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檔案


    1


    羅馬:3月4日


    警告已接踵而來——安息日那天,布宜諾斯艾利斯猶太社區中心的爆炸案奪去了八十七條生命;一年後的同一天,伊斯坦布爾猶太教堂又遭炸毀,二十八個人命歸黃泉——但羅馬才是他真正的處女秀,他要把名片留在那裏。


    以色列自命不凡的情報處的走廊上、辦公室裏,關於這場陰謀起源的辯論可謂不絕於耳,有時甚至劍拔弩張。素來謹小慎微的部門負責人勒夫·阿羅尼稱,早在以軍炸毀阿拉法特的拉馬拉總部,並偷走他的文件之後,敵方就開始行動了。而在以色列的傳奇間諜阿裏·沙姆龍看來,這樣的揣測很可笑——和勒夫唱反調已經成為了沙姆龍的習慣。隻有他——沙姆龍——這個曾經隨先鋒部隊團一起參與了獨立戰爭的戰士,這個永遠不會割裂地看待矛盾的人,才能把羅馬暴行的源頭追溯到半個世紀以前。最終的證據證明,兩人都沒說錯。為了能和平協作,勒夫和沙姆龍為事情設立了一個新的起點:這一天,有一位讓-盧克先生抵達拉齊奧山莊,在布拉恰諾湖畔一棟漂亮的十八世紀古宅入住了。


    對於他到達的時間和地點,並不存在任何疑義。別墅的主人拉瓦爾先生是位不太靠譜的比利時貴族,他說那名租客是在三月的最後一個周五下午兩點半抵達的。有一位禮貌而拘謹的以色列小夥拜訪了拉瓦爾先生在比利時的住所。他首先質疑,拉瓦爾先生怎麽可能把那麽久以前某個日子發生的事記得那麽清楚。那個比利時人讓他看了自己的皮製日記本,上麵用鉛筆記錄著:和讓-盧克先生在布拉恰諾別墅見麵。


    “為什麽您寫的是‘布拉恰諾別墅’,而不是直接寫‘別墅’?”這位以色列訪客用筆指了指日記本上那幾個字問道。


    “為了和我們在聖特羅佩斯和葡萄牙的別墅,還有在瑞士阿爾卑斯山的木屋區分開。”


    “哦。”以色列人應了一句。不過比利時貴族發現,這個年輕人的語氣中,並沒有大部分公務員見到有錢人時表現出的諂媚和滑舌。


    對於那個租客,拉瓦爾還記得些什麽呢?他準時、精明,舉止十二萬分得體;他儀表非凡,噴了香水卻並不刺鼻;他的著裝昂貴卻很低調;他開的是奔馳轎車,隨身帶了兩個金搭扣的名牌行李箱;他提前支付了一個月的租金,付的全是現金——在拉瓦爾先生看來,這種行為在意大利的那個區域並不常見;那個人善於傾聽,一件事絕不用向他交待兩次;他的法語帶著巴黎上流社會的口音;看他的樣子,一定不會讓自己身陷於什麽不體麵的爭執,在女人麵前也一定是個紳士。“他出身名門,”拉瓦爾篤定地總結道,仿佛對自己談論的對象已相當了解,“記下來吧,他血統高貴。”


    關於這位讓-盧克先生的更多細節漸漸浮現,而其中沒有任何內容與拉瓦爾先生的溢美之詞相悖。他不雇女傭,並要求園丁每日準時九點報到,十點離開。他去附近的市場購物,到安圭拉的一個中世紀湖畔村落參加彌撒。他曾在拉齊奧的羅馬遺跡中逗留了很長時間,尤其對切爾韋泰裏的古墓興趣斐然。


    三月的某日——這個日期恐怕永遠也無法確認了——他消失了。就連拉瓦爾先生也說不清他離開的日子,因為他也是在事後,從巴黎一個自稱是讓-盧克先生助理的女人那兒得到的消息。雖然租約還有兩周才到期,但那位英俊的租客卻放棄了退租,沒給自己或拉瓦爾先生帶來任何尷尬。春末時,拉瓦爾先生來到了別墅。讓他驚訝的是,廚房餐櫃上的一隻水晶碗裏放了一封簡短的感謝信,還有一張一百歐元的鈔票,以賠償他打碎的酒杯。可是當拉瓦爾先生檢查酒櫃時,卻發現酒杯並沒有少。他打電話去巴黎,想把錢退還給讓-盧克先生的助理,然而對方的電話已經接不通了。


    博爾蓋塞花園周圍,鋪著落葉的大街小巷錯落有致,完全不似市中心的雜亂喧囂、遊人熙攘。這裏坐落的基本上都是外交使館和富人宅邸,周圍交通井然,悠遠的車鳴仿佛來自於某片遙遠的疆土。街道間並不相通。街上每天有好幾個小時都蓋著樹影,那是街邊別墅旁的青鬆和桉樹的影子。窄窄的人行道被盤錯的樹根頂得凹凸不平,上麵終年覆著鬆針和枯葉。街的盡頭是一座使館,安保工作看上去應該比羅馬絕大部分的外交機構都更森嚴。


    那場災難的幸存者和目擊者都記得那個美麗的冬末清晨:天色澄澈晴朗,雖然樹蔭裏依然還有些涼意,但在陽光下,敞懷披一件羊毛大衣,就足以讓你暖洋洋地享受一頓露天午餐。由於是周五,人們臉上更是多了幾分閑散。在羅馬的使館區,這正是享受一杯卡布奇諾或一個羊角包,反思一下生命意義的時候。拖延是當日的主基調。煩悶的會議取消了,繁瑣的文書工作還是放到周一去做吧。


    博爾蓋塞花園附近的那條小胡同裏沒有任何災難的前兆。意大利警察和保安正在明媚的陽光下懶洋洋地閑聊著。和羅馬的很多外交部門一樣,這個院落裏有兩座使館,一座處理與意大利政府之間的事務,另一座則處理對梵蒂岡的事務。兩座使館當天都開放辦公,所以大使們都在辦公室裏。


    十點十五分,一個矮矮胖胖的耶穌會會士搖擺著從山坡上走下來,手裏拿著一隻公文包,包裏是梵蒂岡國務秘書處的新外交行動計劃,計劃中包含了對以色列入侵伯利恒的譴責。信使把文件交給使館的辦事員,然後又喘著粗氣回去了。這份文件將公之於眾,其中尖銳的措辭恐怕會為梵蒂岡帶來一時的尷尬。這位信使的時間掐得實在是剛剛好——如果他再晚上五分鍾,恐怕就要和他手裏的那份文件一起化為灰燼了。


    可有一家意大利電視台的攝製組就沒那麽幸運了——他們本想針對中東局勢問題對大使進行采訪;同樣不幸的還有來遊說大使的當地猶太改革者代表團,他們針對下周在維羅納召開的新納粹主義大會,堅持對其進行譴責;還有一對意大利夫婦,他們因為反感新近興起的反猶主義熱潮,特地來詢問移居以色列的相關事宜。仔細數數,共有十四個人圍在大使館的辦事處入口,等候接受那幾個短頭發保安的搜身檢查。就在這時,一輛白色的卡車右轉駛入這條死胡同,開始了它最後的衝刺。


    大部分人在車拐進路口之前就聽到了動靜。在那樣一個靜謐的早晨,卡車發出如同痙攣一般的噪聲,顯得十分突兀,讓人無法忽略。意大利保安停止了交談,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那十四個聚在門口的人也都聞聲望了過去。胖胖的耶穌會會士正在對麵等車,他也把圓腦袋從手上的《羅馬觀察家報》上抬起,望向了街口。


    微微傾斜的街道為卡車增加了助力,它開始了驚人的加速。轉彎時,車載的重物將重心狠狠推向了一側的兩個輪子。有一瞬間,那輛車險些側翻,但它最終還是穩住了,筆直地朝著大使館衝來。


    透過擋風玻璃可以看到司機的臉。他很年輕,胡子刮得很幹淨,雙目圓睜,嘴巴也大張著,好像在衝著自己大喊大叫。不知道為什麽,車子的雨刷器一直在左右搖擺。


    意大利保安馬上做出了反應。其中有幾個人飛快地躲到加固過的水泥牆後麵,另外幾個則趴倒在鋼筋和玻璃製成的保安崗後麵。有兩名保安主管開始向那輛卡車開火,火星濺在了車子的護柵上。擋風玻璃碎了,但車子依然加速飛馳,直到撞上目標。


    事後,以色列政府對意大利保安的盡職盡責進行了嘉獎,他們沒有逃離自己的崗位。不過,即便他們逃了,結果也不會有任何區別。


    從聖彼得廣場到西班牙廣場,甚至雅尼庫魯姆山都聽得到爆炸聲。身處高層建築的人們都看見了博爾蓋塞別墅北部升騰起來的那團橙紅色火球,緊接著便是一團更巨大的灰黑色蘑菇雲。爆炸地點一英裏以內的窗戶都被震得粉碎,包括附近一座教堂的彩窗。樹木在瞬間變成一片禿枝,鳥雀死在了半空。監控地震的地質學家一開始還以為羅馬發生了一場低級數的地震。


    沒有一個保安在爆炸中生還,那十四位在門口等候的來訪者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罹難者還包括辦公室離卡車爆炸地點較近的大使館工作人員。


    然而,真正帶來更大傷亡的其實是第二輛車。那名梵蒂岡信使被爆炸產生的巨大衝擊力掀倒在地後,看到又一輛車快速轉入那條死胡同。那是一輛藍西亞轎車,車上坐了四個人,車速相當快,他還以為那是聞訊趕來的警車。會士站起身來朝濃煙走去,希望可以幫忙救助傷亡者,可他看到的卻是另一場噩夢——藍西亞的車門被同時打開,他誤以為是警察的四人開始朝著那棟建築開火。在燒焦的建築廢墟中蹣跚的幸存者被無情地殺害了。


    那四個人幾乎在同一時刻停火,回到了車上。離開時,其中一個恐怖分子瞄準了那位會士。會士用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準備迎接死亡。而那個恐怖分子卻笑了笑,隨即消失在了一片煙霧中。


    2


    以色列,太巴列


    羅馬最後一聲槍響的十五分鍾後,俯瞰加利利海的一棟蜜糖色大宅中的保密電話響了起來。曾任以色列前情報處處長的阿裏·沙姆龍如今是總理特別顧問,專門負責安全與情報工作。他拿起了電話聽筒後沉默了一陣,接著憤怒地閉上了雙眼。“我馬上過來。”他掛斷了電話。


    他轉過身去,看到吉優拉正站在書房門口,手裏拿著他的短夾克,雙眼潤濕。


    “電視上播了。有多嚴重?”


    “非常嚴重。總理讓我幫他準備一份聲明。”


    “那就別讓總理等太久。”


    她幫沙姆龍穿好夾克,吻了吻他的麵頰。這是一個簡單的儀式。已經多少次了,他因為猶太人遭遇爆炸而離開他的妻子?他已經數不過來了。他幾乎已經確定,這一切永遠也不會結束。


    “不會抽太多煙吧?”


    “當然不會。”


    “給我打電話。”


    “一有空我就打給你。”


    他走出大門,一陣冰冷的海風迎麵吹來。夜裏,戈蘭高地起了風暴,侵襲了整個上加利利。一聲響雷把沙姆龍驚醒了,他當時以為是槍聲,之後整晚他都沒能再入睡。對於沙姆龍來說,睡眠就像個鬼祟的走私販。它很少眷顧他,而且一旦被叨擾,就不會再降臨。有多少個夜晚,他都深陷於記憶的檔案室裏,回顧曾經的案件卷宗,遊走在和敵軍對壘的戰場上。可昨晚卻不同。他有一種可怕的預感,預感一場災難就要發生。那畫麵清晰而真實。他馬上給他的老部下打了個電話詢問情況。“去睡吧,頭兒,”那個年輕人對他說,“一切太平。”


    他那輛安裝了防彈鎧甲的黑色標致正等在大路上。他的黑頭發保鏢拉米站在敞著的後門旁邊。這些年來,沙姆龍可以說是樹敵無數,而且因為以色列混亂的人口分布,他的很多敵人都居住在太巴列附近。好在有拉米一步不離地跟隨,他就像一匹安靜而孤傲的狼,卻比狼還要凶狠。


    沙姆龍停下腳步,點燃一支煙——自從在情報處工作以來,他就一直抽這種廉價牌子的土耳其煙——然後他走出了門廊。沙姆龍身材矮小,雖然年齡大了,身體卻依然硬朗。他的手掌很大,如同巨人的手一般,皮膚粗糙,長滿了黃斑。他的臉上溝壑縱橫,如同俯瞰下的內蓋夫沙漠。灰白的頭發理得很短,幾乎隻剩下發根。他戴著一副難看的塑料框眼鏡,厚厚的鏡片後麵是一雙渾濁的藍眼睛。他走路的架勢仿佛一直在防備身後敵人的攻擊:頭低垂著,手肘向外。在他曾經就職的掃羅王大道,人們稱這姿勢為“沙姆龍步”。他聽說了這種說法,也默許了。


    他鑽進了標致轎車的後排。車開上了通往湖岸的陡坡,然後右轉加速駛向太巴列,再向西穿過加利利直奔濱海平原。沙姆龍一直在看自己那隻滿是刮痕的手表。此刻,時間是他的敵人。每過去一秒,案犯就會更遠離案發現場一些。如果這次襲擊發生在耶路撒冷或特拉維夫,那麽這些恐怖分子絕對逃不出檢查站和路障織成的密網。可襲擊發生在意大利,而非以色列。沙姆龍隻能把希望寄托在意大利警察身上。事實上,意大利已經很久沒有遭遇過大規模的恐怖襲擊事件了。更麻煩的是,被摧毀的恰恰是以色列和意大利政府的聯絡站——也就是大使館。沙姆龍甚至懷疑,他們一個重要的以色列情報站也已毀於一旦。羅馬是南歐的區域總部所在地,那裏的負責人西蒙·帕斯納是沙姆龍親自挑選並培訓的一員幹將。情報處很可能已經失去了其最有能力、經驗最豐富的官員。


    這段路仿佛沒有終點。他們聽著車上的新聞廣播。羅馬的情況看來越來越糟。沙姆龍好幾次都想撥通自己那部安全電話,但最終還是把它塞回了口袋裏。讓他們去解決吧,他們知道該怎麽做。你已經給了他們最好的訓練。更何況,作為負責安全和恐怖主義問題的總理特別顧問,他現在也無暇發表評論、提供建議。


    特別顧問……他實在是討厭這個頭銜,聽上去含含糊糊。他曾經是“memuneb”——這是希伯來語中“大天使”的意思。他曾經憑自己的努力,帶著他的國家走過榮辱成敗。勒夫和他那幫年輕的技術官僚一直把他看成負擔,把他放逐到了“猶太曠野”——打發他退休了。如果不是總理扔來救命繩索,他恐怕要永遠待在那裏。作為運籌帷幄的大師,沙姆龍非常清楚,他在總理辦公室的權力不亞於他在掃羅王大道的權力。經驗告訴他,無論何時都不能失去耐心。他最終會得償所願,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


    車子轉上了通向耶路撒冷的坡道。每每來到這裏,沙姆龍都會回憶起舊日的征戰。那種預感又出現了。這僅僅和羅馬發生的事有關嗎,還是比羅馬更嚴重?他知道,這手筆出自一個老對頭。一個死去的人。一個來自過去的人。


    以色列總理辦公室位於西耶路撒冷的本-古裏安區,卡普蘭大街3號。沙姆龍從地下停車場進入大樓,直奔自己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的位置是有講究的——房間外的走廊直通總理辦公室,而且坐在這個位置,沙姆龍可以看到勒夫或其他高層情報工作人員到指揮室開會。沙姆龍沒有私人秘書,隻能和另外三人共用一個秘書。那女孩兒叫塔瑪拉,至少她可以幫他端咖啡,打開那三台電視。


    “‘瓦拉什’今天五點要在總理辦公室開會。”


    “瓦拉什”是希伯來語,指的是領導部門委員會,包括了內部安全機構沙巴克的指揮官、軍事情報部門的司令,當然還有以色列秘密情報處的頭頭——以色列秘密情報處通常被簡稱為“機構”。無論是依從憲章還是按照聲望,沙姆龍永遠都會列席。


    “還有,他希望您在二十分鍾內去向他提前匯報一下。”


    “告訴他最好能給我三十分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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