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雖不是壞事,但若因此而起糾紛則是剛右衛門不願見到的。於是他托正好去尾張辦事的林藏順便打探一下風聲。


    “對方可是誠惶誠恐,”林藏道,“行了大禮,還說自家孩子做了傻事,竟想隻靠一紙書信換取如此寶貝的女兒,哪有如此失禮之事。都說得滿頭大汗了。”


    “如此說來,他家人還不知道這事?”


    “也不是。”林藏繼續道,“知道是知道。隻不過,可能覺得招人生氣了吧。”


    “招人生氣?我嗎?”


    “嗯。他們似乎正思量著該怎麽賠禮道歉,因此還以為我是專程從大阪去興師問罪的呢。我像是上門問罪的人嗎?”林藏說著,笑了。


    “興師問罪?遇到這樣的事,一般情況下會動怒嗎?”


    “動怒應該也不為過吧。”


    是嗎。


    “東家的生活那麽幸福,恐怕也不會動怒吧。有錢人家都是以和為貴嘛。”林藏半開玩笑道,“話雖如此,可對方竟然肯低頭賠罪,也算是十分重視。依在下看,城島屋的主人應該也想遂了兒子的心願吧。”


    “那就是說……他爹也有那個意思?”


    “豈止是有意思,簡直是十分讚成。唉,父母總是寵孩子的。那個小兒子看上去也是個老實人。而且,別的不談,光是能跟杵乃字屋攀上親戚,他們就已經感恩戴德了。從生意角度來看,這可是再好不過的事。”


    真是這樣嗎?“再好不過的事……”既然林藏這樣講,那應該沒錯。不,不管從什麽角度,明眼人都清楚,這是段良緣。


    “對方說了,如果可能,想盡快親自拜見東家,不過……”


    “不過什麽?”


    林藏略有深意似的沉默了一會兒。


    “你——反對?”


    林藏搖頭。“反對倒不會。”他說。


    “那為何欲言又止?”


    剛右衛門問是不是有什麽隱情,林藏又回答說沒有隱情。“作為替東家的買賣出謀劃策的人,在下自然是再讚成不過。放過這樣的好事那簡直是傻子。不過,這可是家事。”林藏說道。


    “家事?什麽意思?”


    “難道不是嗎?這事打從一開始就不是買賣上的事。是親事。嫁人的不是杵乃字屋,而是阿峰小姐。東家,這可是令千金阿峰的親事啊。如果是算賬,再難的事在下都可以替東家分憂。因為那是要收錢的,是賺是賠,是入是出,自然說得頭頭是道。但在下能插嘴的,也僅限於那些事而已。說媒的事在下做不來,更何況這還是東家的家事,就更沒這個道理了。此事,恕在下實難插手。”


    “也對。不過林藏,我現在就以朋友的身份問你,你怎麽看?那個……”


    “不,東家,這我實在……不知道。”林藏說。


    “你回答得倒是幹脆。”


    “嗯。”林藏答。“現在最重要的是阿峰小姐的心思。還有店裏上上下下的看法。再怎麽賺錢,也不能光因為錢就應承下來。不是嗎?恕在下失言。”林藏補充道,“唉,在下都聽東家的。隻要東家一句話,不管什麽時候在下都可以去牽線搭橋。所以,還請東家好好考慮。”說罷,林藏低頭深深地鞠了一躬。


    【二】


    剛右衛門在思考。當然是關於是否該促成這門親事的問題,雖說這本該是件無須猶豫的事。到底有什麽好猶豫的?究竟是什麽難以決斷?迄今為止,這樣的事從未發生過。剛右衛門是那種將當機立斷化作了本能的男人。


    他環視四周,屋內十分寬敞,榻榻米泛著淡青的光,龍須草散發著芬芳,欄間上是祥雲和新月圖案的鏤空雕刻,拉門上畫的是鬆鶴圖。他稍微斜了斜身子。手肘下枕的是檀木墊枕,身下坐的是專門定做的高級蒲團,嘴裏叼的是精雕細琢的銀煙管。


    無可挑剔。不僅如此,更應該感恩。二十五年前,自己流落到大阪,窮困潦倒,從未想過能有今日的成就。剛右衛門對當下的境遇十分感恩。風餐露宿的日子裏,他想的是隻要一天能吃上三頓飽飯就足夠,所以他心滿意足。


    或許這就是原因?剛右衛門這樣想。心滿意足所以無欲無求,沒有欲望就無法經商,一旦滿足於現狀,那麽一切也就結束了。爬梯子時,人的眼睛總要盯著上方。如若沒有擴張領土的心思,武將便也無須戰鬥了。就是因為我不想賺錢。我已經不中用了,或許歸隱才是真正的上策,剛右衛門想。大番頭儀助一定不會為這樣的事為難,不會做優柔寡斷的買賣。


    慢著!如果讓城島屋的次子來做女婿——自己的接班人就該換作他了。


    對啊。剛右衛門似乎一直忽視了這個問題。他打算抽口煙,手伸向煙草盒,這時門對麵有人喊道——老爺。是儀助的聲音。


    進來。話音一落,門便被應聲拉開,跪在門外的儀助行了個禮。


    正好,我有事要與你商量。剛右衛門道。


    “商量?”


    “嗯。進來吧。你怎麽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有事你就先說吧。”


    “是。”儀助保持著跪姿,快速挪進了屋。他的神情與平日不同,剛右衛門於是問他是否出了什麽事。


    “老爺,有些話實在難以啟齒,小的不知該不該說。”


    “難以啟齒?是對我有什麽意見嗎?”


    “不是那麽嚴肅的事。是小的心裏有些沒底,雖覺得有僭越之嫌,可還是想聽一下您的意見,所以……是關於林藏先生的事。”儀助說。


    “林藏怎麽了?”


    “哦。老爺,您對林藏……十分信任吧?”儀助小聲道。


    “那是當然了。你不也是一樣嗎?怎麽,儀助,林藏有什麽可疑之處嗎?”


    儀助低下了頭。


    “你這是幹什麽?他讓我們得了多少好處,這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吧?”


    他是幫了我們很多。儀助回答。“小的跟著老爺有十年了,自以為也算得上是個商人,可其實還差得遠。林藏先生教會了我很多東西。茅塞頓開,或許就是形容我這樣的吧。”


    是啊。當初究竟因為何事才請林藏來當顧問,剛右衛門已經忘記了,怎麽都想不起來。跟林藏不知不覺間就熟絡了起來,待察覺時,雙方已發展到有事相互協商的地步,再後來,事無巨細都要去請教他的意見。當初的生意也並不是不好。杵乃字屋一直很興旺,運勢興隆,從未顯出頹落之勢。但從大勢來看,又是如何呢,這樣下去真的好嗎?剛右衛門心裏冒出過這樣的疑慮。


    林藏的意見常常正中要害。他將賬本反複鑽研,細細查看,所有賬目都按用途歸類。他一次次地反複計算,小心地核實每一筆實際支出。通過這樣的方式,他讓賬上再沒有不明用途的錢,能節約的地方也不遺餘力地節儉。這樣的方針,從上至下貫徹得很徹底。


    光是這樣——營業額本不該有多大變動——盈利就增加了兩成。長年以來,剛右衛門隻一心想著如何增加收入,削減支出對他來說倒是個新鮮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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