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溝出。”林藏這樣講道。


    “那、那是什麽東西?”


    “是一種鬼怪。無法得以安葬而被扔進山野的死屍,骨頭和皮肉會相互剝離開來,亂舞不止,無法進入六道中的任何一道,隻能留在現世,以哀怨的聲音吟唱,麻木地舞蹈——那東西就叫溝出。”


    怎麽會有這種無稽之談?和尚說道。“嗯?寬三郎大人,您聽到了?他說骨頭會跳舞呢。”


    “聽到了。”


    “您覺得呢?他說的這番話。”


    “和尚,管他是鬼魂還是溝出,對我來說都一樣啊。”


    “可是……”


    “而且你自己不是都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鬼魂嘛?”


    “這……貧僧是這樣講過,不過他講的那種怪物,可是明擺著不存在的啊。”


    是,的確不存在。林藏道。“對修習佛法之人來說,幽靈鬼魂不存在。但是對村民們來說,卻是存在的。所以就假裝它們存在,然後鎮住。您之前講的是這意思吧?住持大人。在下其實也跟您一樣。隻不過,在下不是佛家弟子,既沒出家也沒剃度。對我們這些法外之道來說,降服那些妖物才是與人方便。”


    “你又要與人什麽方便?”


    “在五個村子裏流傳的異聞,再加上從寬三郎大人這裏聽來的消息,將二者合起來就能明白個大概了。不管怎麽看,這次作祟的都不是因病而亡的眾位村民。”


    “不是那些人?”


    “這次出來的隻有一男一女,而且皆無病態。百人以上喪命,卻隻有兩個人……”


    兩個人,隻有兩個人……


    “難道這還不可疑嗎?”作造也講過同樣的話。“骨是骨,皮是皮,我怨啊,我怨啊——那妖物是這樣講的。因病而亡的人會講出這樣的話來嗎?這就是溝出。”林藏道。


    “貧苦人家是辦不起像樣的葬禮法事,但也不能因此就草草了事。那樣才是真無法了斷。從前就有傳說,說有個窮人的屍體被放在藤筐裏扔到野外,結果屍體裏的骨架竟獨自破筐而出,狂舞不止。自那之後,那些出來哭訴沒有得到好生喪葬的死人就被叫作溝出了。總之意思就是,不管是身份卑微還是沒錢,都不能草率對待死者。唉,喪葬祭祀是寺廟的事,可一旦成了妖魔,那麽,除掉它們就是我們這些邪道的事了。”


    “除掉……能除掉嗎?”


    “能。能除掉。”林藏回答,“能是能,但還有幾件事情沒弄清楚。隻要那些疑問都弄清楚了,一定可以除掉溝出。這點在下可以保證。”


    “要是除掉了,那……”


    “不,在下除掉的,隻是魔怪。對付那種邪物,可不是佛僧們該做的事。不過,住持大人一開始也講過了,村中諸位的安寧,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些在下就愛莫能助了。在下除掉溝出之後,異象也會跟著停止。接下來就是,大辦法事。”林藏道。


    “哼。”寬三郎來回看著眼前義正詞嚴的老僧和詭異可疑的年輕人,“兩邊都不怎麽樣。什麽死人作祟、怪物橫行,都是沒有的事。”


    “應該是沒有。雖沒有,但也有。”林藏說。


    “不知所謂。”


    “沒有的東西卻能看見,沒有的東西卻能聽見,這就是妖怪。它們本就是不存在的東西,想要除掉就更不簡單。不過若是按步驟來,倒也不是不可以。”


    “什麽步驟?”


    “就跟住持大人擺出法器、唱誦經文一樣,我們法外之道也有相應的準備工作。”


    “準備……工作?”


    “是。這次,在下還想借寬三郎大人的一臂之力。”


    “我?做什麽?”


    “寬三郎大人是曾化身惡鬼之人,在如此強大的人麵前,妖魔鬼怪之類自是不敢造次。另一方麵,這村子裏最害怕怪異之事的,正是來找我的又右衛門大人。在下希望,讓二位今晚一起前往荼毗原,也請住持大人一定要一起作個見證。”林藏最後說道。


    【四】


    所有人都低頭行禮,還有人跪拜。村裏的每一個人都敬重寬三郎。不僅僅局限於花裏,畑野的村民也一樣,川田人也是如此。一行人順著河岸一路往上,來到竹森。


    沒有故意裝模作樣,也沒有虛張聲勢。寬三郎在美曾我的這五個村子裏,比莊屋、比任何人都高高在上,比任何人都強大。外界議論他是惡鬼,村裏卻敬他如神明。


    天色已近黃昏。光線的變化讓山間呈現出各種景象。山林投下樹蔭,樹蔭中還有草蔭。時間裏流淌著光陰的斑點。薄暮與暗影、黃昏與夜色,全然不顧外頭的紛擾,默默潛藏在四周。


    回過頭,夕陽正紅,可前路漆黑一片。和寬三郞一行擦肩而過的老人們都露出敬畏之情,還有人特意從屋裏出來合掌行禮。出了竹森,就是山路。再往前就是木山村,以及,荼毗原。


    自那之後,寬三郎一次都沒回去過。沒有必要,也沒有心情。誰都不願靠近,那隻是一處荒廢無用的不祥之地。


    木山的郊外是星星點點的亮光。有提燈,還有火把。木山的村民們都集中在那裏。以作造為首,各村的組頭似乎都在。村民們認出寬三郎之後,一齊低頭行禮。


    在他們身後,還有庵德寺的和尚。他旁邊是在火光下顯得遲疑而蒼白的莊屋——又右衛門。林藏也在,正試圖安撫又右衛門那顫抖的身體。


    林藏向寬三郎行禮,隨後跟和尚交換了眼色,然後攙著又右衛門撥開雜草開始前行。又右衛門腳底似乎磕磕絆絆。和尚跟在他身後。寬三郎也無言地穿過人群。


    村民們像躲避鬼怪似的讓開道路,站在村莊的邊緣止步不前,向寬三郎的背後投以不安的視線。


    這算什麽?鬧劇,謊言,方便?什麽都不會發生。死人什麽都做不了。那時候不也什麽都做不了嗎?那隻是一些破碎的皮、腐爛的肉和幹癟的骨頭,隻是一堆汙穢。所以寬三郎才粗暴地丟棄他們、將他們越堆越高,燒得連骨髓都不剩。經過這麽長時間的風吹雨淋後,恐怕連灰都不剩了吧。


    對了,就是這條路。這條路往返來回了一遍又一遍。沒有幡旗、樒草和線香,隻有一個人送葬。沒有喪服和送終水,沒有敲鍾也沒有鈴鐺。這些全都不需要。真正的棄屍荒野。撥開雜草叢,穿過林間路。夜幕已完全降臨。沒錯,就是這裏。這裏,這片平地。


    寬三郎倒吸了一口氣。“竟然……變成了這樣。”實在令人震驚。大片的草覆蓋了小山丘——不,是塚。這完全就是渾然天成的墳墓。


    “是呀。”可以聽到林藏的聲音,他就在這荼毗原的某處。“正如大人親眼所見,這已經變成了一座塚,一座氣派的墓塚。十年的歲月,徹底替我們安葬了那些已逝的人。所以,他們不可能出來作祟。寬三郎大人自己化身為惡鬼,化身為地獄的獄卒,以業火燒盡了他們。這對於病死的人來說,不正是再好不過的祭祀嗎?”


    所以,誰都沒有恨。一定沒有。


    “是不是啊,又右衛門大人?瘟疫不是任何人所為。那是瘟神散播的,誰都有可能撞上。再怎麽感歎自身的不幸,也怨不得別人。是不是?又右衛門大人。”


    又右衛門在顫抖,身體的震動通過黑暗傳播開來。火把的光在他臉上跳躍。“不、不是,不對!”又右衛門像是好不容易擠出了聲音似的說。


    “那、那不是病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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