領,是他率先血洗了內坦亞到耶路撒冷沿線的公車。但現在不是爭吵這些曆史問題的時候。她現在正沉浸在對撒梅裏亞懷念中,加百列不想打斷她。


    她轉向了他:“你在想什麽?”


    “我在聽你講故事。”


    “你隻有一部分心思在聽我的故事,”她說,“但其他部分在想別的事。你想拿走我的槍吧,還是在計劃逃跑?”


    “已經沒法逃跑了,巴勒斯坦尼婭——我們兩個都跑不掉。接著說吧。”


    她望向窗外。“1948年5月13日,哈賈納自衛組織的武裝車隊從阿科沿河岸出發了。他們的行動代號是本-阿米。這是‘tochnitdalet’的一部分。”她看著他,“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tochnit dalet’,就是d計劃。”


    加百列點了點頭,想起了站在貝特賽義德廢墟中的迪娜。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個月?但感覺卻恍若隔世。


    “本-阿米行動口頭上的目標是支援西加利利地區幾個孤立的猶太人村莊,但真實的目標卻是征服和吞並。事實上,當時上級的命令就是摧毀三個阿拉伯村莊:巴沙、濟卜,還有撒梅裏亞。”


    她頓了頓,想看看加百列對她剛剛的話有什麽反應,然後她繼續自己的“演說”。撒梅裏亞是三個村中第一個被消滅的。哈賈納在黎明前包圍了它,裝甲車前的大燈把整個村子都照亮了。有一些哈賈納組織的成員戴著紅色的格子圍巾,讓站崗的人錯把猶太人的襲擊當成了阿拉伯的保衛行動。他向天空放槍慶祝,然後就被猶太人殺害了。猶太人偽裝成阿拉伯人進村的消息很快傳開,村裏人一下子慌了。撒梅裏亞的守衛者勇敢地投入了戰鬥,但他們當然打不過裝備精良的哈賈納。幾分鍾之內,人們就開始撤離了。


    “猶太人希望我們離開,”她說,“他們故意沒有把守村子的東邊,讓我們有路可逃。我們沒時間收拾行李,甚至連食物都沒來得及帶。我們隻顧著逃跑。但猶太人還是不滿意。在我們穿過那片我們種了幾個世紀的農田時,他們朝我們開槍掃射,五個村民死在了田裏。哈賈納工兵馬上進了村。逃跑的時候,我們都可以聽到爆炸聲。猶太人把我們的天堂變成了一堆碎石頭。”


    撒梅裏亞的村民跑到大路上,一直向北逃,最後到了黎巴嫩。很快,巴沙、濟卜,還有東邊幾個小村子的村民也來了。“猶太人讓我們去黎巴嫩,”她說,“他們讓我們在那裏等上幾個星期,等到戰爭結束,我們就可以回去了。回去?回到哪兒去?我們的房子已經變成了瓦礫,我們隻能朝前走。我們穿過國境,成為無家可歸的人,徹底被遺忘了。巴勒斯坦的大門對我們永遠地關閉了。”


    蘭斯:下午五點。


    “停車。”她說。


    加百列把那輛奔馳停到路邊。他們默默地坐著,車身被飛馳而過的車輛震得微微發抖。電話響了。這次對方講話的時間比以往都長,加百列懷疑這應該是最後一道命令了。她一言不發地結束了通話,然後把手機放進包裏。


    “我們去哪兒?”


    “巴黎。”她說,“和你猜想的一樣。”


    “他想讓我們走哪條路?”


    “a4。你知道嗎?”


    “知道。”


    “那條路直通——”


    “直通巴黎東南部。我知道它通向哪兒,巴勒斯坦尼婭。”


    加百列加速進入主路。車上的時鍾顯示著五點零五分。路牌上寫著“巴黎145”。離巴黎還有一百四十五公裏,也就是九十一英裏。


    “講完你的故事吧,巴勒斯坦尼婭。”


    “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


    “說到黎巴嫩,”加百列說,“說到你們被遺忘了。”


    “我們在山上搭起了帳篷。我們四處尋找食物,靠阿拉伯弟兄的接濟過活,等著有一天巴勒斯坦的大門再次向我們打開,等著猶太人兌現他們在我們離開時許下的諾言。但六月份的時候,本-古裏安說,難民不能回家了。他把我們劃為第五類不能回去的人,我們會威脅到這個新猶太國家。我們知道我們再也看不到撒梅裏亞了,天堂沒有了。”


    加百列看了看表:五點十分。離巴黎還有八十英裏。


    “我們向北走,到了西頓。那個長長的夏天,我們一直都住在帳篷裏。然後天氣變冷了,雨季來了,可是我們依然生活在帳篷裏。我們把這個新家叫‘艾因赫勒韋’,意思是‘甜美的春天’。這一切對我祖父來說尤其難以忍受。以前在撒梅裏亞的時候,他也算是個重要人物,看管著田地和牲口。可現在整個家庭都在靠接濟過活。他有地契,可土地卻沒有了;他有房子的鑰匙,可房子已經被夷為平地。第一個冬天,他就病了,後來很快就去世了。其實他是不想活了——至少不想在黎巴嫩活著。撒梅裏亞死了,我祖父也死了。”


    五點二十五分。離巴黎還有六十二英裏。


    “我父親當時隻是個男孩,但他有責任照顧他的母親和兩個姐妹。他沒法工作——黎巴嫩不允許難民工作。沒有黎巴嫩的社保,沒有黎巴嫩的醫保,我們也沒法離開那兒,因為我們連有效的護照都沒有。我們誰也不是,什麽都不是。”


    五點三十八分。離巴黎還有三十五英裏。


    “後來我父親娶了一個撒梅裏亞女孩。村裏剩下的所有人都聚集在艾因赫勒韋難民營,為他們慶祝。當時大家就像回到了家鄉一樣,雖然周圍的環境迥然不同。那裏不是天堂,地麵上是陰溝,四周圍著棚屋和帳篷。母親給父親生了兩個兒子。每天晚上他都給他們講撒梅裏亞的故事,這樣他們就不會忘記自己真正的家。他給他們講了經受過的災難,也講了回家的夢。我的哥哥們生來就注定要成為巴勒斯坦的戰士,他們沒有選擇。當他們長大到可以拿槍後,法塔赫就開始訓練他們。”


    “你呢?”


    “我是家裏最小的孩子,1975年出生,那時候剛好黎巴嫩開始內戰。”


    五點四十七分。離巴黎還有二十五英裏。


    “我們從來沒想過他們會再來找我們。是啊,我們失去了一切——我們的家,我們的村莊,我們的土地,但至少在艾因赫勒韋,我們是安全的。猶太人永遠都不會來黎巴嫩。他們會嗎?”


    五點五十二分。離巴黎還有十九英裏。


    “加利利的和平行動——這是他們起的名字,天啊,就算是奧威爾也想不出更好聽的名字了。1982年6月4日,以色列入侵黎巴嫩,目標是一次性徹底清除巴勒斯坦解放組織。這一切對我們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一隊以色列士兵沿著公路北上,唯一的不同是,這條路在黎巴嫩,而非巴勒斯坦,士兵也從哈賈納變成了以色列國防軍。我們知道事情的結果會很糟。艾因赫勒韋難民營被認作是法塔赫的地盤,是流亡國外的巴勒斯坦人的中心。6月8日,戰爭開始了。以色列派來了傘兵。我們的人像獅子一樣勇敢地反擊,在每一條巷子中、每一間房子裏,從清真寺到醫院,任何投降者都會被擊斃。人們都在說,隻要還有一個人活著,艾因赫勒韋之戰就會繼續下去。


    “以色列改變了策略。他們用飛機和大炮一條條巷子、一個個街區地毀掉我們所有的帳篷。每過幾個小時,以色列人都會勸我們投降。我們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樣的:絕不。戰爭持續了一個星期。戰爭開始的第一天,我就失去了一個哥哥,我的另一個哥哥在第四天也犧牲了。戰爭的最後一天,我們的母親在爬出石頭堆時被誤以為是遊擊隊員,被以色列人擊斃了。


    “一切結束以後,艾因赫勒韋變成了一片廢墟。猶太人又一次把我們的家夷為平地。我失去了哥哥,失去了母親。你問我為什麽會來這兒,因為撒梅裏亞和艾因赫勒韋。這就是猶太複國主義在我心裏的意義。我除了反擊,沒有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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