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安德爾森沒有收到。最開始他忙於調配龍舌蘭水。伯爵夫人要求的量很大,幸而文森特常來幫忙。他整整調配了七天,裝滿了十四隻橡木桶。最後一天伯爵夫人在大廳正式召見安德爾森,年邁的管家站在她旁邊,手中鹿皮袋裏的金幣數量看上去遠遠多於一百五十枚。


    文森特坐在伯爵夫人旁邊,優雅的疊起長腿。他手裏拿著一本藥典,姿勢自然舒適,見到安德爾森時眯起眼睛笑笑。


    這是安德爾森第一次見到貝肯斯伯爵夫人。華貴的珠寶和天鵝絨長裙包裹之下是一位四十歲,懼怕死亡的,肥胖的女人。歲月在她臉和眼角上留下了大量細小的紋路,曾今綠祖母一樣的眼睛開始變得渾濁,讓人想起死魚的眼珠。


    她急需龍舌蘭水來重煥青春。


    安德爾森忽然記得小時候後母曾這樣評價過貝肯斯伯爵夫人,說她是一個不顧一切保留青春的老瘋子,把金幣大把大把花在保持那張本來就不漂亮的臉上。


    伯爵夫人讚揚了他的藥水和技藝,忽然提議:“布茲先生,你要感謝文森特。尊敬的國王陛下缺少一位專屬藥師,他想推薦你去溫泉宮為陛下效勞。能被威廉先生相中可是榮幸,他是——”


    安德爾森疑惑的轉向文森特。文森特突然向他伸出手,打斷了伯爵夫人的話:“安,請相信你的朋友。我欣賞你的才能,正好有這方麵的關係……馬車已經備好了。”


    萊恩事後自責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要是知道文森特是誰,絕不會把情人一個人扔在這裏。


    安德爾森很聰明,他說,請允許我考慮一天。


    離開時,他猶豫的片刻,折回來,對伯爵夫人說:“夫人的貝石雕胸針真美,我小時候在艾葉堡見過同樣的款式——當然精美程度不能與您相提並論。買給我貝石雕的是個叫歐文.卡斯特的男孩。”


    伯爵夫人低低的驚呼一聲,她的手無力的捂住胸脯:“我不認識出生低賤的人。”


    安德爾森失望的鞠躬離開,心想萊恩可能會撲個空。


    安德爾森當然不會傻到跟文森特去聖華沙。他最近一次見到柯帝士是五年前的艾葉堡之亂。新帝王站在馬車的踏板上,倨傲的俯視他的父親和繼母。賽斯.埃爾伯德就站在他旁邊,恭敬的扶他下車。


    之後的事情就如史書所記載的一樣,艾葉堡之亂。


    柯帝士從聖華沙帶來了皇家騎士團和大量的士兵。十七歲的安德爾森隻記得站在塔樓上看,黑壓壓的穿著銀色鎧甲的士兵和騎馬的騎士站在城堡外的大路上,一眼望不到頭。


    他們沉默。


    肅靜。


    麵無表情。


    賽斯帶著帝王準確的從父親的書房裏取出關於謀反的書信的文件,從兵器庫裏找出大大超出限額的弓箭和長矛。


    整個過程安靜得像舉行一場儀式。


    公爵夫婦的藍眼睛都蒙上了絕望的灰色。


    安德爾森一個人站在城堡的塔樓上俯視下麵發生的一切。他第一次看到賽斯胸前有皇家騎士團的金雀花徽章。他筆直的站在新帝王身旁。


    他還記得這個男人當初跪在他麵前發誓效忠的樣子。


    他是父親從東部平原康沃爾帶回來的流浪騎士。遇見艾葉堡公爵時他已經餓得沒有一絲力氣,想用自己的劍跟公爵的侍衛換一塊麵包。


    據說他的劍術非常不錯。


    公爵叫來小安德爾森。


    “你不用報答我,不如你做安的騎士。他脾氣有點古怪。”


    賽斯抬頭看自己的時候,安德爾森心裏有點發毛。他說不清哪裏怪異,隻覺得賽斯長著一雙狩獵季節裏獵人的眼睛。


    一遍一遍反複打量確認,然後跪下宣誓效忠。


    當然,現在他知道了,這一切都是預先安排。原本不存在的謀反文件和書信,突然多出來的兵器和從未見麵的證人。


    他記得自己被萊恩從棺材裏救出來後聽到的第一句話。旅店老板有著粟色卷發的小女兒說:“聽說艾葉堡的人都死了?哦,這太可怕了!”


    萊恩在給他膝蓋上的劍傷抹一種消炎的草藥:“遵循國王陛下的旨意,艾葉堡公爵整個家族被送到首都聖華沙絞死。據說艾葉堡公爵想乘新王根基尚未穩固,廢了新王自立為王——說起來啊,柯帝士還得叫他一聲叔叔。”


    艾葉堡公爵是安德烈王唯一的弟弟。


    柯帝士的確應該叫自己父親一聲叔叔。


    “聽說死了不少人,三個小少爺一個都沒逃過。公爵夫人生的那兩個大點的被送到聖華沙和公爵夫婦一起絞死了。小的那個私生子(叫安德爾森.蘭開斯特?)當場死在城堡裏,屍體被隨隨便便的埋掉。城堡裏的男女仆人,馬夫廚娘全部都殺了,一個沒逃過。”


    一旁煮肉湯的老板娘匆匆把女兒推出門,責怪萊恩:“怎麽可以跟她講這些事情?!”


    安德爾森曾想過找柯帝士報仇,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潛心於毒藥的配製,最後無疾而終。他是艾葉堡公爵和一位灰藍色眼睛女仆一夜迷情的產物。作為一個私生子,他曾一度痛恨自己的不倫不類的血統,鄙視貴族紙醉金迷的吸血生活,他想做個自由而普通的藥師,治病救人,為自己領地上的人民提供幫助。他不喜歡公爵夫婦,可是他喜歡總是給他帶稀罕草藥的老管家,在公爵夫人罰他挨餓時偷偷送上熱氣騰騰飯菜的廚娘,在他被兩個兄長欺負時安慰他的洗衣房女仆……


    賽斯曾和他開玩笑說:“安德爾森少爺,要是您繼位,將是一位很好的帝王。”


    這些曾經鮮活的生命,他視為家人的人們,再也不存在了。


    他是站在人民這邊的。


    他認可自由黨的行為,自願為萊恩提供所需要的毒藥。


    他信任萊恩。


    他希望這些毒藥哪怕有一滴能滴進柯帝士早餐的湯裏。


    雖然他知道這些東西大部分是用來試圖毒死皇家鷹犬賽斯.埃爾伯德。


    他不敢想這個。一旦想起,胸口就莫名其妙的痛。


    安德爾森不是傻子,文森特不知道他是誰,不代表柯帝士不知道。柯帝士登基前他們在艾葉堡見過不下十次。要是他知道父親的家族還有繼承人,自己還得再進一次棺材。


    他答應文森特考慮一天。黃昏吃過晚飯就借口散步出了城堡。一路往南走。


    他在城堡門口碰見了文森特。


    文森特帶著他的藥童站在城堡大門前欣賞夕陽。


    “介意我陪你一起散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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