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在門外走來走去,隻聽得紀宮女在屋中喘息呻吟,顯然極為痛苦。老宮女不斷安撫道:“再忍忍,再忍忍。還早呢!”


    楚瀚彷徨不安,手心出汗,隻聽屋內紀宮女的喘息愈來愈粗重,呻吟也愈來愈淒厲,生產過程艱難漫長,似乎永無止境。好幾個時辰過去了,才聽老宮女道:“可以了。現在你得用力蹦了。”接下來傳出的不是喘息呻吟,而是慘叫了。那老宮女忙道:“別叫,叫有什麽用!愈叫愈分散了力氣。聽我數到三,用力蹦!”


    楚瀚隻聽得心驚肉跳,一顆心怦怦亂跳,隻能勉強壓抑心頭的焦慮憂急,繼續等候,最後終於聽那老宮女道:“很好,很好!就是這樣。是了,是了,頭出來了!再蹦!”接著便聽紀宮女長長籲出一口氣,屋內響起了嬰兒的哭聲。


    此時正是三更時分,老宮女開門對楚瀚道:“快進來幫手!”楚瀚正在外麵探頭探腦,聽她呼喚,隻嚇得跳了起來,連忙答應,衝入房中。


    老宮女命楚瀚端過裝了溫水的木盆,自己將初生嬰兒放入盆中清洗。楚瀚見那嬰兒黑黑瘦瘦,全身血跡,半截臍帶還連在肚子上,模樣十分嚇人,隻看得頭皮發麻。


    紀宮女在炕上虛弱地問道:“嬰兒可好?”老宮女沉聲道:“是個男娃娃。”楚瀚這才注意到,水盆中的確實是個男娃娃。


    老宮女將嬰兒清洗幹淨了,用布包起,交給楚瀚抱著,自己去替紀宮女衝洗穿衣,扶她躺好。老宮女知道這事情幹係不小,不敢多留,處理完後,便匆匆去了。


    楚瀚從來沒有抱過初生嬰兒,不禁有些著慌,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團繈褓,眼見那嬰兒皺起小臉,似乎便要哭泣,連忙輕輕搖晃,口中哄道:“不哭,不哭!”但嬰兒仍舊哭了出來,人雖小,聲音卻十分洪亮,直哭得楚瀚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紀宮女聲音微弱,說道:“請你把孩子抱過來,讓我喂他。”


    楚瀚將嬰兒抱到炕邊,紀宮女蒼白的臉上露出微笑,雙手接過孩子,望著他的小臉,低聲道:“真像!”


    楚瀚心想:“真像誰?像萬歲爺嗎?”他回想成化皇帝的臉容,皮膚白白嫩嫩,臉頰浮腫,雙目無神,唇厚皮鬆;而眼前這小嬰兒幹幹皺皺,膚色紫黑,雙目緊閉,如何也瞧不出他跟皇帝有什麽地方相似。


    他正疑惑時,紀宮女已將孩子放在胸前,開始喂奶。楚瀚離開炕邊,忽然聽見窗外傳來極細微的聲響,似乎有人碰觸到了屋旁小樹的枝葉。他心生警覺,一個箭步搶去窗邊,但見黑影一閃,一個人影快捷無倫地疾奔而去,消失在轉角。楚瀚心中大驚,這人身法靈巧,顯然輕功極高,而且似曾相識。


    他勉強鎮定下來,想了許久,忽然腦中靈光一閃,這才憶起:“我在揚大夫家中養傷時,有次大夫來我房中替我換藥,談起我的身世,我忽然警覺窗外有人在偷聽,但一轉頭往窗口望去,那人影便消失無蹤了。揚大夫以為是他家小廝經過,但那身法絕非尋常人物。難道剛才窗外那人,跟出現在揚家的是同一個人?莫非從那麽多年前開始,便有人在跟蹤監視我?我怎的一點也未曾警覺?”


    他心中雖懷疑,卻畢竟無法確定,隻能祈求是自己眼花多心,或希望那人並不是萬貴妃的手下。但如果自己並未看錯,卻又如何?那人若真是萬貴妃派出來的眼線,回去向萬貴妃報告紀宮女生子之事,萬貴妃定會火速派人趕來“善後”,這對母子性命定然不保。他心知紙是包不住火的,宮中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不少宮女宦官充當萬貴妃的眼線,皇子誕生這等大事,即使在偏遠的安樂堂中,也不免會傳到萬貴妃的耳中,隻是時間遲早罷了。而事情一旦爆發,自己很可能也會被牽連在其中。此時此刻,他該怎麽做才是?


    楚瀚站在窗前,望向迷蒙的夜色,回想起童年的經曆:舅舅收留了孤弱無依的他,即使上官家和柳家對自己充滿敵意,舅舅始終盡力保護他,直到舅舅離村身亡;揚大夫收留重傷瀕死的他,當梁芳帶著錦衣衛來搜索拿人時,揚大夫也不曾將他交出,隻說自家這兒沒有欽犯。如今自己是世間唯一能保護紀宮女和她的孩子的人,自己又怎能舍棄她們?


    他回過頭,望向紀宮女,但見她疲憊的臉上滿是慈愛,嘴角帶著一抹微笑,低頭望向懷中的嬰兒。楚瀚陡然意識到這對母子是多麽地珍貴,又是多麽地孤弱。他知道自己絕不能置身事外,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萬貴妃下手荼害這對母子。


    他回想當初自己因同情紀宮女的處境,不忍見她餓死,出於一念善心,才開始替她送些飲食來,當時並沒認真想過事情會走到這一地步,而在親曆今夜那場漫長的生產掙紮,嬰兒終於呱呱落地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麵對的,乃是兩條性命的生死存亡。


    他默默地守在紀宮女的炕前,感受落在自己肩上的重擔,和這重擔帶來的莫大責任和危險。他一定要保護她們,但是,他能做什麽?


    就在這時,紀宮女喂完了奶,嬰兒沉沉睡去。她輕聲道:“楚公公,夜已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楚瀚如從夢中驚醒,說道:“我……”他想說出自己擔心事情會傳到萬貴妃耳中,萬貴妃就將派人前來加害,但隨即又想:“說出來又如何?不過徒令紀宮女擔驚受怕罷了。除非我有辦法解救二人,不然多說也是無益。”當下說道:“娘娘也請多歇息,我明日再來探望。”


    他離開紀宮女的住處後,便立即趕去昭德宮探聽消息。他才來到昭德宮外,遠遠便聽見萬貴妃的怒吼聲。楚瀚心中一跳:“三更半夜的,老婆娘惱怒如此,莫非已知道了那事?”當下悄悄掩上,隱身在屋簷偷看。但見黑暗的宮中點起了許多燭火,萬貴妃叉腰站在昭德宮正殿當中,戳指怒罵:“一群蠢才!這麽大的事情,竟然到現在才發現?你們都是幹什麽吃的?”七八個宮女宦官匍伏在她麵前,驚得簌簌發抖,頭也不敢抬起。


    萬貴妃大步走上前,伸腳重重踢上一個宮女的臉頰,喝道:“死娃子碧心,我不是叫你去將那孽種了下來?你卻說那狐狸精是病了,命不長久!現在孩子生下來了,你怎麽說?”


    那宮女正是碧心。她被踢得滿嘴鮮血,倒在地上不敢回口。萬貴妃又狠狠踢了她幾腳,怒喝道:“你說話呀!”碧心趴在地上,口齒不清地顫聲道:“娘娘息怒,奴婢……奴婢……看她可憐……”


    萬貴妃大怒道:“你看她可憐,你憑什麽?誰來可憐我呀?來人,將這賤婢拖下去,給我活活打死了!”便有兩個宦官上來,將碧心拖了下去。


    萬貴妃生性殘暴,隔幾日便打死一兩個宮女宦官也是常事,碧心膽大包天,竟然敢蒙騙忌刻好疑的萬貴妃,死罪原也是難免。


    楚瀚心中不忍,悄悄跟了出去,但見兩個宦官將碧心拖去後邊院外的空地,持大棍子一五一十地打了起來,碧心哀號幾聲,便昏厥了過去。


    楚瀚看不下去,決意出手相救。他從懷中摸出一枚三家村的法寶“落地雷”,往牆角扔去,但聽轟的一響,炸碎了好幾個花盆。那兩個宦官一驚,轉頭望去,一個宦官站著沒動,另一個宦官走上前去探視,說道:“大約是耗子撞倒了花盆吧。”走回來還想繼續打時,卻發現地上隻剩一攤血跡,碧心的身子竟已憑空消失了!兩名宦官臉色大變,互相望望,一股恐懼直竄上心頭,同時低呼:“有鬼!”


    兩人扔下棍子,驚恐莫名,四下張望,生怕那鬼怪會來取己性命,卻又不敢張揚此事。兩人低聲商議了一陣,都認定是遇上了妖魅鬼怪,約定三緘其口,隻向萬貴妃回報人已打死,扔入井中去了,絕口不提遇上鬼魅之事。


    碧心自然是被楚瀚救了去。他施展高超的飛技,趁兩個宦官分神的一剎那間,飛身落地,抱走了碧心,又閃身躲入暗處,那兩個宦官竟然更未瞥見他的身影。


    楚瀚救了人,一時卻沒想到該如何處置她,抱著她的身子奔出一段,遠遠見到一個老宦官提著燈籠在巡夜,打從夾道經過。楚瀚看清了他的臉麵,卻是自己曾關照過的尚衣監馬源。楚瀚生怕萬貴妃就將出手對付紀娘娘,自己時間不多,當下從懷中掏出一些銀兩,上前塞給馬源,說道:“老馬,萬娘娘的宮女受了責罰,傷得很重。你將人抬去我那兒,交給小凳子,讓他照看著。”


    馬源之前向楚瀚借過不少錢,一直很感念他的大方慷慨,這時忙道:“能為楚公公辦事,馬源榮幸之至,一定辦得妥妥貼貼,公公請放心。”


    楚瀚又低聲道:“別張揚,也別讓人看見了。”馬源連忙點頭,扛起了昏死的碧心,快步從夾道中奔去了。


    第十九章 蒙麵錦衣


    楚瀚望著馬源走遠,等到四下無人,又趕緊飛身回到昭德宮,此時萬貴妃又已發了一回飆,將其餘的宮女劈頭臭罵了一頓,最後吼道:“張敏,天亮以後,你立即去安樂堂,替我溺死了那孽種!”


    楚瀚側過頭,見到門監張敏趴在地上磕頭道:“奴才遵旨。”萬貴妃氣衝衝地轉身入內。


    楚瀚稍稍放心,萬貴妃命他天明去動手,那麽時間尚不緊急,還有幾個時辰可以想法應付。他與這張敏並不甚熟,隻知他是從南方一個叫作金門的小島來的,因家境貧窮而淨身入宮。平日他謹慎少言,是宦官之中少見的厚道老實人。萬貴妃派他去溺死嬰兒,他真的會下手嗎?他親眼見到碧心被拖下去亂棒打死,想來是不會敢違背萬貴妃的意旨。


    楚瀚又想:“嬰兒才出生沒多久,萬老太婆立即便知道了這件事,那麽報密的人必然是剛才躲在窗外偷聽、輕功高絕的家夥。那人究竟是誰,我怎的從未在宮中見過他的身影?”


    他一時想之不透,隻能暫且將這件事置諸腦後。他心想:“我要保住嬰兒,必得事先到安樂堂布置好,最好是假裝嬰兒已死,甚至將張敏也騙過了,才是上策。”他趕緊向安樂堂奔去,不料卻見一人躲躲藏藏地走在自己之前,手中提著一盞小油燈,看清楚了,那人正是張敏。楚瀚甚是奇怪:“萬老婆娘不是要他天明才來動手嗎?他卻為何提早趕去?”


    當下悄悄跟在張敏身後,來到安樂堂的羊房夾道,紀娘娘的住處之外。楚瀚生怕張敏一入門便對嬰兒狠下殺手,躲在窗外偷窺,心中打定主意:“張敏若動手傷害嬰兒,我便立即衝進去阻止。”又想:“最好他將嬰兒抱了出來,我便能重施故技,跟救走那宮女碧心一般,趁黑將嬰兒奪走。這樣既能保住嬰兒,張敏也無從追究到紀娘娘頭上。”


    正思量時,張敏伸手敲門,紀娘娘清醒過來,低聲問道:“什麽人?”語音滿是驚恐。


    張敏答道:“昭德宮門監張敏。”


    紀娘娘聽見“昭德宮”三個字,臉色煞白,雙手抱緊了懷中的嬰兒,不再出聲。張敏又敲了幾下門,眼見門內沒有回應,便伸手推門,門應手開了,原來楚瀚剛才離去後,她無力下炕閂門,因此門並未閂上。


    張敏跨入屋中,見到紀娘娘坐在炕上,懷中抱著一個初生嬰兒,一時竟似傻了,站在昏暗的屋子當中,手中仍提著那盞小油燈,沒有出聲。


    房中靜了一陣,隻有幾聲嬰兒發出的嚶嚀聲響。


    張敏開口問道:“孩子……多大了?”


    紀娘娘冷冷地道:“有勞公公相詢,才出生幾個時辰。”張敏點頭道:“健壯結實,長得好樣兒啊。”


    紀娘娘聽了,忍不住怒從心起,提高聲音道:“我道你還有些人性,竟有臉說出這等話?你為何而來,我豈有不知?你若要像貓捉耗子那般玩弄我母子,不如趁早給我們個爽快來得幹淨!”


    張敏甚覺窘迫,漲紅了臉,靜了好半天,才低聲道:“皇上至今無子,這孩子可寶貴啊。龍種福德齊天,我又怎有膽量下手呢!但是……但是……唉!”隻聽噗通一聲,卻是張敏跪倒在地,哽聲說道:“娘娘,奴才這點良知還是有的。這事我不能幹!娘娘好生保重,我們想個法兒,將皇子藏了起來。宮中地方大,不會那麽容易便被人發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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