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她向穿衣鏡方向說,“請出來吧。”


    他這才從穿衣鏡後走出來。她指指斜對麵的沙發,說聲:“請坐吧。”他去對麵坐下。


    她拿起茶幾上的香煙聽:“請吸煙。”


    “謝謝。我不會吸煙。”


    她一笑,自己拿起一支,用火柴點著,吸了兩口,朝他噴出煙霧。他覺得她吸煙的姿勢很優美。


    忽聽又有人在敲門,他們都一驚。他要起身。她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別動,她則起身去門前,喝問:“是誰敲門啊?”


    門外應聲:“白小姐,你該上場哉。”


    她舒了一口氣:“告訴老板,我有點不舒服,今晚不再上場了。”


    門外答應一聲:“好格。”


    她等了等,擲了煙蒂,走去從酒櫃倒了兩杯白蘭地,端著高腳杯走到他麵前,遞給他一杯。他猶豫地接過去,放在茶幾上。


    “對不起,我不會喝酒。”


    “軍人是清教徒嗎?”


    “黃埔軍人不煙不酒不茶,因為校長蔣委員長就不煙不酒不茶。”


    “啊,是以校長為榜樣?”


    “軍人也應該無不良嗜好。”


    她去坐下,邊喝著酒邊觀察這個目不旁視的男人。他給她的第一印象是:高大、雄偉。現在仔細看看,雖然絡腮胡子沒有刮,胡子拉碴的,但看得出臉形端正,尤其是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顯示出他的堅毅與自信;又像猛虎獵豹在盯住獵物時的眼神,具有征服的威懾力。碰到他的目光,不免要內心震顫!她另有一種觀感:“這個粗線條男人好性感!”不禁怦然心動了。


    他說:“小姐,我冒昧打擾,承蒙庇護,十分感激,容圖後報。”說著站起,“既然他們走了,我也該告辭了……”


    她伸出一條光腿攔阻:“啊!他們隻不過是離開我的房門前,會在外圍等著你出去。”


    他還站著:“小姐,我不能老躲在這裏。”


    她笑道:“鬼使神差你到我麵前了,就是主的安排。我是虔誠的基督徒。既是主的安排,我就有責任拯救你。”


    “請坐!我能提幾個問題嗎?”


    他坐下了:“啊,當然,請提吧。”


    “你是黃埔軍校幾期畢業的?”


    “我是中央軍校第七期畢業的。”


    “家裏都有什麽人?”


    他答道:“我是山東濟南人。我的家人在日寇製造的‘濟南慘案’中全部罹難。”


    她見他坐的姿勢是:挺著胸,坐得筆直;兩條腿並攏,雙手擱在膝上。這完全是訓練有素的軍人“坐”的標準姿勢。


    “你為什麽要離開孤軍營?”


    “當初我們奉命守衛四行倉庫,雖被日寇包圍,但我們糧、彈充足,堅守一年半載不成問題。租界當局唯恐日寇炮火會殃及租界,要求我們撤退,並保證可以護送我們出圍,歸還建製。他們又通過外交途徑,取得蔣委員長同意,由上海警備司令楊虎將軍傳達了撤入租界的命令。


    我們於夜間冒著日寇的炮火,通過垃圾橋進入租界,不料竟被英軍包圍,將我們脅迫進中國銀行,要求我們繳械。我們堅決不同意。租界當局說:租界法規定,禁止武裝人員入境,如果我們不繳械,日寇就會借口派武裝部隊進入租界和我們開戰。


    幾經交涉,最後我們還是繳了械。


    租界當局先將我們用車送往跑馬廳,後又送往膠州公園。再也不提送我們出上海的事了,使我們有家難歸、有國難投。還借口我們不是戰俘,不負責供應生活一切所需,我們一直都是上海民眾供應衣食才能生存下來的。


    日寇漢奸收買了我們內部叛徒郝鼎誠等人,刺殺了我們的團長謝晉元!我們都不能做出反應。這使我想到,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我們都會被當成牲口那樣地宰殺掉!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逃出來殺鬼子漢奸,一來為團長報仇,二來也是殺一個夠本,殺倆賺一個!”


    她一口備閃吮中酒,將高腳酒杯放在茶幾上;放下蹺著的腿,換了個坐的姿勢,似乎無意地扯開了腰間的帶子。


    “你叫什麽名字?”


    “我名李堅,字天鋒。”


    她親切地說:“好,我以後就稱呼你天鋒吧;我叫白光,小名咪咪——貓的意思,以後你就叫我咪咪,好嗎?”


    他不置可否。


    她說:“天鋒,你這樣單槍匹馬瞎幹,是很危險的呀……”


    他淡淡一笑:“我離開孤軍營那一刻,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她見他兩眼直視上方,對她的暴露視若無睹,不覺大失所望。“這個男人好堅強!”


    “古人雲: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為什麽可以避免的,一定要讓他發生呢?”她拿起了茶幾上的電話:“永安公司劉經理嗎?我是白光啊——你好。我需要一套大號的西服、襯衣、領帶,一把剃須刀,一頂禮帽。請你派人馬上送到我的化妝室來。費用改天再給吧。”她放下電話,朝他一笑:“回頭我給你打扮打扮,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出去了。”


    他很感激地說:“謝謝!”又說,“我冒冒失失闖進來——現在——可能要連累你……”


    “連累我?”她又笑了,“英、法領事都是我的好朋友;工部局對歌舞皇後頂禮膜拜,巡捕房敢騷擾我嗎?你放心,從此咪咪就是你的保護傘——你隻要聽我的,保你絕對安全。”


    他卻說:“白小姐,我離開孤軍營,絕非為了苟且偷生。否則,我完全可以離開上海,去找我的部隊——孫元良將軍的第八十八師。”


    “好,我可以幫助你實現誌願。”


    “白小姐,你沒有這樣的義務,更沒有必要為幫我去冒風險,改變你現在安定的生活。”


    她說:“八百壯士是上海老百姓、甚至是全中國老百姓所敬仰的民族英雄!孤軍營在膠州公園無衣無食,我也捐過一千斤大米、一百斤食油、八百件襯衫……”


    他點點頭:“我記得好像有白小姐所捐獻的物品,白小姐是按我們對外聲稱的八百人捐獻的。實際上我們隻有四百五十三名官兵。在堅守對抗和突圍進租界時,已有十多百名官兵陣亡或負傷,撤到膠州公園,官兵隻有四百四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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