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穿牆過 更深繞屋懸


    偷營高手客 鼓上蚤時遷


    楚瀚知道時遷外號“鼓上蚤”是說他身形輕盈得好似一隻在鼓上跳躍的跳蚤一般,但是盡管他身手輕靈,飛技不凡,更立下了不少功勞,卻始終為梁山泊的其他英雄好漢所瞧不起,一生想洗刷小偷出身,終究未能如願。楚瀚隱約能猜知舅舅決定洗手時的心境,自己出身市井小綹,若不是遇到了舅舅,很可能一輩子便是個如時遷那般讓人瞧不起的偷兒。就算來到了三家村,學了一身出神入化的偷竊功夫,什麽瓷枕、古琴、雙劍、水晶都能輕易取得、手到擒來,卻又如何?


    楚瀚歎了口氣,閉上眼睛,但聽身周眾三家村子弟的竊竊私議之聲不絕於耳,漸漸地,愈來愈大聲,冷嘲熱諷如箭般接二連三地射來:“參加‘飛戎之賽’,竟然違反祖宗規定,未曾事先報備,更提早出手,如此取巧舞弊,實在可恥!”


    “這跛腿小子哪有半點真功夫?還不是靠作弊才僥幸取得天下至寶!龍目水晶被他的髒手碰過,可褻瀆了寶物!”


    “這是瞎貓碰上死老鼠,狗屎運!”


    “瞎子莫學暗器,跛子別練飛技。這話他想必沒聽過。哈!”


    “小臭跛子,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身份,竟敢在我三家村炫耀!”


    “這是魯班門前弄大斧,關羽堂上耍大刀!”


    “咱們家婆婆多大的本事,都不曾出手取這三絕。你這小跛子是哪號人物,怎麽可能取得三絕之一?真是癡心妄想!”


    眾人每說一句,便引起一陣哄笑謾罵,楚瀚則閉著眼睛,全不理會。


    漸漸地旁觀眾人感到不好玩了,幾個頑劣的子弟便彎腰撿起小石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向楚瀚扔去。起先隻是小石子,楚瀚任其打在身上,不去理會,隻跪著不動;後來石頭愈來愈大,忽然一塊雞蛋大的石頭飛將過來,正中他的後腦,直打得他眼冒金星,鮮血迸流。在眾人哄笑聲中,楚瀚大怒回頭,見扔石頭的是個尖臉鼠目的少年,正是上官家的小兒子、上官無影和上官無嫣的小弟上官無邊。


    楚瀚向他怒目瞪視,上官無邊揚揚得意,毫不避忌地高舉雙手,接受周圍眾人的鼓掌歡呼。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兩騎快奔而來,在祠堂的天井中勒馬而止。當先一騎的乘客一身寶藍衣衫,一臉須髯,是闖入皇宮取得白瓷嬰兒枕的上官無影,另一匹馬上的乘客一身紅衫,身形婀娜,杏眼桃腮,正是取得冰雪雙刃的上官無嫣。


    上官無影怒氣衝衝地跳下馬來,大步來到楚瀚身前,二話不說,舉起馬鞭,劈頭便抽了他一頓,怒斥道:“無恥渾帳,算是給你一個教訓!‘飛戎王’之名,豈能給了作弊使詐之人!你不過村外野童一個,竟敢拿三絕來欺騙族長,沒的玷汙了我三家村神聖的‘飛戎王’之賽!”


    楚瀚舉起雙臂遮擋頭臉,等他打完了,才抹去臉上的血汙,吐出一口帶血唾沫,抬起頭,冷然向上官無影瞪視,心中對這人充滿了不屑和不齒,嘴角露出冷笑,大聲道:“奇怪啊奇怪!”


    上官無影瞪著他,喝道:“奇怪什麽?”楚瀚道:“我奇怪那皇宮中的十八層關卡,三十六道銅鎖,如果沒有人指點幫助,一個頭腦簡單的莽夫,怎麽可能獨自闖過?”


    上官無影聞言一愣,隨即雙眉豎起,怒道:“你是說我頭腦簡單?你……你是說我作弊?你說我上官無影作弊嗎?你、你……我要你的命!”上官無影揮鞭還要再打,但聽身後上官無嫣懶洋洋道:“大哥,你就算打死了他,對你我又有什麽好處?”


    她一躍下馬,身手利落,裙擺甩處,姿態優美已極。她滿麵傲氣,如一團紅色旋風般卷到楚瀚身前,聲音雖嬌嫩,口氣卻冰冷嚴厲,低喝道:“抬起頭,望著我!”


    楚瀚伸手抹去從額角鞭傷處淌下的鮮血,抬頭望向上官無嫣,兩人相對瞪視,互不相讓。


    上官無嫣嘿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塊銀牌,上麵刻著一個“飛”字。她手持係著銀牌的細紅繩,讓銀牌在楚瀚眼前晃動,說道:“這便是你拚死拚活想贏得的‘飛戎王’之牌。怎麽,如今這牌子落入了我的手中,你挺眼紅的吧?”


    楚瀚已跪了半日,膝蓋劇痛,後腦又被石頭砸傷,加上上官無影那一頓馬鞭,整個頭顱熱辣辣的,好不疼痛,他勉力定下心神,更不去望那銀牌,隻直視著上官無嫣的一雙杏眼,說道:“我便說不服,又有何用?總有一日,你我會分出個高下!”


    上官無嫣聽了,仰天大笑,良久不絕。她揚起下巴,輕蔑道:“我上官無嫣豈屑與你這等鄙陋小子較量?”說著將銀牌收入懷中,轉身上馬,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上官無影又罵了幾句,也跟著縱馬離去。


    楚瀚偶一側頭,見到柳子俊站在一旁,顯然將剛才那一幕都看在了眼裏,白俊的臉上不動聲色,一言不發。兩人目光相對片刻,柳子俊便低頭退去,消失在人群中。


    上官兄妹離去後,那尖頭鼠目的上官家小弟上官無邊又得意起來,拾起一塊石頭作勢向楚瀚扔去。楚瀚轉頭向他瞪視,冷冷地道:“你敢扔,我叫你頭破血流!”


    上官無邊微一遲疑,忽聽後麵有人叫道:“上官婆婆來了!”


    人叢分開處,但見一個顫巍巍的老婦,拄著狐頭拐杖走了過來,正是上官家的族長上官婆婆。


    上官婆婆皺著一張貓臉,望了上官無邊一眼,並不出言阻止,隻微微點頭。上官無邊眼見婆婆也為自己撐腰,更是得意非凡,使勁便將手中石頭向楚瀚扔去。楚瀚早已有備,伸手一抄,接住了石頭,立時反手扔將回來,石頭回勢極快,瞬間正中上官無邊的額頭,登時鮮血長流。


    旁觀眾人大嘩,紛紛叫罵起來:“小混蛋竟敢作怪!”“在祖宗堂前受罰還敢出手傷人,當真無法無天!”“小雜種不要命了!”


    上官婆婆眼見楚瀚接石、扔石的手法,透露出極高深的取技,不但眼捷手快,而且精準無比,比起孫子上官無邊不知高明了多少。她心中一凜,輕舉狐頭拐杖,旁觀眾人登時安靜了下來。


    上官婆婆眯眼望著楚瀚,笑嘻嘻地道:“小子,膝蓋很疼吧?”


    楚瀚冷然向她瞪視,閉嘴不答。


    上官婆婆嘿嘿笑著,說道:“練了這麽多年的功夫,卻要眼睜睜地看它毀於一夕,可真叫人心疼啊。”


    楚瀚感到背脊發涼,心知隻要這貓臉老婆婆一聲令下,圍觀眾人立時可以上前將自己打死,輕一點的,也可以打斷自己的雙腿,讓自己徹底失去苦練多年的飛技。他念頭急轉,知道自己的命運完全操控在麵前這個貓臉老婆婆的手掌之中,她要自己死,那自己可是全無活理。他是該哀哀乞憐、苦苦求饒,還是妥協屈服、為之效命?


    在那一瞬間,楚瀚心底的頑強叛逆占了上風,說道:“上官婆婆,小子有個問題想請教你。”


    上官婆婆側眼望著他,說道:“你要問什麽?”


    楚瀚冷笑一聲,即使是冷笑,雙頰仍浮起了兩個酒窩,說道:“想當年‘獨行夜貓’好大的本事,取什麽皇宮重寶、武林神器,都易如反掌,卻為何不曾出手試取三絕?其中原因,我倒很想聽婆婆說說。”


    上官婆婆臉色陡變,眼中露出殺機,她勉力克製心中怒火,冰冷地道:“是誰教你說這話的?”


    楚瀚伸手指向上官無邊,說道:“是我剛才聽這姓上官的家夥說的。他說了,他家婆婆好大本事,都不曾出手取這三絕,你這小跛子是哪號人物,怎麽可能取得三絕之一呢?”


    上官婆婆一雙淩厲的貓眼凝望著他,聲音細硬如鐵絲,說道:“你認為呢?”


    楚瀚道:“這還不容易?婆婆當然是故意不出手的。如果天下三絕都讓婆婆給取走了,那我們後輩還能有什麽目標呢?沒有了目標,又怎會下決心苦練功夫呢?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婆婆故意留下一手,自然是為了給後輩留下推倒前浪的機會啊。”


    上官婆婆心中怒火愈盛,險些控製不住,便要出手將這小子立斃於此。她年輕時心高氣傲,絕不亞於今日的孫女上官無嫣,怎麽可能不出手試取三絕?但她擔心失手丟麵子,因此沒有告訴任何人,獨自暗中嚐試,卻接連失敗,而且敗得慘不堪言。她在宮中被侍衛打傷捉起,下入大牢,著實吃了不少苦頭;在峨嵋金頂被峨嵋弟子圍攻打傷,幸而出家人恪守不殺生大戒,隻將她驅下山去,沒有趕盡殺絕;在仝寅處則中了機關,險些雙目失明。這三回都虧得有人相救,才讓她全身而退,而相救的正是她又忌又恨的“藏跡迅鼠”胡星夜。


    如今楚瀚這一番話正正說中了她的痛處,這小孩顯然已從胡星夜口中得知她往年失手的醜事,但她若為了這幾句話殺死這小跛子,卻也難以向人解釋。上官婆婆嘿嘿幹笑兩聲,暗中下定決心:“我絕不會讓這小子活過秋天!”口中說道:“好隻伶牙俐齒的小老鼠!”說完便拄著狐頭拐杖,轉身離去。一眾上官家和柳家子弟見上官婆婆並不為難他,都有些意興闌珊,又向楚瀚叫罵一陣,才紛紛散去。


    楚瀚一直跪到傍晚,膝蓋疼痛加上後臀瘀傷和頭臉傷口皆痛楚不已,外加饑餓疲勞,幾次險些撲倒在地。直到天色全黑,他才籲了口長氣,翻身躺倒在地,感覺兩條腿已不是自己的,膝蓋疼痛處全然麻痹,毫無知覺。他喘了幾口氣,才慢慢坐起身,伸手按摩左膝,刺骨的疼痛慢慢回轉,他得咬緊了牙,才不致呻吟出聲。


    便在此時,忽聽一人冷笑一聲,說道:“不自量力!”


    楚瀚聽這聲音十分熟悉,轉過頭去,但見祠堂外暮色中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張圓臉,正是胡星夜的小兒子胡鷗。胡鷗臉上的神情甚是難看,似乎又是嫌惡,又是不齒。楚瀚沒有應聲,胡鷗又粗聲粗氣地道:“爹爹叫你趕快回去,明早再回來跪。天都黑了,你還坐在這兒幹嗎?是不是斷了腿,爬不起身了?”


    楚瀚默然,努力撐著站起身來。他當然知道自己在這世上無親無故,在這三家村更是極不受歡迎的外人,最初他隻道自己的敵人是上官家和柳家,不料在自己寄居的胡家中也樹敵不少。而胡家子弟為何恨他,他自己也很明白:胡星夜一身驚世駭俗的功夫,竟然半點也不傳給自家子弟,卻獨傳給這個外邊撿來的跛腿乞丐,這算什麽?因此胡家兄弟雖明白族長洗手的決定,卻無法不對這外人恨得咬牙切齒。這點在他開始跟舅舅學藝之後,便已看得十分清楚。


    楚瀚勉力想站起身,但覺膝蓋一陣劇痛,又跌倒在地,這時一雙小手伸了過來,將他扶起。他轉過頭去,見到一張秀美的小圓臉蛋,額前留著整齊的劉海,卻是胡星夜的麽女胡鶯。楚瀚心頭一暖,向她一笑,胡鶯並未說話,隻扶著他往前走去,楚瀚在她的攙扶下,一跛一拐地走回胡家,胡鷗遠遠跟在後麵,緊繃著臉,一聲不出。


    回到胡家後,胡星夜什麽也沒說,隻讓楚瀚到飯廳跟胡家子弟一起吃晚飯。胡星夜一如往常,在楚瀚的椅子上放了十個不同樣式的鎖,楚瀚需在大家就座之前將鎖全數打開,才能用餐。這當然難不倒楚瀚,他一眼望去,見大多是三簧銅鎖,有的鎖孔藏在暗門中,有的需從兩端同時插入鑰匙,有的當中嵌著七個轉輪,轉輪上刻著文字,需將文字組成特定的字符串才能打開,也有連環鎖、四開鎖和倒拉鎖,等等。楚瀚從懷中摸出百靈鑰,隨手便將十個鎖都解了,放在一旁,坐下吃飯。


    胡星夜是家長,坐在上首,兩旁分別是胡家長子胡鵬、次子胡鴻、三子胡鷗和幼女胡鶯,另有胡月夜子女胡鵡、胡雀,加上楚瀚,一共八人。胡星夜的妻子已喪,唯一的弟弟胡月夜也早逝,有個弟媳守寡家中。她虔誠信佛,獨自住在胡家大院後的佛堂邊上,禮佛茹素,將一對子女胡鵡和胡雀全權交給胡星夜管教,自己既不過問,也不露麵,因此楚瀚來到胡家已有四年,卻幾乎從未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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