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笑道:“賬就不必記了。不過不知楊匠官可否幫小店一個小忙?小的知道楊匠官是大忙人,也不敢有勞您太多,您看您是否能抽空給小店牌匾鬆個倭漆呢?”


    楊塤哈哈大笑,道:“店家連寶鈔都不收,卻肯請我吃酒,我就知道你絕不會吃虧。好吧,這件事我記下了。目下入了冬,不適合做漆,等來年開春吧。”


    店家連聲道謝,一直送出門外。


    楊塤道:“你留了門嗎?還是得繞去後麵?我送你吧。”蔣蘇台道:“我留了門。楊大哥既是有事,我自己回去就行。”


    楊塤仍然送過了街道,忽見扇鋪前麵站著一名男子,虎視眈眈地望著兩人,正是郭信。蔣蘇台頗為難堪。楊塤既知蔣氏心意,也懶得理睬情敵,轉身欲走。郭信主動招呼道:“楊匠官,又遇到你了。”楊塤道:“郭公子。”


    郭信道:“聽說楊匠官被禁止再進蔣骨扇鋪,可是真事?”楊塤道:“我人站在扇鋪外,沒進去啊,這也犯法呀。”


    郭信微微一笑,道:“我這是開個玩笑,楊匠官何必介意。”又道:“外麵風大,蘇娘快些進去吧,免得著涼。”殷殷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蔣蘇台應了一聲,朝楊塤點點頭,轉身進去。


    楊塤便匆忙趕來裱褙胡同,朱驥人還在裱褙鋪,正與率兵趕到的巡城禦史邢宥交談。


    楊塤道:“朱指揮,借一步說話。”


    朱驥便隨其走到一旁,先告道:“我沒有對邢禦史提凝命寶之事。不過你走後,我細細搜過前後院子,在後麵房間裏發現了一個暗格,裏麵藏有幾幅宋畫。剛才邢禦史看過後,認為畫是贗品。他懷疑潘舍借替主顧裱褙名貴字畫之便,暗中仿造,再將贗品高價售出,或是幹脆偷梁換柱,用假畫掉包換走了真畫,結果被人發現,由此才招來殺身之禍。”


    楊塤道:“是,這一節我已經知道了。”說了潘舍曾找蔣蘇台做舊字畫一事。又道:“以假亂真確實應該是潘舍被殺的原因,我也終於知道他為什麽會與凝命寶扯上幹係了。”應該是有人請潘舍偽造了一方凝命寶。潘舍不知天高地厚,貪圖厚賞,竟然接了下來。寶璽既已製成,主顧當然要殺他滅口。


    朱驥大吃一驚,道:“楊匠官是說目下出現的那方凝命寶是假的?”


    楊塤道:“一定是,隻有如此,才能解釋皺紙上為什麽是黑墨。潘舍製成寶璽,當然要先行試蓋,朱墨不好找,隻好臨時以黑墨調灰來替代。朱指揮內兄於康所發現的皺紙,大概就是潘舍試完後隨手團起來拋棄的。結果這兩日風大,機緣巧合下,竟將那團紙吹到了於尚書家後巷。”


    歎了口氣,又道:“寶璽既成,潘舍再無利用價值,主顧當然要殺了他滅口。如果我猜得不錯,那主顧便是曾經綁架胡尚書的男子。”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目下牽涉凝命寶的隻有兩人:一是綁架者,一是建文帝太子朱文奎。後者手裏有真的凝命寶,無須再請匠人製造贗品。前者曾為打聽凝命寶下落而綁架禮部尚書胡濙,足見誌在必得。綁架者雖然知道建文帝太子未死,凝命寶也還在人世,卻一時無法尋及,於是便起了仿造的主意。隻要贗品像那麽回事,他大可利用建文帝太子的名義興風作浪。此時距離建文朝已近五十年,世上見過凝命寶及璽印的人少之又少,誰又能分辨真假呢?


    但即便是假的凝命寶,仍然需要做大量的準備工作,譬如要詳細了解凝命寶的形製,尋到合適的、足夠大的玉石。那綁架者在短短時間內便能完成,足見此人深謀遠慮,謀劃此事已非一兩個月了。


    朱驥一時驚懼,忽聽到巡城禦史邢宥叫喊,便應了一聲,忙道:“這裏人多,不便細談。請楊匠官先回去歇息,明日我再去找你商議。”


    楊塤點點頭,道:“煩請朱指揮將那張皺紙暫時借給我,我拿回家再仔細看看,也許能發現線索。”


    朱驥聞言,便將皺紙交給了楊塤,又道:“對了,邢禦史問起我為什麽會來潘舍鋪子。我說是因為楊匠官,你和潘舍同鄉,恰巧又住在附近,順路來打個招呼。我正好跟你在一起,便一道進來了。”


    楊塤笑道:“我知道了。朱指揮也學會撒謊了。”


    朱驥摸了摸後腦,道:“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離開裱褙鋪,楊塤便徑自回來家中。天寒地凍,家裏未曾生火,冷得跟冰窖一樣。他進屋便覺得冰徹入骨,又一時懶得生炭火,便坐到廚下火灶邊,往灶裏塞了幾根柴禾點著,就著灶火細細揣摩那張皺紙。


    忽聽到庭院中窸窸窣窣有動靜,楊塤以為又是隔壁的大黃貓跳牆過來尋覓食物,便起身來開門,叫道:“天這麽冷,做隻貓也不容易,我家沒有吃的,就讓你進來烤烤火吧。”


    門剛一打開,隻覺得一陣寒風撲麵而來,楊塤不自覺伸手去擋口鼻,這才發現門前站著一人。未及開言,便見到那人手中木棒揮下,隨即額頭一痛,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忽聽到朱驥叫道:“楊匠官!楊匠官!”


    楊塤呻吟一聲,緩緩睜開眼睛,問道:“我還活著嗎?”朱驥道:“當然。”


    楊塤見自己躺在床上,身上還蓋著厚厚的絲被,一時有些迷茫,問道:“我這是在哪裏?”


    朱驥道:“在你自己家裏啊。”楊塤道:“哦,我記起來了,這兒還真是我家。”


    朱驥搖了搖頭,又告道:“楊匠官離開後,我將潘舍一案移交給了邢禦史,本待回家,忽又想到一事,想到你家就在附近,便想先來找你一趟。我看到院內有燈,但拍門不見你應,從門縫一看,你人倒在門口。我猜想出了事,便翻牆進來了。到底出了什麽事?”


    楊塤苦笑道:“我被人當頭打了一棍。”大致說了經過。


    朱驥道:“那賊人隻打暈了楊匠官嗎?我瞧這房間甚為整潔,不像有人為翻動過的痕跡。”


    楊塤道:“不瞞朱指揮,我家值錢的東西不少,譬如這絲被就是常德公主[1]的賞賜,感謝我替她家梁柱鬆漆。還有那邊那幾件擺設,都是來自宮中的賞賜,值不少錢。”


    朱驥道:“我明白了,這賊人不是為財物而來。”


    楊塤“哎喲”一聲,往身上摸索一番,又掙紮下床,四下找尋,這才發現不見了那張皺紙。


    朱驥失聲道:“難道賊人是為那張皺紙而來?他又如何知道那紙在楊匠官手中?”


    楊塤沉吟道:“或許賊人就是殺害潘舍的凶手。他暗中一直在留意裱褙鋪動靜,以防官府發現追查到他的線索。今日我兩次到過那裏,他或許認為我知道些什麽,所以跟蹤到了我家。”


    皺紙隻是裱褙匠人潘舍試印後隨手拋棄的,雖然被兵部尚書於謙義子於康撿到,成為重要證據,卻不足以暴露殺害潘舍凶手的身份。為何凶手反而冒著暴露形容的危險到楊塤家搶奪,難道皺紙上還有其他未曾被發現的關鍵證據?


    楊塤頗為後悔,道:“皺紙上肯定還有重要線索,我之前疏忽了,早該好好查看的。”又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打暈我的賊人,應該不是胡尚書口中的綁架者。”


    禮部尚書胡濙雖未見到綁架者麵貌,但畢竟與對方麵對麵地交談過,對其人身高、體貌有個大概的感覺。而且從胡濙描述來看,那綁架者彬彬有禮,應該是個讀書人。楊塤也未看清闖入賊人的容貌,但大致有個輪廓印象,對方是個壯漢,比自己高出半頭,明顯與胡濙口中的綁架者不是同一人。


    朱驥道:“那綁架者既籌劃謀逆大事,應該招買了不少手下,或許他是派手下來貴府查驗也說不準。而今對方已知楊匠官多少知悉此事,你的處境很危險,不如暫時搬去我家住。”


    楊塤笑道:“尊夫人應該住在娘家吧?那何必麻煩,朱指揮要保護我,就住在我家裏好了,離尊夫人娘家還近。那邊窗下的折疊椅子,往外拉開,便是張板床。”


    朱驥亦覺得有理,便走過去提起木椅擋手往外一拉,果然拉成了一張床。他還從未見過這種椅子,覺得設計十分新奇。


    楊塤道:“有意思吧?這是一名蘇州工匠送我的。對了,褥子、被子都在那邊箱子裏,朱指揮自己動手,不必客氣。”


    家裏有了客人,楊塤也不好意思太過懶惰,掙紮著起身,生了一盆火,擱置在房中。房中勉強有了一絲熱氣,總算好睡多了。


    朱驥忽問道:“楊匠官沒睡著吧?”


    楊塤“嗯”了一聲,道:“我正好有件事想問問朱指揮。聽說李祭酒當年得罪仁宗皇帝,被武士以金瓜撲打,肋骨盡斷,生命垂危,是尊父朱指揮拿奇藥血竭救了他。那血竭,朱家可還有剩餘?”


    朱驥道:“那血竭是十分珍貴之物,家父到南海出差時偶然得到,後來為了救治李祭酒全用上了,半點不剩。楊匠官如何忽然問起這個?”


    楊塤便大致說了蔣鳴軍嫌棄自己是匠戶出身,欲將妹妹嫁給郭信一事。


    朱驥奇道:“郭信?楊匠官說的這個郭信可是鳳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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