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下心神,關了石壁上的門,打起螢火折子,四下張望觀察,見這扇玉石門前並無其他陷阱,便又望向門上的那十個字,心想:“他們想必時時進入這密室,也時時使用這文字鎖。事物用久了,想必會有些痕跡。”當下湊近那文字鎖,仔細觀察,見到第二個字有四個選擇,分別是“須”“常”“必”“豈”,其中“須”字上有少許指紋,他便將第二個字轉到了“須”字。


    再去看第一個字,也有四個選擇,可以是“花”,或是“風”“草”“葉”,卻無任何痕跡可循。楚瀚心想:“武則天以女子而為天下主,自負美貌,大約會用‘花’字吧。”便將第一個文字鎖轉到“花”字。他口中喃喃念道:“花須,花須。”


    再去看第四個字,也有少許痕跡,應當是“夜”字。回頭看第三個字,可以是“徹”“連”“終”“寒”。楚瀚不禁大感頭疼,心想:“究竟是‘徹夜’,還是‘連夜’、‘終夜’、‘寒夜’?”他想著似乎每個字都可以,便又去看第五個字。


    這第五個字的選擇有“開”“發”“綻”或是“放”。楚瀚口中不斷念著:“花須徹夜開?花須連夜發?花須終夜綻?花須寒夜放?”他毫無文才,每句念來都通順,他更無法辨別哪一句最適當。


    他感到一道道冷汗劃過麵頰,流到自己的頸中,心知時間寶貴,既然無法猜出,隻好趕緊去看下一句。幸而這下半句的第一、三、四字都有跡可循,該是“莫”“曉”“風”三字。他看那第二字,可以是“等”“待”“理”“怕”。他聽過“莫待無花空折枝”的詩句,那是三家村的祖訓之一,告誡子弟下手要快要早,不要等寶物被別人竊去了才下手,於是便將第二字轉到“待”。


    他讀道:“莫待曉風……”第四字可以是“拂”“來”“吹”和“催”。他第一個字“拂”和第四個字“催”都不認識,隻知道“來”和“吹”,心想:“風當然是吹了。”便將最後一個字轉到了“吹”,讀道:“莫待曉風吹。”心想:“不要等清晨的風吹,那麽第一句該是說花得趕在晚上便開。那麽便不是‘徹夜’‘終夜’或‘寒夜’,該是‘連夜’。‘花須連夜’什麽?究竟是‘連夜開’?‘連夜發’,還是‘連夜綻’、‘連夜放’?”


    幸好這是最後一個字,他大可一一去試,便試了“連夜開”,門打不開;又試了“連夜放”,也不對。他又試了“連夜發”,那玉門終於“哢嚓”一聲開了。楚瀚心中大喜,抹去滿臉的汗水,心想:“我這可是瞎貓碰上死老鼠,走了好運!”


    他自不知,這兩句詩正是武則天所作《臘宣詔幸上苑》的後半段:“明朝遊上苑,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上官無嫣最愛武則天,因此特意用她登基之後的詩句來做這文字鎖的謎底。


    楚瀚籲了一口長氣,趕緊打開玉門,跨入密室。眼見此地果然便是胡月夜和上官無嫣的藏寶窟,如同當年上官大宅中的藏寶窟那般,每件寶物都經過精心陳列,以金匱紙板寫明每件寶物的曆史源流、出處取者。他知道自己立即便能取走其中的幾樣寶物,給胡月夜他們一點警戒,但他知道若要懾服二人,便得將整窟的寶貝全都不聲不響地取走,才算真贏。他在藏寶窟中走了一圈,將每件寶物的大小輕重都記下了,便鎖上兩道門,悄然離去。


    次日,他裝扮成一個富商人家的少爺,在盤石衛找到青幫船隊的一個姓葛的領幫,出高價請他的船幫忙運送貨物。這葛領幫的船隊不久前遇上風浪,翻了兩艘船,虧空了一大筆錢,因此極需尋找外快補貼損失,一聽他出高價,立即便滿口答應了。


    楚瀚先買辦了一些米糧清水,搬運上葛領幫的兩條海船,告知這貨物是要送到南麂山的。航行一陣,快要經過鳳凰山時,他便假裝暈船,在船艙中嘔吐不止,向葛領幫哀求道:“我不慣乘船出海,頭暈得厲害,勞煩你趕緊停泊了,讓我下船休息休息好嗎?這附近可有小島嗎?”一個水手道:“鳳凰山就在左近。但是那兒沒有什麽人住的。”楚瀚道:“那不要緊,我隻要能踏上陸地就好了。”


    葛領幫見他嘔得麵色發青,無奈之下,便令水手改變航道,在鳳凰山停泊。他平時不會這麽容易便屈從於貨主的意願,但這商賈少爺出價甚高,而他又不能失了這筆生意,因此便也不多爭辯,停泊之後,便讓楚瀚下船休息。


    楚瀚走到沙灘上,又說要瀉肚子,跑到樹叢中去許久都不出來。兩個島上漁民見到有船停靠,過來詢問,葛領幫告知貨主暈船嘔吐之事。楚瀚早知這島上根本沒有真正的漁民,從樹叢偷望出去,果見到這兩個“漁民”都是胡月夜碉堡的仆從所假扮。但見那兩個“漁民”點點頭,似乎並未懷疑,對葛領幫道:“中午就快退潮了,大約要一個時辰才會漲潮,那時才能再出海。”葛領幫向二人道了謝,兩個“漁民”便走開了。


    楚瀚早已算好鳳凰島潮汐的時間,知道在這時候抵達,船會因落潮而必須停留至少一個時辰。他從樹叢中出來,葛領幫便告知需得等候一個時辰才能出航。楚瀚麵色蒼白,說道:“那最好了。我去樹叢中小睡一陣,時間到了,你們來叫我上船便是。”葛領幫答應去了。


    楚瀚知道時間不多,走入樹林之後,立即去取了事先隱藏在島上的油紙和黏土,潛入碉堡中,先將那六名仆從一一找到,暗中出手,點了他們的昏睡穴,讓他們不省人事;接著來到藏寶窟外,快手開了九曲連環天羅地網鎖,解了武則天詩句文字鎖,進入藏寶窟之中。他更不停頓,動手解除了寶物之旁的種種機關,再取出油紙,將能卷起或較小件的事物如書畫、拓本、兵器、瓷枕、古琴等一一用油紙包好。他從懷中取出網袋,將小件的事物放入袋中,其餘較大件的,則用黏土敷上厚厚的一層,看來便如一塊塊的花崗岩石一般。


    他提起網袋,竄出密室,離開碉堡,來到海邊叢林中,將網袋藏在草叢中,到船上找到葛領幫,假作興奮的模樣,氣喘籲籲地道:“我醒來後,在島上走失了,發現了一個荒廢的碉堡。進去一看,裏麵竟有許多花崗石。我爹爹正好想找花崗石來布置庭園,剛剛合用,想請各位幫忙搬運上船。”


    葛領幫原本有些不情願,但楚瀚再次出高價請他幫忙,葛領幫便召了兩艘船十六個水手,一起跟楚瀚從後門進入碉堡。胡月夜和上官無嫣為了掩人耳目,這碉堡外觀看來便似廢棄已久一般,眾水手也沒有起疑。


    楚瀚領他們避開碉堡中看得出有人居住的房室,繞過花園,一徑來到藏寶窟外。這時寶窟內已然空虛,滿地灰泥,再也看不出曾經存放過寶物。楚瀚讓水手們將十多塊“花崗石”搬運上船,自己回去關好了藏寶窟的門,鎖上了兩道鎖,又去草叢中找到那個盛裝較小物件的網袋,帶上船去,放在自己的行李之中。


    搬運完畢,正好是漲潮時候,葛領幫催著出航,兩艘船便離開了鳳凰山。


    楚瀚望著鳳凰山漸漸遠去,嘴角露出微笑,想起許多許多年前,在上官家的藏寶窟中,上官無嫣曾經傲然對自己道:“你今日不是我的敵手,未來也不會是我的敵手。”自己當時回答道:“走著瞧。”怎料到在這麽多年之後,兩人竟有機會再次交手,而自己終於技高一籌,從上官無嫣的手中取走了她最珍貴重視的一窟寶貝?


    他想著上官無嫣背叛家人的冷酷無情,胡月夜弒兄棄子的殘狠,這兩人迷戀珍奇異寶,確實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自己雖然喜愛寶物,卻始終相信人比寶物更加緊要。他絕不會為了寶物而殺人傷人,也絕不會為了寶物而舍棄親人。如今他取得了這些寶物,心中的悲哀卻遠遠多過喜樂。他寧可用所有的寶物換回舅舅的性命,換回當年三家村合作無間的光景,換回自己在胡家學藝時的純真。


    然而這一切都已再不可得。


    第七十章 寶劍贈女


    楚瀚攜帶著大批寶物坐船離開鳳凰島,並不回去溫州盤石衛,卻讓葛領幫駕船直往北行,到了長江口,依約付了葛領幫一大筆錢,葛領幫歡天喜地地去了。楚瀚立即轉雇河船,將一塊塊封在花崗石中的寶物轉到河船之上,沿江西行。


    他知道胡月夜和上官無嫣很快便會得知寶物被自己取走,定會急怒交加,立即便會趕來追回,須得盡快將寶物隱藏起來。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他們的巢穴,而他自己的居所明明白白就在京城之中,再容易找到不過,若是將寶物藏在磚塔胡同地底的密室,想來很快就會被對方闖入尋得。


    於是他決定將眾寶分散而藏,一路駕船往西而行,將沉重大件、隱藏在“花崗石”中的寶物藏於南京行宮之中,又沿途贈送給各寺院道觀、世家庭園;書畫則藏在各寺院的藏經閣、世家藏書樓等地,一路來到武漢,才將寶物散盡,身上隻帶了幾件輕便的寶物如冰雪雙刃和幾卷拓本及書畫真跡,回返京城。


    他感到一陣輕鬆,這日他在大道上騎馬北行,但見迎麵一騎飛馳而來,馬上乘客粗豪健壯,英氣勃勃。楚瀚仔細一瞧,認出來者竟然便是虎俠。他心中大喜,連忙上前招呼。


    王鳳祥見到他,自也甚是歡喜,兩人來到客店中飲酒敘舊,談起近況。原來那年楚瀚領王鳳祥和雪豔上廬山找著了神醫揚鍾山,揚鍾山告知儀兒先天不足,需花上數年的時間,方能改善儀兒的體質,希望儀兒能留下來醫治。王鳳祥和雪豔商議之下,知道這是儀兒活下去的唯一機會,便將儀兒托付給了他。他們又在廬山盤桓了一段時日,才向揚鍾山拜謝告辭,相偕離去。這時雪豔又懷了身孕,兩人同去西北偏僻之處,生下了第二個女兒,取名胡兒。這女兒如今剛滿一歲,跟著雪豔留在西北,虎俠孤身回往中原,剛好在道上撞見了楚瀚。


    當晚王鳳祥和楚瀚飲酒傾談。王鳳祥問起楚瀚的近況,楚瀚這幾年依附汪直,掌管西廠,做了不知多少傷天害理的惡事,羅織了多少人神共憤的冤獄,一時也說之不清。他長歎一聲,說道:“我身處京城,往往身不由己。近年來虧心事做了不少,還求王大俠不要怪責鄙視我才好。”


    王鳳祥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有多麽嚴重,隻道他仍在從事打探消息、偷竊寶物的勾當,拍著他的肩頭笑道:“你出身三家村,隻學得這一技之長,還能用在什麽別的地方?小兄弟,隻要你不害人殺人,便算得是正正當當的了。”


    楚瀚苦笑著,也不知能說什麽。忽然想起剛剛從鳳凰島藏寶窟中取得的寶物,心中一動,當即從背後包袱中取出那對冰雪雙刃,說道:“王大俠,我最近取得了一件寶物,想轉贈給大俠。”


    王鳳祥一呆,雙眼盯著那兩柄寶劍,伸手接過了其中一柄,拔劍出鞘,雙手平持,凝視著筆直的劍刃,臉上露出驚豔之色,問道:“這是……這是‘冰雪雙刃’?”楚瀚點頭道:“正是。”


    王鳳祥反複觀察良久,才呼出一口氣,說道:“好劍!我早聽人說過,這對兵刃乃是九天玄女的兵器,不是世間所有。今日我親眼見到它們,才知所言不虛!楚兄弟,這對寶刃,你當真要送給我?”


    楚瀚道:“晚輩感激王大俠知遇之恩,傳授武藝之德,這不過是略盡晚輩的一點心意罷了。再說,我自己不會使劍,留著毫無用處。寶劍原該贈予英雄才是。”


    王鳳祥沉吟道:“兄弟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是女子使用之劍,我並不能用。”楚瀚道:“不如轉送給雪豔女俠,或是令千金。”王鳳祥眼睛一亮,說道:“好主意!小女胡兒剛滿一歲,等她大些了,我便將這對劍送給她吧。”


    楚瀚想起體弱多病的儀兒,問道:“儀兒身子如何?”


    虎俠歎了口氣,說道:“虧得鍾山十分疼愛她,將她當成自己親生女兒一般照顧。如今一條小命是保住了,但能否平安長大還是未知之數。”


    楚瀚不禁噓歎,又問道:“二小姐身體卻是無恙?”虎俠道:“天幸她出生後便健壯活潑,並無病狀。她現今跟著母親住在西北雪族,過得幾年,等她大些了,我將這對寶刃送給了她,她想必會十分歡喜。”


    楚瀚笑道:“二小姐跟在母親身邊,得到她的真傳,日後想必武功絕佳,這對寶刃可更要讓她如虎添翼了。”王鳳祥聽了,哈哈大笑,說道:“說得好!我先代小女向你道謝啦。”兩人又聊了一陣,才各自就寢。


    次日,楚瀚便與王鳳祥作別。他望著虎俠漸漸離去的背景,心底深處隱隱能體會虎俠一代英雄的寂寞,和他擇善固執的孤獨。蒼莽天下,沒有人有他這樣的氣度,也沒有人能創出虎蹤劍法如此特異出奇的劍法。他選擇的伴侶雪豔更是一位出類拔萃的女中英豪,隻可歎兩人雖性情相投,卻不能長久並肩同行,終究得天涯海角,分隔兩地。


    楚瀚卻不知道,直到百年之後,世人仍未忘記“虎俠”這個名號,他仍是為人津津樂道的豪傑;而雪豔這位特立獨行的奇女子,多年後也仍讓人擊節談論不已。今日豪傑得遇紅顏,兩人極為平凡地生養了一對女兒;誰又能預知那個剛滿一歲的小女娃胡兒,未來竟紅顏薄命,命運坎坷;她的女兒燕龍又將成為充滿傳奇的一代俠女?楚瀚今日贈給虎俠的這對冰雪雙刃,日後更成為一代女俠燕龍趁手的隨身兵器。


    卻說楚瀚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找尋並取走胡月夜和上官無嫣的藏寶,回到京城時,已是冬季。他詢問京中各事,知道沒有異動,這才放下心。


    他晚間回到磚塔胡同,見到百裏緞仍未睡下,坐在東邊廂房的炕上等他。他將從鳳凰山取得的一柄鋒利匕首“冰月”送給了百裏緞,作為防身之用,百裏緞淡淡一笑,道謝收下了。


    楚瀚感到她若有心事,問道:“我不在的時日,一切都好嗎?”


    百裏緞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神色頗為沮喪,說道:“我數次潛入皇宮,想找出那萬蟲齧心蠱的所在,但都沒能尋到。”


    楚瀚握住她殘廢的左手,柔聲道:“你不必勉強自己。這些事情,由我去做便是。”


    百裏緞搖搖頭,改變話題,問道:“你去參加尹大哥的婚禮,怎的一去這麽久?”


    楚瀚想起尹獨行的新娘便是自己少年時的伴侶紅倌,心中不禁感到一陣難言的失落,不由得更加珍惜眼前這個知心的伴侶。他擁著百裏緞,將紅倌的事情,以及在嚴州府巧遇胡月夜和上官無嫣、發現胡月夜便是殺害舅舅的凶手、探察他們的巢穴並偷出藏寶窟中所有寶物的前後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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