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回到禦用監自己的住處時,已是四更時分。他見到手下小凳子趴在臥房外的桌上打盹兒,一張圓臉靠在胖胖的手臂上,口水沾濕了一片衣袖。黑貓小影子縮在他的懷中,也睡得香甜。


    楚瀚微微一呆,他不想讓小凳子知道自己這麽晚才回來,便先悄聲入房,假作開門出來,問道:“小凳子,你在這兒做什麽?”


    小凳子名叫鄧原,是個十二歲的少年,比楚瀚還要小上幾歲,一張大臉圓圓平平,酷似板凳麵兒,因此得了個“小凳子”的諢號。他生性憨厚老實,但辦事極為認真,交代他什麽事情,一定全心全意辦好,從不推辭叫難。他和小麥子兩人都是和楚瀚同日淨身的一批小宦官,入宮後小麥子跟楚瀚一起被派到禦用監,小凳子則被派到惜薪司去,在那裏幹了幾年雜務。楚瀚升任禦用監右監丞後,便將兩人都調來自己手下辦事,是他此時最忠心能幹的兩個手下。


    這時小凳子一驚醒來,趕緊站起身,小影子滿不情願地跳了開去。小凳子揉著眼睛道:“楚公公!早些馬公公抱了一個宮女過來,傷得很重,我給敷了藥,放在外間床上,仍昏迷不醒。”


    楚瀚這才記起自己讓馬源將萬貴妃的宮女碧心送來之事,點點頭,說道:“我知道了,你早些去休息吧。”


    小凳子低聲問道:“楚公公,那宮女該如何處置?”


    楚瀚當時一念不忍,出手救了碧心的命,一時也想不出該如何處置她,說道:“萬貴妃命人打死了她,我看著可憐,才讓馬公公悄悄將她救了出來。我們得小心將她藏起,別讓人發現了。等她養好了傷,或許讓她改名換姓,送去安樂堂或浣衣局避避風頭,之後再說吧。”小凳子答應了。楚瀚便讓他快去睡覺,自己也回入房中,關上了房門。


    他掛念著嬰兒,心想自己得趕緊去看看張敏和嬰兒如何了,心中一動:“就怕嬰兒餓了,哭起來可麻煩。”他也不知能喂什麽給嬰兒吃,手邊又不可能有奶水,四下一望,隨手拿了一盒外臣進獻給梁芳的軟糖,一罐蜜粉,塞入懷中,便又出門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趕回水井曲道的角屋,此時錦衣衛已然離去,他確定四下無人,才偷偷入屋,來到堆積黃豆的倉房,輕輕敲了敲牆壁,低聲道:“張公公,是我楚瀚。”


    張敏開了門,楚瀚矮身鑽入,張敏將手指豎在口前,示意別出聲。楚瀚借著透過板壁縫隙射進來的曙光,但見嬰兒窩在張敏懷中,沉沉睡著,雙眼緊閉,神色極為安祥。張敏低頭望著嬰兒,臉上滿是溫柔的神色,四下寂靜,兩人一齊望著嬰兒好一會兒,心中都感到一片異樣的平安滿足。


    過了一會兒,嬰兒動了一下,側過頭,張開小嘴想要吸吮。張敏皺眉道:“這時節,可不能送回去給他娘喂奶。這可怎麽是好?”


    楚瀚從懷中取出軟糖和蜜粉,說道:“不知嬰兒吃不吃這個?”


    張敏自幼淨身入宮,也沒有育兒經驗,說道:“不如試試?”便用手沾了蜜粉,喂入嬰兒口中,嬰兒張口吸吮,吃了下去。張敏和楚瀚心頭都是一喜,忍不住相視一笑。


    張敏沾著蜜糖哺喂嬰兒,喂了一陣,嬰兒吃飽了,便閉口不再吃了。張敏輕輕搖著嬰兒,讓他入睡,轉頭望向屋外,問道:“天亮了嗎?”楚瀚道:“寅時快過了。”張敏道:“我得回去昭德宮複命了。外麵那些人如何?”


    楚瀚將錦衣衛去亂葬場挖掘、自己引他們追趕、逃出宮去、甩開追兵的前後說了。張敏聽了楚瀚的敘述,不禁皺眉說道:“我若回去說嬰兒已經解決了,他們要再去挖,挖不到嬰兒屍體,卻又如何?我可不想被打入詔獄!”說著不由得身子一顫。


    楚瀚聽他提起“詔獄”,也不禁頗為忌憚。他入宮已久,知道錦衣衛乃是皇帝直屬的內廷親軍,負責保護皇帝的安危及調查偵緝皇帝交辦的案件,有權逮捕疑犯,加以審問用刑,甚至設有自己的法庭和監獄。由於錦衣衛承辦的案件乃由皇帝親自下詔偵查,因此被稱為“詔獄”。錦衣衛的權力淩駕於正規的三法司之上,不受任何機構管轄,其無法無天、可怖可畏處與東廠可謂不相上下。相對於東廠,錦衣衛指揮使乃是外官,東廠則一般由司禮監的秉筆太監擔任提督,更加受到皇帝的信任。這兩個機構互相依恃,關係密切,東廠中的屬官和隸役大多由錦衣衛中選任。眼下皇帝懶散庸懦,從未親身指揮錦衣衛,錦衣衛實際上是操縱在萬貴妃手中。張敏自然知道其中厲害,自己違抗萬貴妃旨意,若被錦衣衛捉個正著,下詔獄、受酷刑自是免不了的。


    楚瀚想了想,說道:“張公公但說無妨。那幾個跟你去墳場的錦衣衛口稱親眼看見嬰兒被埋,絕對不會改口。過了半夜,野狗早將什麽都挖出來吃了,死無對證。”


    張敏點點頭,歎了口氣,說道:“我反正拚著一死,也顧不了那麽多了。我去後,這兒就靠你了。”


    楚瀚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張公公別擔心,好人不會那麽容易便死的。”張敏微微苦笑,出門去了。


    楚瀚獨自在黑暗中抱著嬰兒,四下一片寂靜平和,忽聽懷中發出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響。楚瀚一呆,輕輕將嬰兒放下,解開繈褓,果然見到嬰兒解了大便。他哪裏知道該如何處理,慌忙伸手在懷中亂掏,掏出一張手帕,胡亂替嬰兒擦幹淨了,又用繈褓將嬰兒包了起來,心中打定主意:“下回來,得多帶上幾條棉布充當尿布。”


    嬰兒解完大便後,肚子又餓了,張開小嘴不斷想吸吮。楚瀚學著張敏的樣,用手指沾蜜粉喂了他一些,嬰兒便又沉沉睡去。楚瀚望著嬰兒紫紅色的小臉,緊閉的雙眼,安穩的神情,心中忽然感到一股奇異的平靜,覺得能懷抱一個柔弱溫暖的初生嬰兒,真是世間最美好、最神奇的事情。


    他傾聽著屋外破曉時分的清脆鳥囀,感受著懷中溫暖的小生命,頓覺人生實是不可思議。他照顧紀娘娘數月,直到她臨盆產子,期間從未想過嬰兒生出來後,會是如何的情景。昨夜情勢瞬息萬變,他一心搶救嬰兒性命,直到此刻安定下來,他才意識到保住這嬰兒的性命,對他來說居然如此重要。至於這嬰兒乃是當今皇帝的唯一子息,甚至可能是未來的皇帝,這些念頭他卻連想都沒有想過。


    次日中午,張敏偷偷回到水井曲道,滿麵喜色,對楚瀚道:“主子沒起疑。我們輪流照顧小主子,等風頭過後再想辦法。”


    於是兩人悄悄找了各自最信任的兩個宮女秋華和許蓉,兩個宦官小凳子和小麥子,輪流來此喂哺嬰兒。這孩子在一眾一輩子不能生育、從未保抱過嬰兒的善心宦官,和一輩子沒機會生育、渴望滿足母性的寂寞宮女照拂下,就此存活了下來。萬貴妃大約是聽了錦衣衛模棱兩可的報告,心中仍不信嬰兒已死,不斷派人來安樂堂左近探伺,但眾人將消息瞞得滴水不漏,萬貴妃派出的探子一無所得。數月之後,便未再派人出來窺查。


    此後楚瀚每隔數日便來看護嬰兒,對於喂奶水、換尿布、包繈褓、哄睡覺,早是一把能手,駕輕就熟。這嬰兒也似乎特別喜歡他,別人哄不來時,隻要楚瀚一抱起,他便停下不哭,沉沉睡去,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小凳子和小麥子都笑道:“這嬰兒跟楚公公有緣,把你認作親人啦。”


    楚瀚心中疼愛這嬰兒,往往抱著嬰兒不肯放手,即使不是輪到他照顧嬰兒,也不時跑來看他一看,抱他一抱,親親他的小臉。躲在這狹窄的夾壁中逗弄嬰兒,已成了他每日最快樂的時光。


    這一日輪到楚瀚照顧嬰兒,他正逗著嬰兒玩時,忽聽得輕盈的腳步聲走入堆積黃豆的倉庫。他從版壁的縫隙望出去,卻見來者是兩女,一個是紀娘娘,另一個卻非張敏的親信宮女秋華或許蓉,而是個不相識的大眼女娃,約莫十二三歲年紀,身著低等丫鬟裝扮。紀娘娘伸手輕敲版壁,楚瀚連忙打開暗門,讓兩女進來。


    那丫鬟見到楚瀚懷中的嬰兒,大眼睛立即亮了起來,露出驚喜的笑容,上前開開心心地逗弄起嬰兒來。楚瀚不知這丫鬟是誰,甚是驚疑,向紀娘娘望去。紀娘娘道:“楚小公公,這位是吳皇後的貼身侍女沈蓮。”


    那丫鬟沈蓮抬頭對他一笑,說道:“娘娘聽說了大好消息,特遣我來探望小主子,送些奶品過來。”打開手中包袱,裏麵一罐罐都是奶膏奶漿之類。


    楚瀚心想:“原來這丫鬟竟是吳廢後身邊的人。吳廢後和萬貴妃乃是死對頭,難怪如此關心。”又想:“娘娘卻為何主動將此事透露給吳廢後知道?那不是危險得緊嗎?”但見紀女官神色平靜沉穩,似乎一切都在她的計劃之中。


    沈蓮問娘娘道:“我家娘娘請問娘娘,小主子叫什麽名字?”


    紀娘娘似乎早已決定了,說道:“我喚他泓兒。三點水,弘揚的弘。”沈蓮笑道:“泓兒,泓兒,這名兒好!”她又逗弄了嬰兒一會兒,才留下奶品,和紀娘娘一起離去,離去前笑嘻嘻地對楚瀚道:“娘娘說,改日她要親自來探望孩子呢。”


    果然過不幾日,廢後吳氏便在沈蓮的陪伴下親自來了。吳氏身形高瘦,氣度雍容華貴,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楚瀚向她跪下磕頭請安,吳氏隻淡淡地擺手道:“我是受貶負罪之身,楚公公何須多禮?”


    她從楚瀚手中接過孩子,滄桑的臉上露出又憐又愛的笑容,將嬰兒溫暖的身子緊緊摟在胸前,親吻不止,讚道:“好漂亮的娃兒!寬額大耳,白白淨淨,準是個有福氣的孩子。”說著說著忍不住潸然淚下。


    楚瀚和沈蓮在旁看著,不禁對望一眼,哀然無言。他們年紀雖小,卻已看多了宮中的悲歡離合,殘酷爭鬥。他們眼見吳後被廢後處境悲涼,淒慘絕望,心中都為她感到難受。


    吳廢後住在西內,離安樂堂不遠,此後便常常帶著丫環沈蓮走過金鼇玉蝀橋,到水井曲道來探望嬰兒,每回都抱著嬰兒不肯放手,顯然對這孩子發自內心疼愛。


    楚瀚看在眼中,不禁想道:“這孩子貴為皇帝長子,原該受封太子,正居東宮,享受無上尊榮寵愛才是,然而卻不得不藏在陰暗的倉庫夾壁之中,躲躲掩掩,生怕被人發現,寧不可悲!”轉念又想:“他雖沒有名位尊榮,卻受到親生母親、吳皇後和許許多多宮女宦官的盡心疼愛,又何嚐不是福氣?更何況大夥兒疼愛他,不是因為他是皇子,也不是因為伺候好他能得到皇帝的誇讚賞賜,而隻是單純的因為他是個應當受人疼愛的嬰兒,這可是更加難得的了。”


    後來楚瀚找著機會,向肚中頗有墨水的小麥子請問,才知道“泓”字形容水淵深無底,而自己名字中的“瀚”字則形容水廣大無邊。他甚覺驚喜,感到泓兒這名字極好,與自己的名字“瀚”字似乎隱隱相配,對泓兒益發疼愛關懷,此後生活的重心便全放在這嬰兒身上。


    幾個月過去了,照顧嬰兒的宮女宦官和紀娘娘、吳廢後等都極為謹慎小心,不曾走漏半點風聲。楚瀚探知萬貴妃那兒再無動靜,才漸漸放下心來。


    他心中記掛著那夜來搜尋泓兒的蒙麵錦衣衛,生怕他再次來下殺手,便去錦衣衛中打探,但卻沒有人知道那蒙麵人是誰,叫什麽名字,從何而來。楚瀚大覺古怪:“錦衣衛號稱皇帝親軍,編製嚴謹,怎麽可能憑空冒出一個人來?”


    他一時探查不出結果,而那蒙麵人又再也未曾出現,隻好暫且將此事放在一邊。


    這夜正是元宵夜,梁芳和其他大太監結伴出宮飲酒作樂去了,當夜輪到張敏看護泓兒,楚瀚獨自在宮中悶得慌,便決定出去走走。他換上便服,帶著小影子潛出宮外,在街頭閑晃。這夜京城城門大開,金吾不禁,通宵達旦,讓小民盡興宴飲玩樂。街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燈籠,形狀爭奇鬥豔,處處歌舞升平,遊人摩肩接踵,好不熱鬧。到得戌時,東門外開始放起煙花,楚瀚嫌街上人擠,便施展飛技躍上一座寶塔,獨自抱膝坐在屋簷上觀看煙花。小影子不愛煙花的巨響和刺鼻的煙硝味兒,徑自溜下寶塔,跟別的野貓聚會去。


    楚瀚叫了小影子幾次都沒回來,便索罷了。他抬頭望向滿天的火樹銀花,又望向地上洶湧的人潮,隻見萬頭攢動,心中忽然感到一陣難言的寂寥孤獨。煙花結束後,人潮漸散,他心頭忽然想起另一個孤獨的人兒,不知如何竟極想見見她,便跟她坐著說幾句話也好。


    他下了寶塔,信步來到榮家班大院的後門外,問一個守門的老婦道:“婆婆,請問紅倌在嗎?”老婦答道:“紅倌出戲去了。今兒元宵,他們唱完總要去喝上幾圈。請問小兄弟是哪位?”


    楚瀚搖了搖頭,說道:“我改日再來便是。”徑自走開,來到榮家班大院後的小溪旁,望著天上點點繁星,耐心等候。一直到了醜時過後,才聽見紅倌才和班中其他戲子一道回來,一群人嬉笑打鬧,口齒不清,顯然都喝得醉醺醺的。


    楚瀚已從窗口躍入紅倌房中,坐在她的梳妝台旁等候,見到她跌跌撞撞地上樓進屋,便輕聲喚道:“紅倌!”


    紅倌就著月光見到他,微微一呆,認出他來,笑道:“原來是楚小公公,稀客,稀客!你怎麽來啦?”


    楚瀚臉上一紅,說道:“我來看看你,這就走了。”紅倌一笑,拉住他道:“別走。你是來看我的,怎不坐坐再走?”楚瀚聞言道訕訕地留下了。


    紅倌點起燈,徑自在梳妝台前坐下,見到台上放著一杯濃茶,猶自冒煙,知道是楚瀚為自己準備的,心中一暖,端起喝了,略略清醒了些。她對著鏡子開始卸妝,眼光瞄著鏡中的楚瀚,口中說道:“嬤嬤有沒有好好招呼你?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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