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之間,楊塤已繞過貨架,趕了過來,大力將女賊人一推,拉起蔣蘇台便往後院跑。一邊奔跑,一邊尖聲呼救。


    前路已被封死,往後逃走隻是求生本能。然楊塤一到庭院中,便立即傻了眼,呼救聲也戛然而止——後牆竟足有一丈多高,後門門板也加鑲了鐵框,更有一把大大的銅將軍把守。


    楊塤尚不及詢問蔣蘇台鑰匙收在哪裏,那對兄妹已然追及。忽有一名少女從廂房裏衝出來,手持木棒,如同神降。那男賊人隻顧著前麵,猝不及防,竟被那少女一棒掃中腰間,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女賊人忙扶住兄長,低聲問了一句什麽。那男賊人搖了搖頭,咬牙道:“將他們三個全殺了。”


    那少女約莫十二三歲,年紀雖小,身手卻極是敏捷,更有一副無所畏懼的神態,還欲舉棒上前應戰。


    蔣蘇台略微回過神來,忙叫道:“惜兒,他們有兵刃在手,你不是對手。快逃,快些從前門逃走,去叫人來。”


    李惜兒叫道:“我不怕壞人,更不能舍棄蘇台姊姊獨自逃走。”上前奮力一棒,竟將女賊人逼退一步。


    女賊人很是驚訝,道:“咦,你這麽個小女孩子也會武藝?”


    忽聽到背後有人問道:“這裏出了什麽事?”


    不知何時進來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撫刀站在庭前,卻是錦衣衛校尉逯杲。他受命監視楊塤,一直跟其到蔣骨扇鋪,楊塤不走,他亦不敢離開。後來男女賊人進了鋪子,還掩上了門板,逯杲隻以為是買扇子的主顧,兼之又累又餓,沒有多想,心中隻盼望楊塤快點回家。直到隱隱聽到楊塤的呼救聲,這才意識到不妥,急忙穿過街道,踢門進來,正好看到眼前的場麵。


    楊塤曾見過逯杲,認得他是錦衣衛千戶朱驥手下,登時如獲救星,大叫道:“錦衣衛到了!”


    那男女賊人聞言,不禁一愣。男賊人隨即道:“我來對付他,你去殺了那三個人。”


    逯杲雖不明所以,然見對方身姿矯健,不敢怠慢,忙拔出繡春刀應戰。


    楊塤已伺機從邊上撿了一根棒子,與李惜兒一起對付那女賊人。他不會武功,但李惜兒卻自幼養在舅舅家,跟隨舅舅王永心習武,一招一式,頗合章法。那女賊人雖身手不凡,但畢竟持短兵刃,竟被楊塤、李惜兒纏住。蔣蘇台幾次欲往前門大街上呼救,總被女賊人偷空攔住。


    另一邊男賊人武藝了得,數招便刺中逯杲肩頭,飛起一腳,將其踢得飛了出去。他見逯杲受了重傷,一時難以反抗,便轉身去襄助妹妹,欲先對付楊塤等人,再來殺逯杲。剛走出兩步,便感覺腦後生風,有金刃破空之聲,忙回身挺刀,剛好架住對方兵刃。對方使的長刀,力氣又大,震得他手臂發麻,短刀險些脫手。定睛一看,卻是一名京軍[1]將校裝束的男子。


    蔣蘇台登時大喜,忙叫道:“哥哥,你回來得正好。這兩個人是壞人,莫名其妙闖進扇鋪,要殺我和楊大哥。”


    那男子正是蔣蘇台兄長蔣鳴軍,在京軍神機營中任小校,聽了妹妹喊話,也不多言,接連揚刀朝男賊人砍殺,氣勢凶猛。


    隻是神機營以火器見長,蔣鳴軍本是製扇匠人出身,嫌工匠地位卑微,設法入伍加入了京營,雖然也在軍中習練過武術刀法,但功夫與那男賊人相差得太遠,很快就被對方短刀刺中腹部。蔣鳴軍卻有一股天生的凶蠻狠勁,雖受了重傷,猶自拚了命地舞刀。男賊人見對方刀光霍霍,完全是同歸於盡的打法,不願意陪這蠻夫喪命,竟一時不敢近身。


    天色漸漸昏黑下來,一旁錦衣衛校尉逯杲以刀杵地,掙紮著爬了起來,卻不去幫助蔣鳴軍、楊塤,而是跌跌撞撞地跑往前堂,高聲呼叫。


    男賊人情急之下,奮力擋住蔣鳴軍一記直劈,飛腳一旋,將他掃倒在地,還欲上前一刀結束其性命。女賊人已舍棄楊塤等人趕過來拉住他,道:“那錦衣衛已出去呼救,這裏地處鬧市,援兵很快就到,我們得盡快離開。”


    男賊人遂不再滯留,與妹妹並力往外衝去。


    蔣蘇台上前扶住兄長,見他身上雖穿了護甲,短刀仍穿甲而入,小腹處盡是鮮血,不由得哭出聲來。


    蔣鳴軍柔聲安慰道:“好妹妹,別哭,哭花了臉就不好看了。放心吧,一點小傷,哥哥死不了……”


    李惜兒跟了過來,略一遲疑,即道:“蘇台姊姊,適才錦衣衛的人看到了我,我不能再留在這裏了。”


    蔣蘇台跺腳道:“天已經黑了,你出不了城,還能躲去哪裏?”又本能地轉頭去看楊塤,想請他出手相助。


    楊塤問道:“這位小娘子是誰?”蔣蘇台道:“是教坊司的李惜兒。”


    楊塤道:“蔣瓊瓊來糾纏你,就是為了她嗎?”蔣蘇台道:“是。”


    楊塤便不再多問,對李惜兒道:“一會兒你跟我走,先藏在我家中。放心,有我在,決計不會讓官府的人捉到你。”


    忽有人大踏步走進庭院,接口道:“楊匠官可不要將話說滿了。”


    卻是錦衣衛千戶朱驥本人到了。他身後還跟著數名校尉,個個手提燈籠,登時將庭院照得通亮。蔣蘇台登時花容失色,本能地去看李惜兒。李惜兒倒是一點兒也不驚慌害怕,隻高高嘟起了嘴。


    朱驥命人先送蔣鳴軍回房救護,這才走到李惜兒麵前,問道:“你有沒有受傷?”李惜兒搖了搖頭。


    朱驥便招手叫過手下校尉袁彬,命道:“你送惜兒回教坊司,她明日還要入宮表演,為太後賀壽。”


    李惜兒既見朱驥親至,料想再也難以逃脫,便道:“等一等,先讓我跟蘇台姊姊告別。”走到蔣氏麵前,握住她雙手,誠懇地道:“蘇姊姊,謝謝你,我不會忘記你這份恩情的。”


    蔣蘇台已是泣不成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惜兒又轉頭道:“楊匠官,也謝謝你。”


    楊塤搖了搖頭,道:“我什麽也沒做。況且今日若不是你舍命相救,我和蘇台早被那對賊人殺死了,你才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該道謝的人是我。”當真上前,深深作了一揖。


    李惜兒歎了口氣,道:“實在要謝,就謝老天爺吧,他有時候也許會開眼,讓好人有好報。”微微一笑,自隨校尉袁彬去了。


    楊塤轉頭見到朱驥狐疑地審視著自己,忙告道:“適才闖進扇鋪行凶的一男一女便是白日闖入兵部的假軍士,正是這對男女賊人打傷了蘇台兄長和朱千戶手下校尉。”


    朱驥倒也不驚訝,顯是早已猜到,隻道:“我在附近遇到逯杲,他說有一男一女要殺楊匠官,我猜想應該就是那對賊人,急忙帶人趕來,卻隻看到他們背影。不過楊匠官放心,我已派人去追了。”


    楊塤亦是滿腹狐疑,問道:“朱千戶恰好就在附近,怎麽會這麽巧?”


    朱驥倒也不遮掩,實話告道:“我是專門來找李惜兒的。她偷偷從教坊司逃走,偏偏明日皇宮壽筵表演少不了她,是以我派了人到處尋找,始終沒有消息。後來教坊司蔣瓊瓊派人知會我,說李惜兒可能在蔣骨扇鋪。這裏距離教坊司極近,她因為時常來扇鋪閑逛,跟鋪主蔣蘇台娘子很熟。適才我去過教坊司,瓊娘說她已經來過扇鋪,但蔣娘子不肯承認。我便帶人過來查看,不想正好遇上受傷的逯杲。可惜來得晚了些,不然能當場捉住那對賊人。”


    楊塤問道:“李惜兒到底是什麽人,竟能勞動朱千戶親自出麵尋找?”


    朱驥微一躊躇,還是說了:“不瞞楊匠官,她是我手下校尉王永心的外甥女。”


    王永心即是因匿名張榜公布大宦官王振罪惡而遇害的錦衣衛校尉,因其俠義之舉,其大名在北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楊塤“啊”了一聲道:“原來是王永心的親眷。”投向朱驥的目光立時充滿了鄙夷,不無嘲諷地問道:“朱千戶親自出麵搜尋捉拿舊部親眷,是為了表明自己大公無私嗎?”


    朱驥搖了搖頭,道:“我是為惜兒好。她若逃走,便是逃犯身份,就算能僥幸逃脫追捕,日後也隻能亡命天涯。一個小女孩子,又不像蔣蘇台娘子這樣有一技之長,謀生艱難,難免會墜入風塵。我不希望她走那條路。留在教坊司,至少能安安穩穩有口飯吃。”


    其實還有一節,朱驥沒有說出——王永心遇害後,除其幼子意外逃脫外,其餘親眷均遭逮捕,男丁充軍邊關,女眷沒入官中為奴。李惜兒年紀雖幼,卻生就一副美人胚子,特別受到“關照”,被送往官妓院麗春院為妓。麗春院妓女多為罪囚家眷,所受淩辱慘不可言,每每被送往軍營時,一晚上便要遭到幾十名軍士的強暴。李惜兒既成為了官妓,難免也會落到如此下場。王永心原為朱驥得力下屬,朱驥同情王氏遭遇,雖不敢正麵與大宦官王振相抗,卻暗中委托教坊司蔣瓊瓊予以照顧。


    蔣瓊瓊原是麗春院頭牌紅妓,因精通音律、擅長編舞,僥幸擺脫了人盡可夫的賣身生涯,進入教坊司協理樂舞事宜。她還在麗春院為妓時,與少年朱驥有過一段露水情緣,終生難忘,既是愛人所托,當然要全力以赴,於是借口要挑選新的舞姬,將李惜兒從麗春院帶了出來,編入教坊司。李惜兒因自幼習武,身段靈活,迅即嶄露頭角,明日在太後壽筵上還要表演領舞。不想在關鍵時刻,她竟留書稱不願意為仇人獻舞賣笑,就此逃出了教坊司。


    蔣瓊瓊將李惜兒從麗春院中保出,等於是她的保人。李惜兒撒手逃走,自己成為逃犯不說,還會牽累到蔣瓊瓊,是以蔣氏不得不向朱驥求助。朱驥深知大宦官王振銜恨王永心入骨,若被他知曉王氏外甥女逃走,不但蔣瓊瓊岌岌可危,還會出盡全力追捕李惜兒,到時候她不但自己性命難保,還會進一步禍及她的親人。為了避免事端進一步擴大、牽連進更多無辜的人,朱驥無論如何都得找到李惜兒。


    楊塤卻不知這背後緣由,對朱驥愈發不滿,道:“照朱千戶這麽說,女孩子留在教坊司賣笑、過著囚徒般的生活,那才是出路。若流落民間,隻有淪為娼妓。是這樣嗎?”


    朱驥不願意過多解釋,況且他已知楊塤愛強詞奪理,真較上勁了,辯也辯不過對方,隻簡短地道:“我是決計不會害惜兒的。”又問道:“楊匠官適才說惜兒救了你,到底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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