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你拉著那頭。”我說。


    我們把卷尺的一端固定在血泊的邊緣,另一端固定在刹車痕的盡頭。測量結果是六米。


    “我們知道,重型卡車吃重主要在後輪,所以它的後輪刹車痕跡比前輪要深得多。被塵土覆蓋後,我們依舊能看見的,是後輪的刹車痕跡。也就是說,死者倒地的位置,與重型卡車後輪胎的距離是六米。而一般的重型卡車,整車長其實也就六米半,後輪到車頭平麵的距離其實也就六米。”


    “那不是正好嗎?”林濤說。


    我說:“根據法醫的簡單屍表檢驗,首先能夠排除的是碾壓致死,因為被重型卡車碾壓,那會慘不忍睹,一看便知。死者如果是交通事故死亡的話,那麽他隻有可能是被碰撞致死。重型卡車一般都是大車頭,不管是平頭還是凸頭車,在人體高度位置都是一個平麵。如果一個平麵撞擊到人體,而且是能夠把人撞死的那種速度,撞到人的時候,人會怎麽樣?”


    “我明白了,人會飛出去。”陳詩羽拍了下腦袋。


    “當然沒那麽誇張。”我說,“但應該會有一個拋甩作用。換句話說,被重型卡車用一定速度撞擊,人體不應該在原地倒下,血泊應該在距離車頭還有一段距離的位置。”


    大家開始沉默思考。


    “所以說,這個刹車痕隻是一個巧合,是一個迷惑住所有人眼睛的巧合。”林濤蹲在刹車痕旁邊說。


    “我覺得是這樣。”我說,“當然,這還是要配合屍檢來確認的。”


    “家屬不同意屍體解剖。”陳詩羽攤了攤手。


    “那是在初步認定為交通事故的情況下。”我說,“法律規定了,如果公安機關需要搞清楚死因,經縣級以上公安機關負責人批準,就可以決定解剖。通知家屬到場就可以了,即便家屬不來,該進行的解剖還是要進行。”


    “聽你的意思,是在懷疑死者的家屬。”大寶說。


    我搖搖頭,說:“除了家屬過於激進要求盡快結案這一疑點以外,我還沒有任何可以懷疑家屬作案的依據。雖然沒有依據,但是咱們還是提取一些這裏的血跡吧。”


    “血泊?肯定是死者的吧,有必要提取嗎?”


    “當然。”我邊說邊蹲下來整理提取棉簽,“不僅要提血泊,更要提取血泊周圍的滴落狀血跡,每一滴都要提。”


    “家屬的工作做通了。”主辦偵查員擦了擦頭上的汗珠,說,“可費了老勁兒,最後還是拉上了鎮書記、鎮長來一起做的工作。”


    王一凡在接到我們的結論後,依法辦理了交接手續。刑警部門在接到這個案子後也不甚滿意,他們對我們的推斷並不相信。這使得我的壓力劇增,畢竟沒有解剖屍體,心裏也不踏實。


    好在偵查員已經做通了家屬工作,這給公安機關也減壓不少。如果在家屬不同意的情況下解剖屍體,而結論還是交通肇事,那麽帶來的負麵效應就會比較大,後期的工作也不好開展,還會帶來很多隱患。


    雖然已經是下午6點,但是為了防止家屬隔夜反悔,我們還是決定連夜解剖屍體。


    青鄉市的殯儀館被大山環抱,晚上幽靜得很。在解剖室昏暗的燈光照射下,加之屋外山裏奇奇怪怪的聲音,把現場烘托出一股陰森的氣氛。以前的我們,在解剖的時候會有很多交流,也會說一些活躍氣氛的話。可是在寶嫂出事後,解剖工作變得沉默、寂靜,更增加了解剖室陰森恐怖的氛圍。


    林濤一直貼在陳詩羽身邊站著,僵硬地端著相機。


    屍體已經換上了壽衣,據稱,原來穿著的衣服已經被當作垃圾銷毀。少去了衣著檢驗,我們的線索看似又少了一些。


    我和大寶費勁地脫去了屍體身上的壽衣,開始從頭到腳進行屍表檢驗。


    死者身高大約175厘米,很壯實,頭發亂蓬蓬的。即便是永遠離開,也是這樣髒兮兮地離開。


    死者的鼻根部有明顯的腫脹,口唇也有挫裂創,甚至還有血跡黏附在口角沒有被擦洗幹淨,畢竟為死者美容的收費還是很高的。


    死者的左側顳部有一處創口,留在現場的血泊應該就是從這裏流出的。雖然是在頭部,但可能傷及了大血管,即便是冷凍了幾天,一動屍體,還有血液滲出。


    創口周圍有片狀的擦傷,創口不整齊,創腔內還有許多灰塵、沙末和血液混合在一起。可想而知,這處創口是和地麵撞擊而形成的。


    除此之外,屍體上再也沒有開放性創口,隻有肩峰和上臂外側部位可以看到一片烏黑的瘀血區域。


    從屍表的情況看,死者最嚴重的損傷應該是在頭部,所以我們從頭部開始解剖。


    我們切開死者的頭皮後,就看出了異常。死者左側的顧肌有明顯的出血,這個不奇怪,因為左側頭皮創口提示了有和地麵撞擊的過程。然而,他右側的顳肌居然也有明顯的出血。我來回翻動著已經被切開的頭皮,確定顳肌對應的頭皮,並沒有任何肉眼可以觀察到的損傷存在。這一處出血顯得很突兀.仿佛和周圍的損傷並沒有明顯的關聯。


    出現了疑點,我們迫不及待地鋸開了死者的顱骨。沒有想到的是,死者的腦組織完全正常,甚至沒有任何外傷的痕跡。整個顱底也都完整,沒有骨折存在。也就是說,雖然死者的頭部遭受了外力,但是並沒有損傷到腦組織,頭部損傷不是他的死亡原因。


    我站在解剖台旁思考了一下,又將死者的頭皮恢複原狀,看了看他麵部的損傷,心中有了些底。


    既然在頭部沒有找到死亡原因,我們迅速開始了頸、胸、腹的解剖檢驗。我是主刀,站在屍體的右側,大寶則站在屍體的左側。在我們逐層分離胸腹部皮膚的時候,我發現了異常。從屍體右側乳頭處,就看到了皮下出血,很濃重的皮下出血。這個出血一直在往屍體的側麵、背部延伸。


    手術刀不停地分離,想找到出血區的盡頭,這使得屍體的整個胸腹部皮膚都仿佛要被剝離下來一樣。


    最終,我在屍體右側肩胛部找到了出血區的盡頭。


    這麽大一片出血區域,是我們平時很少看到的。從乳頭部位開始,一直延伸到肩胛部,下麵則是從腋窩開始一直延伸到腰部。屍體的整個右側麵幾乎全是皮下出血。


    “出血是哪裏來的?”大寶問。


    我的手有些抖,因為我知道,如果是非常嚴重的損傷,一般都見於交通事故,而人為是比較難形成的。


    為了防止被肋骨斷端刺破手,我在乳膠手套的外麵加戴了一層紗布手套。


    “四,五,六,七,八,九。”我機械地數著,“至少有六根肋骨骨折,而且每根肋骨骨折還不止斷了一截兒。”


    “這麽嚴重的暴力,人為可以形成嗎?”大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開始質疑我開始的判斷。


    沒有想到軀幹解剖的情況和頭部解剖以及現場勘查的情況相悖,我頓時有些暈。我想到了解剖帶來的隱患和後果,以及這一天所付出的警力勞動。


    定了定神,我又解剖了死者的脊柱部位和肩胛骨,並沒有出現骨折。這使得我有了一些信心,我認真地剝離死者右側每一根斷了的肋骨,讓骨折斷端全部從軟組織的包裹裏暴露出來。


    肋間肌對肋骨的包裹是很致密的,所以這項工作很困難。不知不覺,剝離工作就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此時已值深夜。雖然我一直弓著的腰十分酸痛,但是隨著刀尖的運行,我仿佛逐漸看到了事情的真相。隨著肋骨斷端的逐漸暴露,真相仿佛也慢慢浮出了水麵。


    “鼻根部皮下出血,口唇挫裂創,左右顳肌出血,左側頭皮創口及頭皮擦傷。”我一邊用手點著屍體上的損傷,一邊說,“右側肩膀及上臂挫傷,右側腋下六根肋骨骨折,伴周圍大麵積皮下、肌肉內出血。總共的損傷就這些了吧。”


    “嗯。”大寶說,“這麽大麵積的損傷,應該可以定擠壓綜合征導致急性腎功能衰竭死亡吧?還是定創傷性休克死亡?”


    “具體的死因,我們取下死者的腎髒回去進行病理檢驗後就能知道。”我說,“但不管是哪種死因,側麵胸腰部的損傷就是致死的原因,這個毫無疑問。我們現在更重要的是分析這個損傷的損傷機製是什麽。”


    “我看啊,老秦你錯了,我覺得是交通事故。”大寶說。


    林濤點頭附和,他和陳詩羽在我剝離死者皮膚的時候就大吃了一驚。我估計,一是剝皮的即視感讓他們感到驚恐,二是麵對這麽大麵積的體內閉合性損傷他們感到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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