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兒雖然年僅六歲,但神情鎮定,毫不慌張,抬頭望著萬貴妃,說道:“我不喝,你不讓我走;我喝了,隻怕同樣走不出去!”


    趁萬貴妃聞言一呆之際,麥秀趁機上前接過湯碗,陪笑道:“貴妃娘娘,太子心直口快,說話不知輕重。剛才在太後那邊,太子確實已經吃飽喝足了。如今太後正等著他回去讀書呢,請貴妃娘娘高抬貴手吧。”


    萬貴妃瞪了他一眼,這才將湯放下。她不是為了麥秀說的這幾句話而放過他二人,卻是因為她認出麥秀乃是楚瀚的親信,也知道楚瀚多年來在暗中力保太子,毫不鬆懈。她聽說過楚瀚的能耐,知道他的輕功出神入化,說不定此時便在梁上或窗外、樹上偷窺,隨時能取己性命。就算他此刻人不在此,但他若執意殺己,想必隨時能夠潛入昭德宮,割己首級,無人能擋。她忍不住向梁上和窗外瞥去,沒見到什麽風吹草動,但心中凜然,勉強克製怒意,對麥秀嗬斥道:“咄!還不快去!”


    麥秀跪下謝恩,抱起泓兒,飛快地離開了昭德宮,奔回仁壽宮去。


    二人走後,萬貴妃回想剛才所見,怒火中燒,咬牙想道:“這孩子小小年紀,便已如此鎮定機警。等他大了,還不將我當成魚肉般宰割嗎?我豈能留下這孽種,自掘墳墓?”


    麥秀回到仁壽宮後,將在昭德宮中發生的事情向周太後詳細稟報了。太後聽了以後,臉色發白,拍著胸口道:“小麥子,幸好有你陪著,不然後果不堪設想!以後太子再也不可以去那女人那裏了。誰來請都不去,就算是萬歲爺來請都不去,就說是哀家說的!”


    第六十二章 西廠之興


    便在小皇子朱佑樘正位東宮之後沒多久,宮中便發生了李子龍事件。這李子龍是個妖道,跟李孜省以長生術和煉金術招搖撞騙不相上下,他在朝中有不少親信,暗中受萬貴妃之托,要為皇宮“觀氣”,想看看小皇子是否確是真命天子,有沒有扳倒他的機會,也看看萬貴妃是否有可能“得子”。


    於是李子龍在萬貴妃親信的掩護下,登上皇宮北方的萬歲山,觀察內宮。楚瀚對這幫妖人的行事老早掌握在手中,便趁李子龍夜間登上萬歲山之時,帶著錦衣衛上山巡邏,將他逮住,搜出他身上攜帶的各種法器,不由分說,便指稱他有弒君意圖。李子龍百口莫辯,又不敢招出是受到萬貴妃的請托,皇帝一怒之下,便處死了這妖人。


    自此之後,成化皇帝開始疑神疑鬼,生怕再有人起意謀害自己,對汪直更加倚重。他命汪直改換便裝,出宮替自己秘密伺察諸事,因汪直行事隱秘,報告詳盡,令皇帝獨知京裏京外之事,給了皇帝莫大的安全感。他因此對汪直寵信逾恒,幾乎每日都要召見,詢問大小事情。汪直將刺探消息的工作交給楚瀚去做,自己專門向皇帝報告,因他口才便給,為人狡智,所說總能深得皇帝歡心,皇帝因此更加信任他。


    這日汪直從宮中出來,滿麵春風,得意已極,對楚瀚道:“萬歲爺龍心大悅,終於決定讓我獨當一麵,替聖上辦些大事了!”


    楚瀚猜不到那糊塗皇帝究竟派了汪直什麽新的差事,卻聽他得意洋洋地道:“萬歲爺派我擔任官校刺事,掌領一個全新的廠子,命我從錦衣衛中挑選所領緹騎,人數比東廠還要多一倍!嘿!東廠有什麽了不起的?我汪直今日成立‘西廠’,遲早要壓過東廠,收伏錦衣衛,號令天下!”


    楚瀚這才恍然,原來汪直果真混得不錯,皇帝竟答應讓他自己開創一座廠子!世間一個東廠還不夠,再來個由汪直掌領的西廠,真要弄得天下大亂才罷休。楚瀚心中雖憂慮,卻也知道汪直得勢並非壞事,自己的勢力大半依靠汪直而來,汪直的權勢愈強大,自己保護小皇子就愈容易,當下躬身道:“汪爺所說極是。我們西廠的手段,定要比東廠更加厲害。”


    汪直點頭道:“說得好!楚瀚,你熟知東廠行事,我要你率人建造一座西廠廠獄,裏麵各種拷打刑具,絕不能少過了東廠。聽明白了嗎?限你一個月內建成。”楚瀚領命而去。


    楚瀚果然不負所望,半個月內便將西廠的監獄建成了。汪直非常高興,當即啟奏皇帝,升楚瀚為錦衣千戶。汪直細數過去敵人,決定拿曾在皇帝麵前說過自己壞話的南京鎮監覃力鵬開刀。


    楚瀚早已查清此人罪狀,報告道:“覃力鵬去年進貢回南京,用了幾百艘船載運私鹽,騷擾州縣。武城縣典史去質問他,卻被覃力鵬打落了牙齒,還射殺了典史的一個手下。”


    汪直大喜,說道:“運送私鹽,打官擾民,絕對是死罪,萬歲爺決不會輕饒。快去將他捉了來!”


    楚瀚便帶了幾個錦衣衛,趁夜闖入覃力鵬在京城中的禦賜宅子,將他五花大綁,押入剛開張的西廠廠獄。汪直命錦衣衛剝光了他的衣衫,雙手用麻繩綁起,吊在半空中鞭打。東廠的鞭子是用牛皮製成,西廠的鞭子不但是用牛皮所製,還帶著刺,一鞭下去,皮肉登時被扯下一大片。


    汪直在旁觀看,極為高興,對楚瀚道:“他們打得不夠重,你去!給我狠狠地打五十鞭!”


    楚瀚接過鞭子,親手打了覃力鵬兩鞭,覃力鵬的前胸後背登時血肉模糊一片。覃力鵬哪裏禁受得住,痛得屎尿齊流,殺豬般哀號起來。楚瀚喝道:“你此刻倒知道痛,當初運鹽殺人時,怎的不知收斂一些?”


    覃力鵬看清他是汪直的手下,知道自己大禍臨頭,隻能哀哀求饒道:“汪大爺,您看我當初服侍懷公公、梁公公的份上,饒了我這條老命吧!”


    汪直在旁聽見,大怒道:“有我汪直在場,你還敢跟他人攀交情!給我往死裏打!”楚瀚繼續揮鞭,覃力鵬被這幾十鞭打下來,早已體無完膚,裸身吊在半空,昏暈了過去。


    楚瀚見他翻了白眼,才停手不打,向汪直稟告道:“昏了。”汪直道:“取鹽水澆醒了,再打。”便有錦衣衛取過鹽水,往覃力鵬身上澆去。覃力鵬即使昏暈,傷口一被灑上鹽水,登時醒了,痛得慘叫不絕。汪直甚覺痛快,命錦衣衛繼續打,自己和楚瀚坐在一旁,一邊觀看,一邊飲酒談笑。


    次日汪直拿了覃力鵬親筆簽押的罪狀,列明“偷運私鹽,騷擾州縣,傷官殺人”等罪名,呈給皇上。成化皇帝見了十分高興,著實誇獎了他幾句,讚他能辨忠奸,辦事能幹。覃力鵬很快便被判了斬刑。此後汪直更加無所顧忌,到處找人開刀。


    這日楚瀚在京城中探訪後,向汪直稟報了幾件大小事情,其中一件是一對姓楊的父子在家鄉受人告發,逃到京城,避難在一個叫董璵的親戚家裏。


    汪直獨獨對這件事情大有興趣,說道:“這等違法脫逃之事,萬歲爺最是忌諱。你立即派人去,將這對父子給我捉了來。”


    楚瀚一呆,說道:“這對父子祖上楊榮,曾經擔任少師,可是不小的官哪。”汪直揮手道:“管他官大官小,我照樣要辦!而且楊榮都死去多少年了,一點不相幹。相幹的是楊家還有個在兵部任主事的楊士偉,多嘴多舌,對我西廠頗有怨言,我看他就不順眼。你立即去將這對姓楊的父子給我捉了來!”


    楚瀚隻好奉命,去將這對倒黴的父子楊泰和楊曄捉了來,連帶收容他們的親戚董璵也被捕,下入西廠廠獄。汪直命手下對他們施以“琶刑”,將犯人的骨節寸寸截斷,痛得死去活來,卻又不會便死,痛後蘇醒過來,呻吟哀號不絕。汪直天性殘忍,一連琶了他們三次,楊曄年輕,受不得苦,便依照汪直的指示,誣告叔父兵部主事楊士偉,說藏了金子在他們家。


    汪直大喜,也不稟報皇上,立即便派楚瀚等去將楊士偉捉了來,下入廠獄拷打訊問,又大搜楊家,將金銀珠寶一劫而空。


    當時這件案子震驚京城,人人都在觀望將會如何收場。汪直要擒拿無官無位的楊泰父子,拷打逼供,那也罷了,但公然捉拿京中命官楊士偉,下獄拷打,卻是張狂之極。但是事件發生以來,成化皇帝一句話也沒有說,顯然支持汪直,放任他去幹。結果楊曄刑求過甚,死在獄中,父親楊泰論斬,楊士偉遭貶。另有一群跟他友好或無關的官員受到牽連,丟官的丟官,貶謫的貶謫,流放的流放。


    自此以後,汪直手下的西廠更是肆無忌憚,在成化皇帝的縱容下,派出無數校尉到諸王府、邊鎮及南北河道伺查隱情,民間互相爭鬥吵架、種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汪直都一一向皇帝稟告。皇帝為了顯示自己明察秋毫,一旦得知什麽細微的違法情事,往往施以重刑嚴懲,弄得官民無不栗栗自危。眾人知道汪直直接受命於皇帝,行事毫無顧忌,不論是高官還是平民,他隨時可以將人捉入廠獄,輕則丟官,重則丟命。


    汪直知道人人畏懼於他,趾高氣揚,每回出巡,總率領上百隨從環繞護衛,不論公卿大臣、權勳國戚,遇見了沒有敢不避道行禮的,畢恭畢敬。有一回兵部尚書項忠看不過眼,不肯避開汪直的車駕,汪直立即命錦衣衛將項忠拽下車來,當眾毆打了一頓,才放他走。


    汪直如此屢興大獄,自然引起了諸大臣的強烈反感。大學士商輅看不下去,號召了“紙糊三閣老”萬安、劉吉和劉珝三人,一起上疏皇帝,奏告汪直無法無天的行止。成化皇帝見這幾個閣臣竟然敢批評自己的親信,震怒空前,派了大太監懷恩、覃吉等到內閣,聲色俱厲地質問:“這奏章是出自誰的意思?”言下之意,便是要嚴懲奏章的主使者。


    萬安立即便想撇清,說這事與他無關,但商輅卻是個有擔當的大臣,當即詳細述說了汪直的種種罪惡,最後說道:“我們幾個同心一意,為國除害,不分先後!”萬安聽他這麽說,也隻好閉上了嘴。劉珝也是較有骨氣的,慷慨陳述汪直如何為禍朝廷,愴然淚下。


    懷恩看在眼中,不禁歎了口氣,說道:“汪直幹的這些事情,我們在宮裏難道不知道嗎!好吧,我便將各位大人的言語據實奏報給萬歲爺,盼萬歲爺能聽進去。”


    成化皇帝聽了懷恩的稟報後,心中便有些動搖,說道:“罷了,罷了。這些大臣也不好得罪,你去替我傳旨慰勞他們,這件事就算了吧。”


    到了第二天,被汪直鞭打的兵部尚書項忠和其他大臣也上疏指稱汪直罪惡,眾口一辭,將汪直說得十惡不赦。成化皇帝是個沒主張的人,看到這麽多反汪的奏章,登時慌了,不得已之下,隻好下旨廢除西廠。他派了懷恩去找汪直,將他的罪行數說了一遍,之後便原諒了他,派他回去禦馬監任職,將西廠的旗校都派回了錦衣衛。


    楚瀚見西廠興而又廢,自己不必再日日審問拷打無辜的人犯,大大鬆了一口氣。然而汪直卻毫不氣餒,對楚瀚道:“那些小人得勢,不過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等著瞧吧!我很快便會東山再起,那些自命正直的家夥,一個個都要倒黴!”


    果然,成化皇帝對汪直寵信依舊,即使關閉了西廠,仍然每日召見汪直,聽取他的報告。汪直在皇帝麵前哭訴道:“奴才秉持萬歲爺的旨意,率領西廠手下鏟奸除惡,舉弊揪汙,行事風風火火,得罪了太多權貴,才會招人忌恨,被迫關閉西廠。萬歲爺居天下尊位,為天下主持正道,可千萬不能向惡勢力低頭啊!”


    成化皇帝因平時不理政事,對於朝中大臣的為人及朝情知道得極少,因此聽汪直將公卿大臣說成是邪惡勢力,很輕易便相信了。汪直又進言道:“要抑止大臣們胡作非為,必得伸張皇權;要伸張皇權,萬歲爺手中必得掌握足以令大臣畏懼的力量。奴才和西廠,就是萬歲爺手中的鞭子,用來鞭策警醒群臣,令他們兢兢業業,為國效力。如今這些臣子竟然想將萬歲爺手中的鞭子奪下,天底下還有誰管得住他們呢?”


    汪直這番話,將西廠的存廢跟皇權的強弱連在一起,意謂著大臣們攻擊西廠,要求關閉西廠,便是挑戰皇權,是可忍,孰不可忍?


    幾日之後,成化皇帝便下旨讓西廠重新開張,天下大嘩。汪直得意已極,命令楚瀚召集錦衣衛,重開廠獄,繼續幹他們“懲奸除惡”的勾當。


    汪直報複心極強,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逼迫西廠關門的兵部尚書項忠。他命令手下誣告項忠違法犯紀,皇帝命令三法司和錦衣衛會審。眾人皆知誣告項忠是出於汪直的意思,哪裏敢違抗,會審坐實了罪證,將項忠革職為民。其他曾跟著項忠一起上疏陳述汪直罪惡的言官,也一一被罷黜。甚至連大學士商輅也遭罷免,九卿之中遭到彈劾罷免者共有數十人,自此朝中正直之士一掃而空。汪直一不做,二不休,讓不斷巴結他的都禦史王越當上了兵部尚書,另一個走狗陳鉞則擔任右副都禦史,巡撫遼東。


    西廠重開,朝廷正直之士一一革職,從此再無人敢對西廠的作為發出任何微辭。汪直給楚瀚的指令十分簡單:“放手去幹!”


    於是楚瀚每日出門替汪直“探聽弊案,查奸揪惡”。但他心底很清楚,汪直要的隻是仇家的把柄,並非真想鏟除貪官惡吏。他盡量稟報一些罪大惡極的貪官汙吏,但被汪直整治的畢竟是少數,受害的仍是那些忠良之士。楚瀚眼見無數無辜之人陷身西廠,情狀比之當年東廠還要慘烈,動輒家破人亡,牽連廣泛。他知道如此絕非長遠計,遲早會引起反撲,但汪直鐵了心要拔除政敵,鞏固權力,楚瀚無從勸起,隻能奉命辦事。


    他此時已被升為錦衣千戶,俸祿不少,而收到的賄賂更是數以萬兩計。但他仍跟當年在東廠擔任獄卒、在禦用監作右監丞時一般,一分不留,都偷偷送去接濟那些受冤獲罪者的家屬。夜晚他躺在磚塔胡同的石炕上,想著那一個個遭受毒打的犯人,他們身受的痛苦,臉上悲慘絕望的眼神,往往徹夜難眠。漸漸地,他開始感到麻木,日日如行屍走肉般,汪直命令他做什麽,他便去做什麽,再傷天害理、殘忍無情的事,他都照作不誤。


    他知道自己內心日漸空虛,孤獨難忍,夜裏往往惡夢不絕。偶爾不做惡夢,便會夢到大越國幽靜美好的山水景色,或是廣西山區瑤族在慶典中跳舞的情景,甚至叢林深處那水聲盈耳的寬廣巨穴,也多次出現在他的夢中。他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做這些夢。他心底萬分向往那些發現自己身世前的日子,向往遠離宮廷鬥爭的美好平靜。然而他的心仍牢牢牽係在太子的身上。如今紀淑妃死去,太子年幼,孤獨無助,他必得等到太子長成,羽翼豐滿了,才可能離開這痛苦之地。


    楚瀚心中清楚,太子在宮中隨時能被萬貴妃謀害,之所以能安然無事,完全是靠了懷恩的威信,以及汪直和他自己掌持西廠的勢力。懷恩正直忠耿,內外大臣都對他十分敬服,不敢妄議變更太子;而皇帝對汪直眷寵正隆,事事言聽計從,連萬貴妃都對汪直頗為忌憚。汪直雖不曾力保太子,但楚瀚全力維護太子卻是人盡皆知之事,他與繼曉、李孜省的幾場鬥法,也讓宮中想對太子不利的人不敢妄動。眼下形勢,楚瀚知道自己的角色舉足輕重,不論必須幹多少惡事,他都無法回避,無法拒卻。沒有他在西廠,太子的生命便如風中之燭,隨時可以被敵人一掐而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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