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婆婆咬牙切齒地道:“柳家恨我上官家入骨,幾十年前便是如此。他們整得我家破人亡,卻沒將藏寶窟中東西弄到手,因此更加憤恨,非要將我們全數殺死才甘心。”


    楚瀚靜默不語,心中動念:“上官家隻剩下一個老婆子,一個盜匪,不值得柳家出手對付。他們要對付的應該是我。難道柳家仍懷疑我取去了藏寶窟中的事物,現在想借打擊上官家來將我扯下水?”


    他知道自己必須謹慎行事,更須防範柳家暗中設計陷害。上官婆婆離開後,他便派手下去京城東的大牢探監,將上官無邊帶回西廠審問。楚瀚身為西廠副指揮使,大牢的典獄長見他派人來詢,怎不嚇得屁滾尿流,恭敬得無以複加,立時便將人犯交了出來。


    上官無邊被帶到西廠,全身發抖,不知自己究竟得罪了何方神聖,竟然被轉去廠獄拷問,那可比一刀殺頭要慘得多了。沒想到人來到西廠,在等候他的卻是上官婆婆。上官婆婆一見到上官無邊,衝上前抱住了孫子,痛哭失聲,說道:“乖孫兒,是誰陷害了你?”


    上官無邊摸摸腦袋道:“是我自己失風,被官差給捉住了。”上官婆婆聽了,“啪”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小崽子,丟盡了上官家的臉!若不是汪大人,你早死了一百次了。”說著押著他去向楚瀚磕頭拜謝。


    上官無邊磕了頭,起身後向身前的這個官人上下打量,這才看出他便是往年三家村的胡家小童楚瀚,沒想到竟是他出手救了自己!聽祖母稱他“汪大人”,這才想起聽人說過楚瀚化名汪一貴,成了西廠的頭子。他心懷戒懼,說道:“原來是楚……汪大人。我聽人說你當上了西廠指揮使,原來竟是真的!”楚瀚沒有回答,隻點了點頭。


    上官無邊的形貌跟往年一般,尖頭鼠目,隻不過不再是少年流氓,而是個中年流氓了。他擠眉弄眼了好一陣子,忽然“啊”了一聲,似乎想起什麽大事,說道:“汪大人,有人讓我傳話給你。”楚瀚問道:“是誰要你傳話給我?”


    上官無邊道:“我失風被捕前,回了三家村一趟,見到了胡家小姑娘,她托我帶話出來給你。我也沒想到入京後便被捉了起來,更沒機會見到你。總之她想問你什麽時候回去娶她?她年紀也大了,等不得啦。”


    楚瀚聞言,不禁一怔,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隻點了點頭,說道:“這事我知道了。你們倆盡快離開京城,別回三家村去,另找個地方躲一躲。這點盤纏,你們拿去對付著用。”說著拿出了五十兩銀子,交給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接過了,祖孫倆千恩萬謝地去了。


    第六十五章 近鄉情怯


    楚瀚在回家的路上,心中想著上官無邊的話,也想著自己和胡鶯的婚約,思潮起伏。家鄉的事情離他如此遙遠,似乎已渺茫得不複記憶。當年他因知道胡鶯不願意嫁給上官無邊,才承諾娶她;但此時他已非當年那個寄人籬下的傻小子,身邊也有了百裏緞,再要回頭去娶家鄉的小妹妹,不免有些勉強。但他想自己既然曾經作過許諾,便不能不回去。


    而且他心底還有另一層想法:過去幾年中,他從汪直身上學會了一切的殘忍手段,學會以酷刑逼供,陷害無辜,學會對敵人冷血無情,趕盡殺絕。盡管他在夜深人靜時,在汪直看不見的時候,盡力洗去滿手血腥,彌補一身罪惡,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已漸漸地迷失了自己,那個當年在街頭流浪行乞,在三家村刻苦學藝,就算貧窮無依,飽受排擠,仍舊滿懷天真熱情的少年楚瀚。他不能放棄尋回當年的自己,而自己昔年的一部分仍留存於三家村中,存在於自己和胡家小妹妹訂下的婚約之中。


    楚瀚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心知自己必須遵守諾言,迎娶胡鶯,否則他很可能將永遠遺失忘卻了自己的本性。


    他回到磚塔胡同之後,便將上官無邊的事以及與胡鶯的婚約,告訴了百裏緞。百裏緞隻淡淡地道:“你既有婚約,便不應背棄,而且你也不該拋下你的過去。”


    楚瀚握住她的手,心中深受感動。他們兩人之間的情誼,已非婚姻許諾所能涵蓋或設限。百裏緞為了維護他和太子而受盡酷刑,他一輩子不會忘記她的恩情,而她也完全能明白他的掙紮和心境,這是沒有任何其他事物可以取代的。


    次日,楚瀚便派人送信去三家村胡家,說自己想迎娶胡鶯。手下很快就帶來了回信,胡家兄弟表示極為榮幸,請盡快前來接妹妹去京城完婚雲雲。楚瀚收到回信後,便收拾了一個小包袱,交代京中諸事,騎馬去往三家村。他孤身奔波,隻兩天兩夜便到了三家村口。


    他望著村口破敗的石碑,上麵寫著兩行早已褪色的朱字,隻隱約看得出“禦賜”“赦免”“皇恩”等字眼。他離開三家村已有十多年,從十一歲的小娃兒長成二十多歲的青年,此時也不免有些近鄉情怯,不知三家村已變成何等模樣?


    他走入村中,感到一切都顯得十分寂靜荒涼。最先見到的是早已荒廢的上官大宅,牆傾瓦敗,雜草叢生,觸目淒涼。再走出數十丈,便是柳家大宅。柳家富貴依舊,但已有些蒼白空泛。他來到三家村的祠堂,想起在這裏罰跪的往事,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一群孩童在祠堂前的空地上玩耍,抬頭見到他,個個睜大眼睛,眼神中滿是懷疑戒懼。楚瀚走上前,問道:“你們裏麵,誰是胡家的人?”


    眾孩童都指向一個瘦小的七八歲孩童。那孩童還想躲藏,楚瀚已向他望來,問道:“你父親是誰?是胡家大爺嗎?”


    那孩子瞪眼不答。楚瀚又道:“你去跟胡家大爺說,楚瀚來了。”那孩童眼中露出幾絲驚慌恐懼之色,轉身就跑。楚瀚跟在他身後,往胡家走去。


    胡家的宅子比記憶中還要破舊,似乎十多年來從未修整過。楚瀚四下環望,景物依稀相識,想起多年前舅舅帶著自己來到胡家時的情景,眼眶不禁濕潤。


    門口大開,門外也沒有人。他徑自進了門,穿過小小的前院,來到堂中。之前那瘦小的孩子奔出來道:“我爹下田去了。三叔出門還沒回來。”


    楚瀚點點頭,心想這孩子定是大哥胡鵬的兒子,而三叔就該是胡鷗了。他問道:“你姑姑在家嗎?”


    小孩抹去鼻涕,點頭道:“姑姑在廚房。我叫她去。”


    不一會兒,一個女子從後堂轉出,頭發鬆亂,滿麵油煙,烏黑的雙手不斷在圍裙上抹著,邊走邊罵:“小崽子,你說誰來了?說話不清不楚的,胡家怎有你這樣的敗家貨!都是你娘那蠢婊子教出來的……”


    楚瀚站起身,低喚道:“鶯妹妹!”


    那女子抬起頭,見到楚瀚,頓時呆了,過了良久,才道:“楚瀚哥哥,是你!”


    楚瀚向胡鶯打量去,她已有二十多歲了,盡管蓬頭垢麵,麵容仍算得上姣好,但一身粗布衣衫,眼神空洞,不複是當年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了。


    楚瀚按捺下心中的失望難受,問道:“小……你都好嗎?”本想跟著童年時的稱呼,開口叫她“小鶯鶯”,又覺不妥,便省去了稱呼。


    胡鶯搖搖頭,“呸”的一聲,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沒好氣地道:“哪裏好了?鄉下日子哪一年好過了?過去這五年來,不是水災就是旱災,莊稼全毀了,收成一年差過一年。再這麽下去,我們都得啃樹皮、吃草根了!”


    楚瀚對她的粗率舉止甚感訝異,隨即想起:“我在京城中待得久了,見到的都是宮廷官宦中人,言語舉止自然都中規中矩。鶯妹妹是鄉下人,說話行事原本就是這般,我往年又何嚐不是如此?”


    他四下望望,胡家雖然破敗,但絕對沒有窮困到需要吃草根樹皮的地步。堂上用的桌椅仍是檀木所製,不知是胡家前幾代的取物高手取得的,還是胡星夜的曾祖父胡熒當官時傳下來的。莊稼人家還沒窮到需得變賣祖產,已算是小康之家了。


    楚瀚再望向胡鶯,見她身形粗壯,雙頰被曬得黑黑紅紅的,雙手粗糙,全然是個過慣勞苦日子的農婦模樣。胡鶯也上下打量著他,忽然問道:“你這身衣服,總要三兩銀子吧?”


    楚瀚微微一呆,低頭望望,說道:“我不知道。”他身上這件衫子乃是百裏緞親手縫製的,他仍清楚記得,那時百裏緞生命剛剛脫離危險,便托碧心去市集挑了布料,請碧心教她裁布縫紉,一針一線親手替他縫製了這件衣衫。雖不十分合身,但楚瀚心中感激,幾乎從不曾換下這身衣衫。似百裏緞這般出身,竟然願意替自己縫衣,楚瀚十分體惜她的那份苦心。她以為自己什麽都不能做了,已是廢人一個,除了一張臉仍可稱秀麗之外,整個身體傷痕累累。一隻左手幾乎不能使用,兩條腿行走困難,身上數十個傷處仍不時疼痛,連自理都不行,如何能做到她心中最關注的事:照顧楚瀚,甚至保護楚瀚?她能做的,也隻有為他縫製一件衣衫了。


    楚瀚心中想著百裏緞的種種,又是溫暖,又是心疼,胡鶯卻直望著他,眼神中滿是急切渴盼,說道:“楚大人,你在京城享福慣了,哪裏知道我們這鄉下地方的苦?快帶我走吧。我等了你這麽多年,你可千萬不要丟下我!”


    楚瀚聽了這話,心中雪亮,眼前的胡鶯過怕了家鄉的苦日子,已經變得現實而鄙俗了,一心隻想早早嫁給出人頭地的自己,離開家鄉去過好日子。他心中不禁傷感,暗想:“為何世間美好的事物都不長久?”口中說道:“我回來這兒,便是來娶你的。”


    胡鶯咧嘴而笑,伸手抓住楚瀚的衣袖,說道:“還是我的楚瀚哥哥好!”


    但聽門口一聲咳嗽,兩個男子走進廳來,一個是黑瘦幹枯的老人,衣衫上滿是泥巴,光著腳板,褲腳卷起,仔細瞧去,才認出是胡家老大胡鵬。另一個衣著幹淨些,但也是粗糙麻布所製,布褲布鞋上滿是破洞,偏偏頭上還梳著個書生髻,看來頗為不倫不類,正是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老三胡鷗。胡鵬和胡鷗向楚瀚點頭招呼了,便大咧咧地坐下,兩人神態疏遠,臉色都甚是難看。


    楚瀚正納悶,但見胡鵬垮著臉,粗聲粗氣地道:“我說楚大人,你帶來的東西呢?”楚瀚怔然,說道:“我帶來什麽東西?”


    胡鷗在旁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跳起身來,戳指著他大聲道:“你倒會裝模作樣!你當年不知使了什麽詭計,騙信了我爹爹,讓他傳了你飛技取技,還將妹妹許給你。你說說,當年你拿出了什麽聘禮?連個屁兒都沒有!你當我們胡家的小姐這麽好娶啊?爹死後,你忘恩負義,卷走家中所有的金銀財寶,一走了之。你今日飛黃騰達了,竟然連份聘禮也沒帶來,這算什麽?我胡家養你多少年,又教會你多少本事,你竟是如此回報我們!你說,你說啊!”


    楚瀚聽他言語粗俗無稽,簡直是無賴一個,心中暗怒,默然不語。他側頭去望胡鶯,但見她毫不掩飾臉上的失望和不屑,心中一沉,心想:“看來兄妹的心思都是一般,存心想從我這兒取得多一些好處。”說道:“我匆匆趕來,確實沒帶著任何聘禮。你們說吧,要多少才夠?”


    胡鵬搓著手,眼望著弟弟。他畢竟是老實人,不敢漫天討價,胡鷗卻是地道的痞子,將腳往椅子上一踏,伸手比出一個五字,說道:“至少這個數。五百兩銀子!”


    楚瀚“嘿”了一聲,五百兩!他全副身家也不過五十兩,不久前才全給了上官婆婆祖孫,讓他們離京過日子。他近年來攢下的錢,老早全散給了東西兩廠受害人的家屬。一時三刻,要他從何處湊出五百兩?


    楚瀚繃著臉,真想就此起身離去,再也不要回到三家村,再也不要見到胡家這些人的臉麵。但他無法忘記舅舅在臨去前,曾親自讓自己和胡鶯互換信物,定下親事。自己的一身功夫,此時的一切功業,全賴舅舅當年的收留和教導,怎能反臉不認當年的承諾?


    他搖搖頭,說道:“我沒有那麽多錢。”


    胡鷗“呸”的一聲,指手畫腳,口沫橫飛地道:“你聽聽,你聽聽,堂堂錦衣衛副留守指揮,正三品的大官兒,竟還有臉叫窮!你奶奶的,五百兩已經是最低底限了,你每日進賬恐怕都遠遠超過五百兩,還敢說沒這麽多錢?你當我們是鄉巴佬傻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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