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死了。田也枯了。隻有一無是處的末吉,永遠吃完就拉、總也不去死的末吉孤零零地活了下來。食物、被褥,什麽都沒有了。他開始明白,繼續留在家中隻有一死。


    末吉離開家大約是在八歲的時候。四處流浪,吃草葉樹根,接受施舍,偶爾偷盜,末吉活了下來,卻隻是活著而已,甚至連是不是活著都值得懷疑。關於那時候的記憶,豐二郎並沒有多少。一片朦朧。或許自己曾瀕臨死亡,不,自己真的曾經瀕臨死亡。那是離家後挨過第二個冬天,草木開始發芽的時候。沒吃沒喝地走了三天三夜,末吉昏了過去。


    他不記得自己究竟在哪裏昏倒。將奄奄一息、如猴子般的他撿回來的,是一代藤本豐二郎。從此,十歲的末吉開始給人形使打下手。他並沒被收做養子,就連弟子都不是。


    末吉是個沒用的小廝。前代豐二郎那時還年輕,有幾個弟子但不多。一個骨瘦如柴的小乞丐能成為人形使,這種事誰都沒想過,但一代豐二郎還是沒忍心將這個走投無路的孩子丟在荒郊野外挨餓。


    一代豐二郎是個慈悲為懷的人,末吉對此卻並未做出太多回應。末吉不笑,不順從,也不與人深交,一直獨來獨往。他不明白被疼愛究竟意味著什麽。他聽話,做事從不抱怨,但沒被囑咐過的事情從來不做,受到關照也從不道謝,甚至對於救命大恩,末吉也從未感激。他就這樣連一聲謝也沒說地看著恩人死去,一直活到現在。


    這是後話了,據說前代豐二郎一直無後,也曾考慮過將末吉收為養子。據說他跟身邊的人商量過,說末吉不是個壞孩子。但終究沒有收。


    末吉的態度是那樣冷漠,所以周圍的人總要反對吧。或許不是那樣。一切都已無從得知。一代豐二郎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如今又已去世,他的真心就更無法知道。


    那時候的末吉,就連睡在被褥裏這種事都抗拒,總是時常從被窩裏鑽出來,睡在地上。一開始,他連飯都不能好好地吃。因為他覺得,一天吃三頓飯似乎是件對不起人的事。


    到底自己對不起誰呢?是死去的兄弟姐妹、父親母親嗎?應該不可能。如今回想起來,他對雙親隻有怨恨,沒有感恩。至於哥哥和姐姐,隻覺得他們可憐,但並不值得感謝。被舍棄或者被殺害,有如此遭遇的人還算好的。留下他一條命卻又讓他生不如死,沒有遺棄但也從來不照顧,隻知道咒罵,最後還早早地死在了他前頭——這樣的親人實在教人難以接受。


    可不知為何,從早到晚都有飯吃這件事,總讓末吉感覺良心上受了極大的譴責。或許末吉其實是覺得,對那些跟自己一樣像死人一般活著的人,必須抱有愧疚之情。所以,即便被傾注了關愛,末吉注定隻能像一個沒有靈魂、沒有回應的木偶玩具一般。


    改變發生在他十二歲那年。打從被撿來起已經過去兩年,末吉第一次去看了那個將自己撿回來的人的表演。家裏四處都擺著人偶,末吉見過很多次,可能還摸過。但是,它們動起來時的樣子,還有讓它們動起來的人的樣子,他卻是第一次見。


    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前代豐二郎的表演是那麽完美。而末吉完全改變了。一動不動的木塊,人偶對之前的末吉來說隻不過是一些木屑,可他們竟然是活的。


    原來活著是這樣的,他想。人偶表演讓末吉學會了活著。那些人偶時而哀傷,時而愉悅,時而威風凜凜,彼此爭鬥、和睦、憎恨或幫助,它們活著,然後死去。跟生下來之後就沒人管、跟死了沒兩樣卻又死不了、不笑不哭也不憤怒、吃那麽點飯拉那麽點屎的自己比起來,它們完全不同。


    這才是真實,末吉想。自己是虛構的。


    那一天,幾乎可以算是第一次,末吉主動跟恩人說話。真厲害,太好看了,再來再來,還想看更多的人偶表演。一代豐二郎大為意外,隨後很是歡喜。


    自那之後的一年裏,末吉每天都看淨琉璃表演,不管看多少次都不厭倦,越看越著迷。虛假的真實占據了末吉的身體。十三歲那年,末吉正式請求成為弟子。一代豐二郎爽快地答應了。再沒有比這更令人開心的事了,他落淚了。


    貧苦農家的小兒子末吉在那一天更名為藤本豐吉,從此潛心修煉技藝。第一次被允許接觸人偶的時候,豐吉因過度喜悅,整整兩天沒睡。他打理了一段時間的人偶,隨後幫忙製作舞台布景,到成為黑衣一共花了四年時間。十八歲成為足使,二十歲負責一人操控的人偶,二十八歲爬上了左使的位置。技藝上乘,容易合作——身為主使的師兄和師父都對豐吉表示讚賞。即便受到誇獎也不驕傲,豐吉仍舊像一個被撿回來的消沉愚笨的小孩子一樣,隻是完全地服從命令,磨煉技藝。


    但是,過去了太長時間,他仍然沒被允許擁有一顆自己的頭。不成為主使擁有一顆頭,就等於沒有真正地操縱人偶。腳也好手也好,都隻不過是主使的附屬。腳就是腳,手就是手,靠它們並不能完成演繹。揣測主使的心思,窺探他的意圖,觀察他的動作,成為他的手和腳,僅此而已。


    但是豐吉並沒有怨言,他本就不是會因這種事而抱怨的性格。隻不過,他有著想擁有一顆頭的強烈願望。擁有一顆頭,操縱人偶,由此扭轉虛實。豐吉偏執地認為,隻有這樣自己才能真正地成為一個人。可那還很遙遠。自己還遠遠無法成為一個人,豐吉一直這樣認為。那是……對了,是《假名手本忠臣藏》的時候。一代藤本豐二郎是鹽穀判官,一代米倉巳之吉是高師直。由於出場劇目不同,豐吉時隔很久又得以坐在觀眾席觀看。這出戲他看了很多次,雖然不是主使但也參演過很多次,可是,他還是震驚了。可憎卻又充滿威嚴的師直的演技是那麽厚重,而師父飾演的判官的表情又是那麽豐富。


    人形使在表演,被他們操縱的人偶卻早已超出了表演的範疇。舞台上展現的是真真正正的愛恨情仇,人偶之間相互憎恨、咒罵、爭鬥,它們真的有了靈魂,而進行表演的人形使卻消失在真實的舞台上。


    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在那裏。


    “逼真的演技——世人常這樣形容。”豐二郎說道,“逼真,這在世人看來是褒義,但既然說逼真,那就代表並不是真,是吧?”


    是。林藏回答。


    “剛才,小右衛門先生也說過,相似的東西和真品並不一樣。既然是相似,那就意味著並不是同一個東西。表演也是一樣。所謂逼真,意味著極為接近真實,卻並不是真實本身。八年前的那場戲,並不是逼真,而是真實。”


    “您的意思是……真情實感?”


    “真情實感……算是吧。”


    判官的遺憾,師直的可憎。“舞台上的人偶,以人偶的形態真實地活著,所以……”


    “才有了人偶之爭?”林藏一邊倒茶一邊說道,“我不大懂,那場所謂的人偶之爭,是人偶擅自相互爭鬥嗎?”


    “擅自……”


    “人們不是常說嗎,製作精湛的人偶即便沒人操縱也能憑借自身意誌活動。剛才那個女人偶不也像會動似的嘛。還有怪談傳說呢,說夜裏若是走進擺放著人偶的樂屋,一定會發生怪事,我可是被嚇得夠嗆。不過,說到底其實都不值得相信……”


    那是假的。豐二郎這樣說道。


    “假的?”


    “人偶有著人的形態,是刻意按照人的模樣製作的,又整齊地排列在一片漆黑之中。你去那種地方瞧瞧看,任誰都會害怕。僅此而已。”


    “是這樣嗎?”


    當然。“嗯,對於實際操縱人偶的人來說,那隻是道具,隻是個物件。物件當然不會擅自行動。”


    那是自然。林藏附和道。


    “反正,至少我是這樣認為。人偶沒有生命,因此沒有意誌,沒有意誌的東西不會擅自活動。”


    那麽人偶之爭又是怎麽回事?林藏問道。“難道都是誤會?或者是像這次的事情一樣有人惡作劇?”


    “不是。”


    “但他們不是不會動嗎?”


    “會動。”


    “啊?”


    我們會讓他們動。豐二郎說道。


    “別逗我啦。要是拿手擺弄,那酒瓶和草鞋也可以動啊。”


    “我並不是那個意思。你看,人偶是一具軀體。不,人偶隻有軀體。真要說的話,他們就跟屍體一樣。屍體不就是沒了靈魂的軀體嗎?”


    “屍體是死的嘛。”林藏微微笑道。


    “隻要魂魄還在,人就不會變成屍體,有魂魄就代表人還活著。我覺得,人偶也一樣。我們這些人形使就是人偶的靈魂,是他們的心,是命。在舞台上看不見我們,是因為我們並不在舞台上。即便因為操控人偶而現出了全身,但觀眾看不見我們,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因為我們是人偶的靈魂。”隻要有了靈魂,物體就可以動。“俗話說,佛像雕得再好,還需雕刻者誠心。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佛像說到底也隻是一塊木頭,可是若雕刻師傅敬心誠意地雕琢,法師誠摯地祈願,那麽就會顯出相應的靈驗來。哪怕一塊木頭,都可以成為令人敬畏的菩薩。可那並不是因為最初的木頭令人敬畏,而是因為其中包含了為其開光的法師的誠心,灌注了來自眾生的祈禱,不是嗎?”


    “隻要祈禱,就能被灌注其中嗎?”


    豐二郎覺得光有祈禱還不夠。“我想接受祈禱的對象的形態也很重要。雖然評價成色的好壞有很多標準,但如果外形不像菩薩,肯定也成不了菩薩。”


    “哦,原來如此。奈良的大佛若是熔掉,也隻是一堆銅塊而已。那樣的確難以讓人心生敬畏。人偶也是一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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