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就是對夫人太好了,上個月夫人說腰疼,老爺給買的那架八斤的雙杠鹿茸,切成片後全帶著血絲的,不知道得多少銀子。”添福撇嘴一笑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哪個男人得著這樣的女人不下死力氣疼。”


    “這異族女人和我們本邦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夫人進門三年,我看那模樣兒就沒變過,老是雪白粉嫩的,身上還噴兒香。”添壽帶著些壞笑,看了一眼不遠處石亭中對弈的柳石軒夫婦道,“倒是咱老爺,眼看著臉上起褶子,氣色也不對。”


    “沒聽說過嗎?好火費炭,好女費漢。”添福吃吃地笑著說。


    突然,旁邊的垂楊柳無風輕擺,一條細細的銀絲自柳葉間筆直飛出,釘在兩人正捆綁的太湖石上,銀絲隨後繃緊,碩大的太湖石突然開始傾斜,向著渾然不覺的二人倒去。


    桂花樹下的柳夫人正待落子,忽然一驚,猛地轉頭望向不遠處的太湖石,右手一揚,手中白子帶著風聲激射而出,頓時將那條閃爍的銀絲擊斷,但太湖石已然失了平穩,依舊向著兩個仆從壓了過去。柳夫人右手投出棋子的同時,已知無用,緊接著左手反手一掌擊在棋桌之上,借著掌擊之力躍然而起,柳石軒隻聽“砰”的一聲,隻見眼前棋子突然四散飛揚,妻子如雨燕一般斜斜地飛了出去。


    柳夫人雖然動作迅捷至極,但巨石轉瞬間傾倒,到底快過她,待落地施救已然不及,隻見柳夫人在空中身形陡然翻轉,雙掌揮出將石前的兩名仆從擊出一丈多遠,添福、添壽剛跌出去,那碩大的太湖石已經轟然倒地。柳夫人因發力而阻了去勢,堪堪落在了荷花池邊上,她一擰身穩住身形,顧不上仆從驚懼的目光,匆匆上去查看倒地的巨石。


    她揮掌將煙塵擊散,隻見石上露出一條閃爍的銀線,伸手拉住銀線,微一用力,一隻小巧的銀鉤像油鍋裏的蝦一樣自石中彈跳而出。柳夫人大驚:“鎖隱鉤!”


    此時,一把尖細刺耳的男音響起:“不錯,功夫還沒落下。”然後一陣如鴨叫般的笑聲由近漸遠。


    柳夫人聽見那聲音如遭雷擊,身子微微戰栗:“他還是找來了……他為什麽要殺添福、添壽?”突然醒悟般向丈夫望去,隻見棋盤傾倒,黑白子散落一地,柳石軒已不見了蹤影。


    二、驚前事


    一個時辰之後,柳夫人重金遣散了家中的下人,囑咐他們即刻遠走,然後將大門反鎖,越牆回到園中。


    是夜,柳府花廳四角點起了巨大的燈燭,柳夫人獨自一人坐在花廳中自斟自飲。直至戌時,一個瘦小的身影從東牆外一躍而下,正是渠滿弘。花廳中亮如白晝,渠滿弘在東窗外看了片刻,忽然橫著揮掌向眼前的朱紅窗槅子揮去,一聲巨響之後,四扇窗槅子被擊得七扭八歪,菱花窗欞應聲而落,廳中的柳夫人此時泰然起身,迎著破了一個大洞的東窗雙膝跪地。


    渠滿弘向廳裏望了望,稍一躬身自破窗處躍入廳中,他走近下跪的柳夫人,細細打量著她的身材與樣貌,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


    柳夫人抬頭,眼睛卻不敢與其對視,微露懼色道:“師父,您來了。”


    渠滿弘輕笑道:“我來了,這不找你來了嗎?水無塵,離開我這麽久,你的相貌不但一點兒沒變,怎麽看著反倒更勝從前了?”他啞聲地笑著:“小妮子,平素都拿我的禦骨丸當糖豆兒吃了吧。怪不得這柳石軒當你是心尖子呢,吵著喊著求我別傷害你,還說若有什麽冤仇,他寧願以命替之。”


    柳夫人此時眉頭微動,對著渠滿弘深深拜了下去道:“師父,恕無塵當年一時岔了念頭,未報大恩便私自外逃,如今既被師父找著,我絕無再逃之理,這就跟您回去領罪。隻是……”她抬頭聲音微顫道,“外子一介書生,對我過往種種毫不知情,萬望您高抬貴手,放他回來安享餘生。”


    “得了吧。”渠滿弘收起笑容,“少在師父麵前來這套惡心人的伉儷情深,我早同你說過,天下男人無不好色,心有靈犀純為逐色的托詞,你怎麽就不信呢?”他翹起食指輕輕點著水無塵的額頭道,“如果我當著他的麵散了你的功,讓他見見你的本來麵目,你看他還救不救你?管保是,腳底下抹油——溜得快。”


    水無塵身子微微一顫,竟不敢接話。


    渠滿弘轉身在一把太師椅上坐下來道:“當年你們四人之中,你最聰明,我對你的期望最高。我一早同你們說過,你們生來異於常人,便注定無法享受常人之樂,我給你起名‘水無塵’便是希望你能像流水一般,有逢石能過、遇曲能彎的順慧,你為什麽偏偏去強求自己無法享用的東西呢?”


    水無塵垂首:“弟子愚頑,辜負了師父一番心意。三年前太上皇禪讓皇位於當今聖上,弟子想著,太上皇自此悠然於後宮,安享歲月。師父所擔心的事情必不會發生了,所以無塵才鬥膽脫離師父。”


    渠滿弘冷笑道:“什麽不會發生,守護主子周全,是我們一輩子都要做的事情!還有,當年你隻顧要保著自己這輩子容顏無損,竟敢拿走了我所有的禦骨丸,你可知這禦骨丸配製是要講機緣的?可惜了你師姐雪無痕,三年前已經嫁給吏部尚書常逢做妾侍,那常尚書對她言聽計從,本可成為主子在朝中的喉舌。她卻因為偶感風寒,又誤服庸醫的涼藥散了功,當時因為沒有禦骨丸護體,她控製不住就在常尚書的麵前顯露出了原本的樣貌,幾乎將常尚書當場嚇死,結果,被逐出了府。等我再找到她,她的骨頭已經恢複到了揉骨之前的硬度,我也回天無力了。”


    水無塵一驚,抬起頭來道:“師姐她……”


    渠滿弘撣了撣褲子上的土道:“你們四個裏,雪無痕的樣貌是我做得最細的,當年我光是為她揉骨就費了半年的時間,五官上更是修得精致,那張小臉兒端的是傾國傾城。你想想,她當了十幾年的美貌佳人,哪還受得了自己的口眼歪斜、跛足駝背的樣子,知道自己舊貌無法修複之後,她就自盡了……”他望著水無塵,頓了頓接著道,“我沒攔她,想著,她活著也是受罪,這個……你是知道的。”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你是知道的”,水無塵聽在耳中隻覺振聾發聵。幼年時種種便如潮水拍岸般湧上心頭,一時間心如刀割,良久之後她將氣息喘得勻了些,低聲道:“師父,你想如何懲治我,要讓我如師姐一般嗎?”


    渠滿弘此時忽然歎了口氣,站起身,上前去攙扶水無塵:“你們四個自幼就由師父撫養,師父在你們身上費盡了心血,說是視為己出也不為過,我怎會如此對你。何況……”渠滿弘扶起水無塵後低聲道,“無塵,你走之後變故良多,你大約也有耳聞。兩年前李後趁新皇出宮,將正得寵的祁貴妃處死,這貴妃並非旁人,便是你大師姐雲無影,她十五歲時我煞費苦心做了種種安排,使得祁通政將其收為養女,便是盼著有朝一日,她能成為常伴君側之人。枕邊一句勝過朝堂萬言,且新皇的言行我們也能隨時得知,一切原本順利如願,誰知李後善妒,竟敢做出如此僭越之事。”渠滿弘講到此處不勝感慨,“新皇回宮後聞聽此事驚怒過度,神誌上大受刺激,以至於之後行事開始顛倒無常。”


    渠滿弘毫無顧忌地端起水無塵麵前的酒盅一飲而盡,翹起蘭花指對著水無塵一指,接著道:“你小師妹風無聲比你更沒良心,一見無影慘死,竟然挑唆著她禦前侍衛統領的丈夫一起私逃,後來給我在大理找到他們,她自恃武功了得,竟敢與我動手。我見她如此,心也涼了,就在她丈夫麵前破了她的修容之功……”渠滿弘講到此處竟笑起來,“你是沒看見你那妹夫叫得有多慘啊!鬼哭狼嚎一樣的,到後來直叫得你師妹怒不可遏,撲過去將他給勒殺了,之後自己也自盡了。”


    水無塵閉上眼,淡淡道:“在我們幾個之中,小師妹的本相長得最駭人,記得那年我十歲,第一次隨你去見她,她身戴鐐銬居於鐵籠之中,在鬧市中被人當作怪物觀看。任誰乍一看見她的樣貌,能不嚇得個心驚膽戰?她丈夫不過是常人之心,師妹這又何苦呢?”


    渠滿弘見她說出這樣的話來,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笑道:“無塵,你莫怪師父狠心,你們四個生就是一副遭了天譴的樣貌,若不是我以家傳的秘技為你們整骨修容,教你們琴棋書畫,授你們內力武功,將你們從泥淵之內救拔到九天之上,你們早就成了枯骨,哪能安享這多年富貴?更何況,當年拜師之時,你們起了什麽誓?”


    水無塵輕聲道:“自修容之日起,我們四人就是主子的死士,每時每刻都是為主子的安泰而活,主子有危難,必定要舍己護之,若有二心,便被破除修容之功,自生自滅。”


    渠滿弘探過身去一字一頓道:“不管當今皇位上坐著誰,我們心裏的主子可是始終不變的,如今主子落難重華宮,用你的時候到了。”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碧青色的琉璃小瓶,“之前的事,既往不咎。你喝了這個,好叫為師知道,你是真心回頭。”


    水無塵望著那琉璃小瓶咬了咬嘴唇:“徒兒……不敢抗命,隻是,喝之前,師父務必告訴我要如何處置我丈夫。”


    渠滿弘輕笑:“左一個丈夫,右一個丈夫,叫得這麽親熱,也不怕師父笑話。”他掩著嘴發出尖細笑聲,又從衣袋中取出一封素箋道,“別說師父不疼你,師父把路數都打點好了,你隻需照做便可。你若功成,我給你解藥,放你夫婦團圓聚首;你若落敗,我答應你,好好兒地放姓柳的回家,安享餘生。”渠滿弘頓了頓收起笑容又道,“不然,這小子隻好先去黃泉路上等你了。”


    水無塵接過素箋觀看,看著看著,心中已是一片澄明,依渠滿弘的安排行事,無論成敗,都斷無全身而退的可能。她慘然一笑,接過琉璃瓶,擰開蓋子,忽然間,心中想起與柳石軒初見麵時的情景,他身穿雪青色的長衣,站在園中那雙桂樹下,回首間笑容溫潤如水……眼前素箋漸漸模糊,不覺兩行清淚滑下臉頰,狠狠心,正待將瓶中藥水一飲而盡。


    突然,一個帶笑的聲音悠悠傳來:“團圓聚首這等小事,豈敢勞煩渠公公安排。”話音響起,廳中二人皆是大驚。


    三、鳳闕殿


    渠滿弘知道不好,待要轉身查看,驚覺有淩厲的掌風已襲到後心,他知道此時已無法回擊,隻得急速躬身向前躥出,沒料到他快那掌風更快,驟然而至重重擊在他的背上,渠滿弘慘叫一聲跌倒在地,一口鮮血噴在青磚上,眼見是傷得不輕。


    他掙紮著回身看去,隻見幾個時辰前那個手無縛雞之力、被自己捆綁在郊外涵洞內的柳石軒,此時正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後。柳石軒上前,自愣怔的水無塵手中將素箋輕輕抽出看了看,沉聲道:“弑君弑後!這不會是太上皇的意思,定是你這狗奴才私自做主!”


    “自然是我的主意,難道我費了這多年的心血,事到如今隻是逼新帝退位那麽簡單?可惜……這樣的好計策,臨了兒竟毀在我自己的徒兒手裏。”渠滿弘漸覺喘息費力,他盡力地抬著頭望著水無塵那張眉掃春山、眸橫秋水的精致臉龐,忽然間覺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事情都可笑至極,他恨聲道,“當真是……是我教出來的好徒弟……賊妮子,你別指望除了我以後,你就能和這姓柳的逍遙快活過日子。你以為你手裏的禦骨丸真的能保你容顏不變嗎?”


    他輕笑道:“天底下哪有這般好事,我告訴你,隻要再過兩年你的骨骼與容顏都會逐漸恢複原樣。你依舊是那副神憎鬼厭的怪物嘴臉。”眼見水無塵神情大變,渠滿弘不禁得意地大笑道,“賊妮子,方才我說雪無痕是因病誤服涼藥散功,那並非實情,她大你三歲,乃是到了大限了……卻不知屆時,這姓柳的看見你的本相,會是怎麽一副神情!哈哈,哈哈。”水無塵聽完微微戰栗,麵如死灰,隻覺萬箭穿心一般。


    柳石軒對渠滿弘的話卻充耳不聞,蹲下身若無其事地將手搭在渠滿弘的肩膀上,歎息般輕聲道:“受了這麽重的內傷還能談笑自如,紫衣公公的內力當真是了得。我也想問問公公,您這一向是不是都覺得自己青雲有路,有沒有料到有朝一日落得個白骨無墳呀?”說罷右手微一用力。


    渠滿弘隻覺柳石軒捏著自己臂膀的手如同鐵鉗一般,錐心的痛楚陣陣襲來令他幾乎昏厥過去,而這一聲“紫衣公公”更是讓他如遭雷擊。方才渠滿弘本以為自己是遭了徒弟的暗算,想著那水無塵自小在自己手中受盡了難以啟齒的各種苦楚,畢竟有些愧疚在心裏,是以怨恨隻有六成。但“禦賜紫衣”渠滿弘從不知情,這個“海底眼”一點出來,此事便不是水無塵背叛師門那麽簡單,太上皇滿頭白發的愁苦麵容瞬間顯現在他眼前,再沒人比他更清楚皇城內有多麽殺機重重了,一想到太上皇此時處境堪虞,他不由得冷汗淋漓。


    柳石軒見他麵露驚悚,微微一笑道:“聖上做了十六年的太子,才熬到太上皇禪讓,你當真以為他是無知無覺、任人宰割之人嗎?”


    渠滿弘回思自己這些年,不動聲色隱忍,嘔心瀝血謀劃,耗盡財力布局,忍氣吞聲苦守,這一幕一幕接連湧上心頭,不由得滿心氣苦、急怒交加,一口鮮血登時噴了出來。


    過了良久,他費力將氣息調勻,望著柳石軒冷冷道:“莫往你那幌子皇帝臉上貼金了,我難道還猜不出你主子住在鳳闕殿嗎?”他苦笑地歎息,“三年前先將我這最得意的徒兒拐走,又故意將行蹤弄得不那麽隱秘,為的都是讓我在之後眼看著自己其他的徒弟一一被清除時,心裏還有個錯覺,以為自己還有枚最好的棋子藏在人所不知的地方,隨時可用。如此,我便能穩穩當當地忍耐,既不去鋌而走險,也不會再生出新的周全之計。”


    柳石軒輕笑:“渠公公真是響鼓不用重槌敲,微微一點便想得這般通透。眼前是鋼刀架在了脖子上,公公不妨也說得通透些,你行如此僭越之事,到底所為何故?”


    渠滿弘淒然而歎:“沒什麽說不得的,也好叫你知道你主子有多麽心如毒蠍。當年太子封妃,我曾向聖上進言,李氏乃將門之女,她幼年隨父征戰沙場,見敵軍將領被誅,竟然嬉笑如常、擊節而歌,此舉足證李氏非泛泛女流,恐生出有異常人之心,不適居太子妃之位。就是這麽一句話,那李氏竟派人將我在宮外的父母兄妹、叔侄姑舅都殺了個幹淨……”他恨聲道,“我之所以苟活至今,便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誅殺此女,盡忠!盡孝!”


    柳石軒頗為意外,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公公好深的心機……”


    “深不及你!”突然,一個嬌柔的聲音打斷了柳石軒的話。那聲音雖嬌滴滴的,叫人聽在耳朵裏,卻如冰淩般冷冽。柳石軒皺眉回頭,隻見方才一直如石像般呆立的水無塵此時好似神魂歸位,她漫步走到柳石軒的對麵俯下身,一雙妙目卻盈盈流轉地望著渠滿弘:“師父,記得你曾說過,你在宮中本是為戲班子寫戲的,一本戲文,最要緊的就是臨了的大收煞,若是收不好,前麵的戲再好都是白搭。現如今能收煞的就剩下無塵了,無塵怎舍得毀了這樣的一場好戲!”


    這一下變故突起,倒叫渠滿弘大吃一驚。柳石軒凝視著水無塵,臉上的神情依舊淡然。不驚不怒、不悲不喜,讓人猜不透半點心思。


    水無塵望著柳石軒,半個時辰之前,她還將這個男人視為此生的知己,視為這世上唯一真心在意自己的摯愛眷侶,他臉上的笑容曾經令她如沐春風,此時此刻卻如萬千芒刺紮在心頭。半晌,她輕輕地笑:“原來我夫君不僅棋藝出眾,若論起作戲,手段高得更是無人能敵。”她眼波流轉,聲音柔媚得令人筋骨酥麻,“真想知道這三年來,夫君有沒有用過一點兒真心。”柳石軒被這話說得微微一凜,正想答話,突然眼前寒光一閃,一根峨嵋刺已直逼他頸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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