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康笑道:“妹夫就這樣空著手去給吳小娘子拜壽嗎?”


    朱驥也甚覺頭疼,道:“我還沒想到要給珊瑚買什麽。”


    於康道:“就算想到,這會子怕是也來不及了。我這裏有兩盒新買的各色糖果點心,本來是買給家裏人吃零嘴的,妹夫既有急用,不妨先拿了去。”


    朱驥也沒有別的辦法,便隨於康取了點心,尚未走出大門,忽有校尉進來稟報道:“朱指揮,有人敲了登聞鼓為楊塤訴冤。”


    朱驥大吃一驚道:“什麽?是誰敲了登聞鼓?”


    校尉道:“說起來,是打死我也不會相信的一個人。”


    朱驥道:“到底是誰?”校尉道:“是孫太後的父親孫忠孫國丈。”


    朱驥大為意外,微一沉吟,即將手裏的點心盒子交給於康,道:“我得立即趕回錦衣衛官署,可否煩請兄長派人將這件禮物送去吳府?”


    於康道:“妹夫放心去吧,我一定辦妥這件事。”


    朱驥抬腳便走,校尉提醒道:“朱指揮,你還穿著便服呢。”


    朱驥道:“來不及了,先去看看怎麽回事。”


    登聞鼓是懸掛在朝堂外的一麵大鼓。敲撾登聞鼓則是中國古代重要的直訴方式。堯舜之時,便已經有“敢諫之鼓”,凡欲直言諫諍或申訴冤枉者均可撾鼓上言。周朝時,懸鼓於路門[7]之外,稱“路鼓”,由太仆主管,禦仆守護。百姓有擊鼓申冤者,禦仆須迅速報告太仆,太仆再報告周王,不得延誤。這“路鼓”就是後來“登聞鼓”的雛形。


    到了晉代,晉武帝始設登聞鼓,懸於朝堂或都城內,百姓可擊鼓鳴冤,有司聞聲錄狀上奏。這就是所謂的“登聞鼓”直訴製度,即冤枉者不服判決,可以不受訴訟審級的限製,直接訴冤於皇帝或欽差大臣。這種製度彌補了絕對禁止越訴的不足,加強了自上而下的司法監督,客觀上有利於百姓冤情上達。而皇帝亦往往能認真處理,如“西平人麴路伐登聞鼓,言多襖謗,有司奏棄市,帝曰:朕之過也,舍之不問”。


    晉代以後,曆朝都設有登聞鼓。北魏時,“闕左懸登聞鼓,人有窮冤則撾鼓,公車上表其奏”。隋朝“敕四方辭訟……有所未愜,聽撾登聞鼓,有司錄狀奏之”。唐代規定:“有人撾登聞鼓……主司即須為受,不即受者,加罪一等。”


    宋代專設登聞鼓院和登聞鼓檢院,前者隸屬於司諫、正言,後者隸屬於諫議大夫,兩院均由宦官掌管,受理吏民申訴之狀,也因此發生了不少故事。


    北宋立國之初,京師開封市井間有個名叫牟暉的人走失了一頭豬。因豬是自己走失的,並非失竊,到開封府報案時,官府不予受理。牟暉投訴無門,氣急敗壞的他跑到登聞鼓院敲響了大鼓。於是,丟豬一事立即被緊急上報到禦案前。宋太祖趙匡胤不怒反喜,特意給宰相趙普下手詔道:“今日有人聲登聞來問朕,覓亡豬,朕又何嚐見他的豬耶!然與卿共喜者,知天下無冤民。”豬最後沒有找到,趙匡胤詔令賜給牟暉一千錢,以補償他的損失。


    北宋靖康年間,金兵南下,直抵開封城下。宋欽宗為討好金人,罷了力主抗金的尚書右丞、東京留守李綱之職,並割三鎮予金人。消息傳開,京城軍民義憤填膺,以太學諸生陳東等為首的數萬人伏闕上書,要求複用李綱,並登階擊登聞鼓,喧呼動地,迫使宋欽宗複了李綱之職。


    元、明兩朝均沿襲舊製,專門設有鼓院,以受理四方吏民之訴為要務。由於登聞鼓是古代有冤屈者最有效的直訴渠道,因而使用者頗多。


    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六月,龍江[8]某衛吏因母親去世請求辭官回鄉祭母。吏部尚書詹徽不同意。吏部掌管天下官吏的任免、考課、升降、勳封、調動等事務,既然最高長官否決衛吏的請求,照理他再沒有別的出路,隻能繼續幹下去。但這個衛吏決心很大,跑到南京午門外敲響了登聞鼓。於是這件辭職不成的小事被明太祖朱元璋知道了。朱元璋認為龍江衛吏是為了盡孝才辭官,應該予以批準,並嚴厲批評了吏部尚書詹徽。


    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桃源[9]人氏蘇彬因縣多荒田,而苛捐雜稅極重,縣民難以存活,遂上疏朝廷,請求蠲免,奏疏不達。蘇彬遂親赴南京,到午門擊打登聞鼓後,自縊於鼓下。為民請命,終以身殉。官員從其懷中尋找了再次請求減免賦稅的奏疏,明太祖朱元璋看後很是感動,下詔免桃源縣賦糧萬石,並戶口為裏。


    宣德年間,軍士閻群兒等九人被誣告為盜,判為斬刑。家人拚死擂登聞鼓訴冤。宣宗皇帝朱瞻基下令複審,果然發現冤情,九條人命由此得救於刀下。


    由於明朝法律允許死囚家屬在行刑之前擊打登聞鼓訴冤,監管登聞鼓的給事中將情況上報皇帝後,往往有因此暫停行刑者,死囚便能死裏逃生。有一些精明有心的死囚為了僥幸求活,便讓家人在行刑時到午門敲打登聞鼓。明宣宗時,監獄中有二十七名被判死刑的強奸盜竊犯教唆家屬聯合起來打登聞鼓訴冤。負責監管登聞鼓的官員林富不勝其煩,上報宣宗皇帝,稱:“擊鼓訴冤,煩瀆不可宥。”明宣宗朱瞻基倒是為人開明,道:“登聞鼓之設,正以達下情,何謂煩惱?自後凡擊鼓訴冤,阻遏者罪。”


    正因為敲打登聞鼓可以直達天聽,通常能得到及時有效的處理,所以成為人們心中的希望,民間有一些訴訟、鬥毆類小事,也往往去擊鼓。正統元年(1436年),明廷重臣以明英宗朱祁鎮的名義頒布《禁妄擊登聞鼓旨》[10],規定:“登聞鼓專為申冤而設。凡軍人等陳告戶婚田土、鬥毆、相爭、軍役等項事務,隻許赴通政使司並當詼衙門告理,不許逕自擊鼓。官員不許受狀。係申訴冤枉並陳告機密重事方許受狀入奏。”


    此令嚴厲禁止官民因民事案件而擊鼓。當然即便訪民因小案敲擊了登聞鼓,也不會受到懲處,隻是掌鼓官員不會受理。明英宗詔令之後,登聞鼓絕少再響起,這當然不是因為民間沒有冤案,而是大宦官王振幹政後,為了粉飾太平,采取了一些人為手段禁止人們敲打登聞鼓——


    有意上訪者才剛剛走近登聞鼓,便已被守在附近的軍士攔下,帶到官署,隨便捏造個罪名痛打一頓。這些上訪者本是為親人申冤而來,結果反而惹禍上身,平白挨了一頓棍棒,即便僥幸躲過牢獄之災,也隻能忍氣吞聲,哭訴無門。是以人們知道後,再無人敢輕易擂響登聞鼓。連朝中大臣都屈服於王振的淫威,又何況民間百姓呢?


    趕去官署的途中,朱驥不禁心道:“之前人人畏懼王振,是以登聞鼓數年不響。若不是他在土木堡之變中被殺,孫忠以國丈身份去敲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嗯,他是太上皇的親外公,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事。當日楊塤請他出麵營救國子監李祭酒,也是因為他的身份足夠與王振抗衡。然目下在位的是新皇帝,跟孫國丈並無血緣關係,是否還會在楊塤這件欽命要案上插手?”


    他料想孫忠是從鄰居衍聖公弟子源西河那裏聽聞了楊塤一案,然孫氏素來沉悶低調,英宗皇帝朱祁鎮在位時,其為人所知者,也僅有營救國子監前祭酒李時勉一件事。目下換了朱祁鈺做皇帝,此公卻如何肯為非親非故的楊塤出頭?一時頗為費解。


    校尉惴惴告道:“孫國丈早前曾到過錦衣衛,要求見楊塤一麵。因為朱指揮下了嚴令,不準人入獄探視,小的們不敢違抗,所以沒有同意。不想孫國丈一氣之下便去擂了登聞鼓,結果事情鬧大了。早知道,就該放孫國丈進去的。”


    朱驥搖頭道:“這不關你們的事,你們隻是遵命行事。”


    朱驥人到達錦衣衛官署時,明景帝朱祁鈺特使司禮監大宦官金英已陪著孫忠等在那裏。


    金英端著架子道:“皇上已知悉孫國丈為楊塤擊鼓鳴冤一事,很是重視,命錦衣衛重新徹查此案,務必以真相大白天下。”硬邦邦甩下一句,便自行回宮去了。


    朱驥請孫忠坐下,如實告道:“今日開堂審案,有眾多證人、證據,無不指認楊塤殺人,楊塤亦當堂負罪,簽字畫押。這裏有卷宗抄件,孫國丈盡可過目。”


    孫忠卻將卷宗推開,搖頭道:“我不看這個,我隻想見見楊塤。”


    朱驥見對方意誌堅決,料想不讓他入獄探視,他勢必繼續鬧個天翻地覆,隻得親自引孫忠入來詔獄。又道:“孫國丈探視囚犯時,我人須得在場。”


    孫忠聞言愈發不滿,道:“怎麽,朱指揮怕楊塤暗中告知我真相?這倒像是欲蓋彌彰了。”然朱驥不肯走開,他也無可奈何。


    楊塤被囚禁在死牢之中,模樣甚是淒慘。他臀部受過杖刑,無法坐立,偏偏又按慣例釘了大枷,隻能僵著身子,側臥在地上,移動一下都極為困難。


    孫忠見狀大為不平,憤憤道:“這分明是刑訊逼供過了。”上前扶楊塤起身,問道:“小楊,你說,是不是錦衣衛嚴刑拷打於你,你受逼不過,才承認了殺人罪名?”


    楊塤長歎一聲,道:“孫老,確實是我殺了人,我已經當堂簽字畫押了。”


    孫忠道:“什麽?不可能,決計不可能!我聽源公子說,蔣骨扇鋪後巷裏發生過不尋常的事,他已如實上報,錦衣衛卻不去核查,獨獨盯上了你。”也不顧朱驥在場,直言道:“分明是朱指揮新官上任,想盡快破案邀功。你不必怕他,我已經敲過登聞鼓,皇上知悉了這件案子,下旨務必查明真相。”


    錦衣衛官署離皇宮雖近,詔獄卻處於半地下,兼之牆厚門重,楊塤竟沒有聽到鼓聲,聽說孫忠竟為自己去敲了多年不鳴的登聞鼓,吃了一驚,呆了半晌,才歎道:“孫老,你是皇親國戚,貴不可言,而我隻是個漆匠。為什麽你一力相信我沒有殺人,還要替我出頭?”


    孫忠道:“你雖隻是個漆匠,卻以手藝為傲,從不自輕自賤,脾性甚合我胃口。況且我也不全是為了你。”歎了口氣,道:“昔日王振禍亂朝政,人們都說隻有我孫忠能與他相抗,可我從來沒有做過什麽。太上皇北狩之後,我常常想,如果我不是那麽自私,隻想著自己清靜安穩,早些挺身而出,或許大明就不會有這麽大災難。”


    楊塤道:“可是孫老實在犯不著為了我去敲登聞鼓。”


    孫忠道:“登聞鼓就是讓有冤屈的人敲的,沒有人敢敲的話,它隻是一麵普通的鼓。錦衣衛屈打成招,讓小楊你受了這麽大冤屈,我老頭子也該出來做點事了。”又轉頭問道:“於少保為了江山社稷勞心勞力,天下景仰,他可知朱指揮而今的所作所為?”


    朱驥道:“於少保雖是我嶽丈,然兵部與錦衣衛互不統屬,該上報兵部的事,他老人家自然知道。”


    孫忠道:“瞧你這小子,年紀輕輕,當上了錦衣衛長官,倒神氣活現起來了。你才幾斤幾兩……”


    楊塤忍不住笑出聲來,道:“好了,孫老別再罵朱指揮了,他沒有冤枉我,我們是在演戲。”


    孫忠一驚,道:“什麽,演戲?”


    朱驥見楊塤說出真相,隻得道:“我早相信不是楊匠官殺人,隻不過不知對頭真麵目,所以想將計就計,引對方現身。”


    孫忠問道:“那你為何要在堂上拷打楊塤,還將他當作死囚對待,讓他多受苦楚?”


    朱驥道:“我懷疑綁架楊匠官的朱公子,就是之前到錦衣衛大獄殺死楊行祥的凶手。他能無聲無息地潛入戒備森嚴的詔獄殺人,想必有內應在此。雖則獄卒韓函已死,錦衣衛大多將校歿於土木堡,但難保他沒有別的眼線。我有意折辱楊匠官,也是為了讓眼線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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