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少年全未料到這天外飛來的橫禍,一一摔跌在地,抱著腿慘呼哀號:“我的媽呀!”“痛死我了!”“我的腿,我的腿斷啦!”


    楚瀚不禁大怒。他自己幼年曾被人打斷腿,為此吃盡了苦頭,如今腿傷雖已為揚鍾山大夫所治愈,但筋骨仍不時隱隱作痛,還得時時擔心舊疾發作。百裏緞手段橫暴,隨手便打斷這十多名少年的腿,目的隻不過是為了逼他出麵!楚瀚握緊拳頭,咬牙忍耐,心中暗暗發誓:“總有一日,我定要讓這心狠手辣的混蛋吃盡苦頭,付出代價!”


    他知道自己此時絕對不能出頭,對方狠,自己也得狠,不然隻是徒然送了性命,更幫不上這些少年的忙。他硬著心腸站在當地,伸手輕輕安撫藏在懷中的小影子,直到人群散去,才默默潛出城去,徑往南行,一路更不在任何市鎮停留,揀荒僻處行走,直走了十多日。


    他原本一心想甩脫百裏緞,但見識到他殘狠的手段後,卻改變了主意,暗想:“我該當吸引這人不斷跟上,免得他回去京城,對泓兒狠下殺手。此人心地險惡,最好能在哪裏設個陷阱,將他擒殺了。”


    此後他每到一地,都留下明顯的痕跡,讓百裏緞一定能循跡跟上,而又恰恰快他一步,不讓他真的追上自己。楚瀚不斷尋覓下手擒殺對頭的好地點,但始終未曾找到,便一路往南而去。


    他生長在北方,雖曾出過幾回遠門辦事,但最遠也隻到過江南,從未去過江南以南之地。他一路隻覺氣候日漸熾熱潮濕,走不幾刻便全身大汗淋漓,衣衫濕透。這夜他趕了一夜的路,清晨來到一個市鎮,向人詢問,才知已進入廣西境內,這城鎮叫作桂平,正位於鬱江和黔江匯流之處。


    他屈指計算,自己連日快奔,應已將百裏緞甩在身後數百裏外,他要追上,最快也要兩日的時間。眼下時間充裕,自己正好可以在此設下陷阱,等他來鑽,心中籌思:“我要在此地以逸待勞,便得先熟悉這市鎮才行。”


    他既決定在此設陷,等待對頭出現,便大搖大擺地來到城中最大的客店,要了間上房,梳洗一番,去客店中的食堂叫了酒菜,向店東閑閑問起左近有些什麽去處。


    此地似乎遊客甚多,店東熟極而流利答道:“貴客是外地人吧?桂平左近的名勝可多了。遠些的,要數大藤峽最出奇。大藤峽便在黔江下遊十多裏處,地勢奇奧險峻,人稱‘廣西小三峽’。要近些的,城西數裏外有座山,稱為西山,亦稱‘思靈山’,號稱‘林秀、石奇、泉甘、茶香、佛靈’。貴客要信菩薩,去西山拜佛許願,喝杯清茶,也是不錯的。”


    楚瀚問道:“山上林子茂密嗎?”店東道:“林子秀麗得緊,卻不怎麽茂密。若要密林,翻過了西山,沿著黔江下遊行去,便進入靛海了。”


    楚瀚奇道:“什麽是靛海?”店東道:“那是個綿延數百裏的巨大樹海。那兒的樹可茂密了,全是參天古木,但本地人一般很少往那兒去。”


    楚瀚問道:“卻是為何?”店東道:“因為那兒林子太深,很多人一進去便轉不出來了。林中瘴氣厲害得緊,中者立斃。更可怖的是瘴氣入水,林中的溪水、泉水絕對不能飲用,不然立即中瘴而死。”楚瀚問道:“那麽林中更無人居住了?”


    店東搖頭道:“也非如此。自古瑤人、畬人、苗人等,都居住在這靛海之中,卻也沒人知道他們是如何在那滿是瘴氣的樹海中討生活。”


    楚瀚點了點頭,心生一計,決定要冒一冒險,將百裏緞引入靛海之中,設陷阱將他困死在林中。


    當日上午,楚瀚在城中采辦了線香、鮮花素果等,告訴店東:“我想去西山禮佛,傍晚便回。”店東道:“下山的路不好走,大約未申交界,客官便該啟程下山了,才能在天黑前趕回這兒。”


    楚瀚點頭道謝,便背著背囊,帶著小影子出發了。他已在暗中采買了繩索和數袋清水,放在背囊中,出城不久,便將線香、鮮花素果全數供在路邊的一座土地廟中,沿著黔江而下,不多時便來到了店東所說的靛海邊緣。


    楚瀚抬頭望向麵前黑森森的一片老林,在林外勘探了一會,才吸了一口氣,抱起小影子,跨入林中。剛入林時,景觀便如一般的林子,綠意盎然,生機蓬勃,鬆鼠雀鳥遊走盤旋於枝幹之間。但愈是深入,景觀便愈是奇特;楚瀚留意到身周大樹的樹齡,從林子邊緣的數十年,迅速增加至數百年;再深入半裏,放眼全是十多人才能環抱的千年古木,抬頭見不著樹頂,高不可測。最奇的是每株樹的樹根都龐大已極,突出地麵的樹根便有一兩人高,一般人想攀上巨根摸到樹幹,都非易事。腳下原本清晰可見的硬泥土地,此時已鋪上了千百年來跌落的層積枯葉,其厚盈尺,鬆軟如氈,落足無聲。遠處隱約傳來時有時無的滴水聲,此林顯然極為潮濕,沒走幾步便能見到一窪淺池苔泊,但都是色呈深黑的止水,更無流動,隻偶爾聽聞草刃上的露珠落入死水時所發出的輕微滴答聲響。


    楚瀚懷抱著小影子,一步步深入林中。小影子似乎也能感受到這古林的陰森殊異,縮在楚瀚懷中,身子微微顫抖,隻露出兩隻金黃色的眼睛警戒地四下張望,瞳孔放大,不時發出充滿威脅的低咆聲。


    漸漸地,四周愈發陰沉黑暗,楚瀚抬起頭來,頭上隻見得一片沉鬱的濃綠,更不見天日。林深之處,四下陡然安靜下來,連鳥獸之聲都無,似乎走入了一張死寂的圖畫之中。


    楚瀚不由自主停下腳步,放慢呼吸,靜靜聆聽感受這古林的氣息脈動。這地方不可能有人居住,他心想:此地全無生機,除了成群濕軟多足的蟲蛇蚊蚋外,飛禽走獸半隻不見,人能靠什麽生活?加上遠處不時升起飄浮的一股股怪紫色、泥黃色、暗綠色的煙霧,想來便是店東所說的致命瘴氣了。


    楚瀚吸了一口氣,小心地在樹林中勘查地形。當天日落前,他尋路回到客店,吃了晚餐,早早入睡。次日一早,他采買了三天份的清水幹糧,告知客店店東自己還想再上西山禮佛,可能小居數日才回,便出門而去。臨行前,他想起自己此行入林十分凶險,思慮一陣,決定將小影子留在客店,對牠說道:“我要再去那可怕的樹林,你還是留下吧。自己找點東西吃,等我回來,知道嗎?”


    小影子喵喵兩聲,便沒有跟上,直到楚瀚走遠了,才躍上客店的屋頂,睜著金黃色的眼睛凝視著主人的背影,似乎頗為不舍,但又顯然對昨日去過的林子滿懷恐懼,遲疑不敢跟上。


    楚瀚再次進入靛海,四下勘查,熟悉周圍數十裏的地形,選了一株古柏樹作為下手的地點。他找了一處顯眼凹地,取出一件舊衣,將一袋水塞在衣裏,放在凹地當中,再加上一頂帽子和一把深色爬藤,看來便如一人俯臥於枯葉之中一般。他小心地將數條繩索結成圈套,布置在四周,再以枯葉層層掩蓋。他將繩索的另一端引至鄰近古柏的枝幹之上,打算躲在該處綜觀全局,及時扯動繩索,收緊陷阱。


    設好了陷阱之後,楚瀚便沿原路回頭,在西山腳下故意留下幾個清楚的腳印,指向黔江。他飛技超卓,平時即使行走在泥濘中,地上也可以完全不留腳印,此時蓄意留下腳印,自是為了引誘百裏緞追來。他每走數十丈,便留下幾個腳印,讓對頭知道自己的行蹤。


    他回到靛海邊緣,在林中要緊處留下雜亂的足印,假作自己在林中迷了路,不斷繞圈子,腳步粗重,顯出慌張之態,再慢慢將足印引至古柏之下。他知道百裏緞一定能憑著他在枯葉上留下的線索,尋到此處。一切設置妥當後,他便隱身於鄰樹的枝幹上,靜心等候。


    第三十章 蛇王之笛


    過了總有三個時辰,楚瀚獨自在這寂靜得出奇的深林中守著,不禁感到一股涼意漸漸掃過全身。這林子好似圖畫般幽森靜謐,但其中究竟潛藏著什麽險惡危難,卻非他所能知曉。他心中暗暗升起恐懼,心想若是百裏緞不曾尋來,自己單獨留在這詭異的古林中過夜,實是危險萬分,要是半夜時瘴氣在身邊升起,或是讓什麽毒蟲蛇蠍咬螫上自己的手腳,一條命很可能便糊裏糊塗地送在此地。


    楚瀚想到此處,不禁有些後悔,他下手取物前,一定將環境摸得透熟,有如自己的住家一般,下手時才能從容無誤,手到擒來;但自己這回卻選擇了這極為陌生的樹海作為下手地點,雖說已花了一整日的時間探索勘查,畢竟不比一般城鎮屋宇那般容易習慣熟悉。決定在此下手不知是凶是吉,總之是沒有十足的把握,他竭力壓抑心中的憂懼,抬頭去望天色,才想起此處更望不見天空,早晚都是一片陰暗沉鬱。他定下心來,打定了主意,隻等百裏緞鑽入了他的圈套,他便將頭也不回地離開這恐怖的古林,再也不踏入靛海一步。


    楚瀚耐著性子,保持警覺,在靛海的樹梢上等候了兩日。到得最後一日,算算應是傍晚申時末,方始聽見極輕極微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慢慢掩來。楚瀚側耳傾聽,確定是一個人快步向這兒行來。他早已聽熟了百裏緞的腳步聲,確知一定是他,心中又是興奮,又是焦急,雙手握緊七八個陷阱的線頭,等他上鉤。


    不多時,楚瀚已能從枝椏間望見一道輕盈的黑影,如煙般在林中竄過,走走停停,不時俯身查看足跡,側耳傾聽聲響。黑衣人緩緩接近古柏,遠遠望見趴在樹下凹陷處的人形,頓時停步,凝立一陣,才又往前行。他不直接往人形走去,卻從旁繞路,離開人形約莫五六丈,緩緩掩近。


    楚瀚早就料到他會小心翼翼地靠近人形,在人形遠處也設下了陷阱。他全神貫注地凝望著,看準了百裏緞的落腳處,正在一個圈套之上,陡然用力一扯手中繩索,陷阱中的圈套登時縮起,緊緊套住了百裏緞的腳踝。


    百裏緞驚呼一聲,急往上躍,想捉住樹枝,藉以擺脫腳下繩索,但身邊的古木奇高,最矮的枝幹也有五六丈高矮,饒他輕功再高,也不可能勾得著。他一躍之後,隨即往下跌落,楚瀚趁他身在半空之時,伸手又是一扯,百裏緞身不由主地向旁蕩開,後腦撞上樹幹,登時昏暈了過去,跌落在枯葉之上,癱倒不動了。


    楚瀚立即從樹梢躍下,衝上前踩住了對頭的背心,將他的雙手彎到背後,用繩索綁起,又綁起他的雙腿,這才鬆了口氣。他將對頭翻了過來,讓他麵向上躺著,但見他雙目緊閉,神色痛苦,麵上仍舊蒙著一塊青布。楚瀚心想:“這王八蛋的麵貌想必醜陋已極,才終日蒙著臉。我倒要看看他到底醜怪到何地步。”伸手扯下他的蒙麵,卻不由得呆在當地。眼看這人不但不醜,而且皮膚雪白,鼻挺口小,十分秀氣。再仔細一看,地上這人竟是個麵容妍麗姣好的少女,不過十七八歲年紀。


    楚瀚呆望著眼前這少女好一陣子,心中疑惑大起:“莫非捉錯了人?”回想她方才入林的身手,世上再無別人能模仿得來,這才確定眼前這少女正是與自己纏鬥數月的大對頭。


    楚瀚見她容色頗為明豔,呸了一聲,心想:“女子又如何?生得美麗又如何?我照樣要好好地報仇,出一口惡氣!”


    他一路上被這女子窮追不舍,甚至連累了無辜的平民百姓,此時終於設下陷阱擒住了她,怎能不好好回敬一下?他想起那些被她無辜打斷腿的少年,心中怒氣勃發,當即用繩索穿過她手上的綁縛,將她吊在一株古樹的樹枝上。他整治完畢,抬頭望著她吊在半空中晃蕩,心中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百裏緞在昏迷中聽見他的笑聲,甩甩頭,慢慢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被綁起吊在半空,不禁又驚又怒,低頭望見楚瀚正笑嘻嘻地望著自己,咬牙罵道:“殺千刀的渾小子,快放我下來,不然我立即剮了你!”


    楚瀚笑道:“千刀萬剮,都得你手腳自由,手中有刀才成。我看你此刻的處境,似乎不適合多說狠話,省得我一個不高興了,索性留你在這深山古林中蕩秋千,蕩個七八日、十來日,若無人經過,你就得吊在這兒,活活餓死啦。”


    百裏緞心中一寒,知道這人雖不殘忍好殺,但若激怒了他,他也不必當真動手殺了自己,隻要一走了之,命便不免送在這杳無人跡的密林之中了。她想象自己懸掛在這株古樹之下,悠悠晃蕩,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直至餓死,或被蟲蟻咬齧而死,那情景實在淒慘恐怖已極,思之不寒而栗。


    她轉念又想:“不,這小子不會忍心讓我慘死,一定會放我下來。到時我定要捉住了他,好好折磨一番,讓他知道欺侮我的下場!”


    楚瀚見她眼露凶光,猜知她心中憤恨難已,一旦脫身,定會對己痛下殺手,到那時節,自己可不會有逃過一劫的好運了,當下哈哈一笑,說道:“我雖不愛殺人,卻也不愛被殺,因此我是不會放你走的,你大可死了這條心。”


    他舉目四望,此時四下更加陰暗,屈指算算,也該交酉時了。他生怕迷路,不願在黑夜中摸黑出林,便道:“今兒晚了,我便在這兒睡一夜。明兒天一亮,我便上路啦。”說著捧起一堆枯葉,鋪成床鋪,舒舒服服地躺下,望了望懸掛在半空中的百裏緞,心想終於捉住了對頭,可以安心睡上一覺,實在難得,心情大暢,不禁臉露微笑,緩緩閉上眼睛。


    楚瀚卻未料到,自己的這一覺竟如此短暫。他才悠然進入夢鄉,便聽見遠處傳來古怪的沙沙聲響,似乎一陣狂風從遠處襲來,聲勢沉緩而駭人。楚瀚一驚醒來,急忙跳起身,放眼望去,夜色中但見十多丈外的枯葉之上,赫然遊走著無數條蠕蠕而動的事物,逼近麵前,才看出那是一群蝮蛇,一條條昂頭吐信,如潮水般向他湧來。楚瀚從未見過這許多蛇,一時不敢相信世間能有如此驚人的場麵,懷疑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夢境?才一遲疑間,蛇潮已湧到他的腳邊,一條滑溜溜的青蛇鑽進他的褲管,順著他的小腿攀沿而上。


    楚瀚隻覺那蛇濕黏滑膩,大驚失色,不顧是真是夢,連忙往後縱躍,伸腿將那條蛇踢飛了去。但成千上萬的蛇群仍舊前推後擁地逼上前來,楚瀚大叫一聲,轉身拔腿便逃。忽聽半空中百裏緞尖聲大叫,楚瀚百忙中抬頭一望,見一條毒蛇沿著樹枝和繩索蜿蜒而下,爬上了她被綁縛在背後的雙手,轉眼便滑行到了她的頸上。楚瀚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仿佛那蛇是爬在他自己的頸子上一般,心中頓時好生後悔:“我不該將她吊在樹上,如此被群蛇生吞活吃,也未免太殘忍了些。”


    想到此處,當即伸腳踢去,踢開了環繞腳邊的群蛇,縱身上躍,拔地而起,輕巧地越過百裏緞,握住了吊掛她的繩索,伸手掐住纏在她頸上那條蛇的七寸,將之摜下樹去。他隨即沿繩攀爬而上,翻身站上樹枝,一邊將成群蜿蜒上樹的青蛇撥開踢落,一邊將百裏緞拉了上來,取出小刀切斷綁縛她的繩索。


    百裏緞驚魂未定,顫聲道:“怎會……怎會有這許多……”


    楚瀚又怎知這些蛇是打哪兒來的,此時大難臨頭,無暇細究,隻能當機立斷,說道:“往上爬!”兩人施展輕功,直往參天古木的頂端攀去。


    這株古木自兩千年前落地生根以來,從未有人攀爬過,饒是楚瀚和百裏緞輕功超卓,在黑暗中披枝穿葉,攀爬這茂密古木也頗不容易,何況身下還有十多條毒蛇尾隨在後。兩人沒命地向上攀爬,直到樹枝愈來愈細,再難落足為止。此時能夠跟上來的毒蛇也隻剩下三五條,楚瀚伸足一一踢下,才不再有蛇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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