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是閑寂野呢?為什麽一文字屋要選那裏作為接頭的地點呢?阿榮終於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直到現在,她從未對此抱有一絲疑問,全盤接受這一安排。有什麽一定要在閑寂野的意義,或者不得不在閑寂野的原因嗎?有嗎?


    如此說來,又市之前也是等在閑寂野。隻是因為那裏距離木津禰不算太遠,又沒有什麽人煙嗎?


    應該是吧。那裏什麽都沒有,沒有樹木,也沒有動物,連邊際都沒有。所以誰都不去。正因為誰都不去,才要選在那裏吧。對於他們這些見不得光的人來說,那裏是無可挑剔的場所,或許隻是因為這個吧。


    昏暗,四周隻有黑暗。一切是那麽朦朧。夜空中有幾顆星星在閃爍,不知為何看不見月亮,或許是被移動的雨雲遮住了吧。沒有雲的夜空很純淨,但星星釋放的光芒很微弱,無法照亮大地,所以才黑暗。在如此濃厚的黑暗中還能閃爍光亮的,也隻有狐火了。


    狐火,跟阿榮是多麽相稱啊。不。那是死人的火——前不久出現的那個人——百介是這樣講的吧?那又有什麽關係呢?不管是狐火還是鬼火,都一樣。


    阿榮提著燈籠,繞過山丘來到了閑寂野。


    這裏是一片漆黑的海洋。燈籠的亮光比星光更無力。那亮光明明就在手邊,卻讓人恐懼而無法放心。夜晚是那麽巨大,不可以被它吞掉。怎麽可以讓夜晚這種東西吞掉呢?阿榮心底的黑暗要深沉得多。自己又怎麽會輸呢?雨後的大地喝飽了水,變得無比柔軟。蓋在地麵上的死草吸了水,仿佛重獲了生機。


    還早嗎?沒有人影。還是,沒有看見?阿榮高高地舉起燈籠,轉了一個大圈。


    黑暗裏的一個角落扭曲了,浮出了一片難以形容的輪廓。一開始阿榮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麽。她的眼睛還沒有習慣黑暗。看上去,那像是舉著火把的人。


    影子有三個。憑感覺完全無法判斷遠近,而且由於黑暗也完全看不見地麵,影子看上去就像飄在空中一樣。一個影子非常大,一個影子適中,另一個很小。


    “讓您久等了。”小個頭影子說話了,聲音柔和。“煩請您往這邊走。”


    阿榮依言,往下方的荒野走去。腳下打了個滑。燈籠搖晃著,不知照上了什麽濕乎乎的東西。“腳下路滑,還請您多加小心。”同一個聲音又說道。


    有什麽東西幹巴巴地從小腿劃過,應該是枯草吧。阿榮最終站在荒地上。


    一陣風吹過。三個影子站立的地方究竟位於荒野的什麽位置,阿榮完全無法判斷。她開始認識到,這片荒野終究還是沒有邊際。沒有邊際,自然沒有中心和四周。那麽不管在什麽位置也都是一回事。影子終於變成了人。


    她將燈籠湊了上去。小個子是個老人。


    “老朽是一文字屋的手下,人稱賬屋的林藏。”


    “林……”


    林藏……是個老人,是一個滿臉皺紋的小個子老頭。不是那個林藏。那麽,這就是百介口中的林藏吧。


    “您要求辦的事情已經辦好了。通常我們不做這樣危險的事情,但阿榮小姐的深仇大恨我們也能理解,才覺得這事還得您親自過目。所以,才需要您專程在這種時候,跑到這種偏僻的地方來。也沒辦法搬到您家裏去嘛。”自稱林藏的老人說道。


    “你們……要讓我看什麽?”


    “哦,就是這個。”老人,用火把指了指站在自己身旁的大個子男人。


    火光自下而上地照在那人身上,或許是因為沒有對比的關係,他顯得無比高大。


    男人是個相貌奇異的僧侶,一副大津繪(日本民俗畫的一種,因在滋賀縣大津市出產而得名。)裏的鬼變大後的模樣。武藏坊弁慶若是活著,估計也就是這副樣貌吧。此人右手拿著錫杖,身上背著一個大行囊,看上去好像是個酒桶。


    “這可不是怪物,他叫玉泉坊,唉,反正他就長這副樣子,主要負責體力活兒。那玩意可是很重的。”老人說著,又跟大個子吩咐了些什麽。大個子一言不發地將背後的行囊卸到了地上,果然是個酒桶一般的東西。


    “這,就是事先約定好的東西。請您過目。”


    “約定好的東西?”


    不對。這不是酒桶……是棺材!


    玉泉坊用粗大的手指捏住棺材蓋上的大釘子,不費力氣就拔了出來。蓋子打開了。


    阿榮踩著潮濕的枯草,走近那口棺材,舉起燈籠,探頭去看。


    “啊!”不行,此時一定不能慌亂。阿榮憋住了那口倒吸進去的涼氣,慢慢地將視線投到那棺材裏。“辰……辰造!”


    棺材裏裝的正是放龜辰造,應該說是放龜辰造的屍體。隻見他的脖子已被折斷,扭曲的臉正朝著一個怪異的方向。氣息全無。並不是裝死,也不是假的。這是如假包換的辰造的屍體,是被殘忍殺掉的放龜辰造的屍體。


    我們將他殺了。老頭子道。“按照您的意願殺掉了,如何?阿榮小姐,您的願望實現了。如您所願,放龜辰造被殺掉了。您看清楚。這就是那可憎的辰造,殺害您妹妹的辰造。他已經死了。唉,如果這還不能讓您解氣,要怎麽樣都可以。是罵是打還是碎屍萬段,都請自便,隻要您覺得解氣就可以。反正他已經不會還手,什麽也做不了了。他已經死了。”


    “你們真的替我將他殺掉了?”


    “嗯?難道不該殺嗎?現在想再讓他活過來可就做不到了。”


    “怎、怎麽會不該殺呢。我……我高興著呢。”阿榮道。


    “是嘛。可是您的臉色看上去似乎並不大好啊。是因為太黑了嗎?”


    “那、那是因為在這種地方,眼前忽然出現一具屍體,任誰也……”


    “沒什麽好怕的。您看,隻是一具死屍而已。”


    “害、害怕倒是沒有。隻不過,不是我懷疑一文字屋的能力,隻不過,我沒想到事情這麽快就解決了,僅此而已。”


    “這——是一件。”老頭說,“您的不可能辦到的事情已經辦成了一件。”


    了不起。就連阿榮也沒預料到,他們竟能如此輕易地將那辰造解決掉。她原以為至少會引起一定程度的爭鬥,又或者是需要花上一定的時間,要不然就是再次失敗。


    “那、那……”阿榮的視線避開了屍體,“這次殺人要多少錢?”


    “殺人是沒有價格的。我們隻按工作量收費。而且您當初要求的並不止這一件事吧?”


    “對。”還有一個要求。那就是……


    “將靄船林藏帶來。沒錯吧?”


    “但、但不是你。雖然名字都叫林藏,但我要找的……”


    這我們當然知道。老人打斷她的話。“老朽雖也叫林藏,但您要找的林藏另有其人。這一點老朽比誰都清楚。您看我都老成這副模樣了,也不認識您妹妹,跟這辰造也沒有任何瓜葛。您妹妹打算嫁的那個林藏已經死了。”眼前的另一個林藏說道。


    “是嗎?”這點她早有預料。


    “而且,是十六年前就死了,是自己了斷的。也不知是為了追隨您妹妹而去,還是覺得逃不出辰造的追殺,他逃到丹後一帶,就跳海自盡了。”


    跳海了?總比上吊好。至少死後的樣子好看,至少什麽都不會留下。這樣比較適合那個男人。“我明白。我聽到一些關於你的傳聞,就誤以為那已經死了的林藏還活著。如今我原本誤會了的你又親口告訴我他死了,這就夠了。”這樣就夠了。隻要辰造死了……“我需要付多少錢呢?我知道一定不便宜。既然你們都幫我做到了,多少錢我都願意付。就算價格高得付不起,我也不會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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