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過毛巾,一邊擦拭,一邊拾起扔在草上的襯衫穿上。


    她問他:“你這身武功是在軍校學的?”


    他答道:“不,軍校隻授軍事課目。這武術是小的時候在家鄉學的——我的家鄉是全國很有名氣的武術之鄉呢。”


    兩人聊著回到樓上餐廳。


    桌上已擺好了早餐。


    她對他說:“知道你是山東人,一定愛吃麵食,特要廚房做了些大餅,你嚐嚐合你口味兒不?”


    他很感激地說:“當兵的哪有這些講究?在部隊上麵發什麽吃什麽。白小姐不必特為我做什麽。能夠吃飽就很好。”


    她笑道:“我就是在讓你吃飽啊。我去孤軍營慰勞過,看見那些士兵吃飯,大碗大碗的飯,轉眼就吃光了。一人要吃好幾碗呢。當時就留下深刻印象。現在要招待你這位英雄,我就心中有數了。”


    “你倒是個有心人啊!”


    “有幸請來你這位大英雄,我能不倍加小心侍奉嗎?”


    “我算個什麽英雄?離開孤軍營幾乎不能生存,現在躲在這裏,在歌舞皇後的庇護下,隻能稱做狗熊!”


    她揮了揮筷子:“噓——!為什麽要這樣貶低自己呢?你已經做出了驚天動地的事——使日寇惶惶不可終日了。”


    他搖頭苦笑:“現在我尚無立足之地,今後不知亡命何處?”


    “你太悲觀了吧?”她說,“你看你去任家,受到了歡迎。我相信隻要你說明身份,上海哪家老百姓都會歡迎你的——我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嗎?你放心在這裏住下,工部局不會來我家搜查你的。”


    他苦笑搖頭:“白小姐,我困在府上,外人得知,豈不要恥笑嗎?所以,無論外麵如何,我是要離開府上走出去的……”


    “不要這樣……”她急切地伸手按住了他的另一隻手,“我相信昨夜工部局的人已知道我把你帶回家來了,現在門外就有人監視:你隻要一走出大門,他們就會抓你……請聽我說,我已經想好了,飯後就出去活動,爭取工部局撤銷對你的通緝……”


    “能辦得到嗎?”


    “事在人為。”她很自信地說,“歌舞皇後的能量,你還估計不到呢。好了,你什麽也不要說,吃完飯我就出去活動,你就在家靜候佳音吧。”


    飯後,白光開車出門了。


    李堅留在家裏,拿一些白光留給他的報紙、畫報閱覽著,也在想著白光。


    昨夜他闖進她的化妝室,她竟然沒有驚慌失措,而是很鎮定地盤問他,甚至拿出槍來逼問他,當她得知他是被通緝的逃犯,她竟然毫不猶豫地掩護了他。


    是的,八百壯士很受上海人民尊敬和同情。能夠仗義掩護脫險,已是很不易了,她卻還將他帶回家來,現在又要為他去奔走,這過分的熱情,用對八百壯士的崇敬能夠解釋嗎?


    假如不僅僅是為此,那麽,她又為什麽呢?


    他不清楚她的身世。就現在看來,她是孤身一人。雖然有了“歌舞皇後”的桂冠,但這是虛名。一個孤身年輕的女子,獨自住著一幢花園洋房,這是她在百樂門舞廳所得的報酬能負擔得起的享受嗎?


    顯然,她的背景是很複雜的。


    盡管他過去沒有到過上海,參戰不久,即隨部隊困在膠州公園,對上海的情況不甚了解,但租界這十裏洋場的複雜,他還是有耳聞的。尤其是現在,上海已經淪陷,唯有十裏洋場,處於日寇包圍中,還沒有染指,被上海人稱為世外桃源。但是,在這十裏洋場的陰暗角落裏,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自己不也是隱藏其中的一個滿懷仇恨的殺手嗎?那麽,白光會是什麽樣的人呢?


    他們是極偶然相遇的,應該不會有什麽預謀,他還不能設想,在偶然巧遇中,她就會對他產生什麽“想法”,也就不能確定她今後會對他如何。


    他不願往壞處去想,認為那是對她的好心的褻瀆,也是非常不道德的。人家從虎口將你救出,剛有個安樂窩、有口飽飯吃,不思恩圖報,反倒猜疑別人幫助你的動機!歸根結底,他不能不承認,自己現在混得跟花子一樣,別人嫌棄不夠,還能圖你點什麽呢?你除了一身皮囊,還有什麽別的呢?


    這樣一想,他不禁暗自苦笑搖頭。


    下午三點多鍾,白光回來了,她顯得很興奮地嚷道:“天鋒!天鋒!咪咪大功告成了!咪咪帶你去見一個上海灘舉足輕重的人物,隻要他說句話,你的問題全部解決了!快來洗洗澡、換換衣服,馬上就去見他。”


    她給他買回西裝、皮鞋、內衣、睡衣、浴衣……她領他去她的臥室套間的浴室,逼他脫光了洗浴。他不肯脫,她半玩笑地說:“昨夜你闖進我的化妝室,看了我的裸體,為什麽我就不能看看你的裸體?這太不公平了,不讓我看你就欠了我的!快脫!”


    他向她告饒:“白小姐,就算我欠了你的好嗎?”


    她撲哧一笑,“開玩笑的。好了,你洗吧——多衝幾遍,洗幹淨點。”說罷,她走出門去,回身拉上房門時朝他嫣然一笑。


    他脫著衣服,不禁暗想:“她真的很美,很美!”但是,他又感覺她過分“成熟”,她的一言一行,都透露出她有駕馭一切的潛在能力,不會被任何力量所左右,這雖然隻是短暫的接觸中的一種“感覺”,他也不能很具體說出所以然來。總之,她給他的感覺,就是不宜過分接近。


    他洗完浴,她幫著他穿裝打扮,真可謂“人靠衣裝馬靠鞍”,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經過換裝後,也顯得很英俊。


    她退後仔細端詳半晌,忽然拍手叫道:“哇——!好英俊啊。尤其可貴的是陽剛之氣十足,那是別的男人不具備的,天鋒!天鋒!我要把你帶到交際場中去,不知有多少女人要羨慕死我了!也不知多少女人會對你拋媚眼呢。”


    他皺起了眉:“白小姐,這樣庸俗的話,不該出自你口。”


    她縮肩吐吐舌頭:“啊,對不起……對不起,以後再也不敢說了……不過我說的全是真心話……”


    他扯著衣袖,扭著脖子,一副渾身不自在的樣子,眉頭皺成一個疙瘩,咧著嘴說:“這——這——我從來沒穿過西裝——太別扭了——太別扭了——脖子勒著不好受啊——哎呀!哎呀!穿上這身衣服太受拘束了。一定要換裝,請你還是給我弄一套中山裝比較好……”


    “太落伍了!”她說,“今後我要帶你到交際場中走動的,你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也增光啊。”


    “我不善於交際應酬的……”


    “你不多結交些人,怎麽了解情況?你不是要殺漢奸嗎?誰是漢奸?你光殺些小漢奸起不了震撼作用,要想殺大漢奸,你不摸清情況怎麽行呢?”


    他認為她所說不無道理。


    “你要帶我去見什麽人?”


    她告訴他:“你聽說過黃金榮嗎?”


    他一驚:“上海灘青幫大亨!”


    “是的,我今天去找他,說明了你的情況。他聽了就說:工部局通緝你是毫無道理的。他願意去和領事講情,撤銷通緝。他要見見你,是好事啊!”


    黃金榮早年是地痞無賴,後以租界巡捕房巡捕起家,甚得英、法領事賞識,又組織了幫會,勢力日益壯大,成為上海灘舉足輕重的人物。蔣介石不得地時,也曾“投貼”在他的門下。


    李堅知道,若能結識這樣一個人物,在上海,尤其在租界就可以立足了。


    能見到這樣一個人,是很不容易的。她對白光的“能量”,不能不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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