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問:“你們吐什麽?”


    翟樂白著一張俊臉,低聲解釋:“怕是你埋屍的時候,附近有百姓看到了。所以,你前腳剛走,後腳過來將屍體挖出來……”


    因為醉著,沈棠一時竟沒有想明白。


    “這些拿回去作甚?”


    翟樂一改往日輕鬆,連那雙時時含笑的桃花眼也黯然三分,眼尾掛愁,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栗:“太餓了,你覺得還能作甚?”


    他直接挑明了,沈棠驀地睜圓了眼睛。


    竟是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可、可那是人……”此時的沈棠看著手足無措又迷茫,她無意識地原地躊躇,口中輕聲喃喃,“人怎麽能……不能啊!那可是人、是同類,還是埋進地裏的……”


    祈善帶著沈棠一路來到孝城,為了少吃苦,多打探消息,前行路線不算偏僻,隔一兩天就能遇到村落城鎮。百姓生活是很艱難,隻能說勉強湊合,守住最基本的底線而已。


    沈棠知道有這種事情,但從未見過。


    而翟樂不同。


    翟樂和他堂兄翟歡自東南出發,二人仗著身手好、配合默契,哪裏都敢鑽一鑽,沿路端過幾個土匪窩,殺過好幾批窮凶極惡之徒,正如翟樂說的,仗義行俠、打抱不平。


    惡徒好殺但肚子難填。


    他與阿兄曾途徑一個村落,全村僅有三十六戶,多是老弱婦孺,青壯都被征去打仗了。


    那天村裏有名老人壽終正寢,他與阿兄借住在其中一戶農家,夜幕低垂,聽到院外傳來交談聲。他好奇,透過窗隙往外看,見那瘦得皮包骨的村正,正挨家挨戶送碗肉湯。


    仗著視力好,也看到農婦表情苦澀。


    附近能吃的樹根都不多了。


    翟樂初時也不知那是什麽湯,便好奇與阿兄一說,時至今日仍記得阿兄那時的表情,半張臉被燭火染得微紅,剩下半張臉隱在陰影處,影子隨著微弱的火苗時隱時現。


    他甚至產生可怕錯覺——暗中蟄伏著滿身血腥的凶戾巨獸,它會以阿兄張口為令,跳出來將他蠶食殆盡,咀嚼成肉沫。


    油燈“嗶啵”作響。


    阿兄神情漠然地道:【活人永遠比死人重要,死人已經死了,但活人還得活著。】


    翟樂仍是不解這話深意,直至離開村落的那天,又有一戶人家辦喪事。


    翟樂騎馬離開,無意間扭頭,看到亡者親屬哭著將屍體埋入提前做好的墳。隻是還未來得及封棺,村正便帶著人過來交涉。


    距離太遠,翟樂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但從他們激動到險些發成肢體衝突的交流來看,雙方都不愉快,最後那具屍體還是被搬了出來。


    驀地——


    阿兄的話在他腦中盤旋不去。


    他才真正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


    殺人都不眨一下眼的翟樂,那日險些摔下馬背,將昨日吃進肚的幹糧都吐了出來。


    【阿、阿兄……】


    【類似的事情,從未少過。】


    翟樂:【可是……】


    翟歡神情淡漠:【在你沒能力幫他們遠離饑餓前,永遠不要指摘他們的行為,也不要去幹涉。除非——你有佛祖割肉喂鷹的犧牲勇氣,以身替之。笑芳,他們得活下去……】


    翟歡聲音一如既往得溫柔,也讓翟樂聽到了前所未有的無能為力,那是他自小奉為榜樣的堂兄都束手無策的絕望。


    翟樂情緒低沉道:“我阿兄說這些人比誰都想活下去,但世道比誰都想他們死。傷害不是活人,隻是一具屍體,那外人有什麽資格說他們殘忍、無人性?不能說……”


    沈棠聞言,佇立原地,看著腳下三具嚴重腐爛、殘缺不全的屍體,怔愣許久回不過神。


    半晌——


    她道:“也是,管夷吾說‘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可這些百姓莫說‘倉廩實、衣食足’,他們五髒廟都是空的,一家幾口湊不齊一身體麵衣裳,談什麽禮節榮辱?”


    在這種情況下,用禮節、榮辱、倫理來評論他們的行為,豈不是最大的傲慢?


    翟樂見沈棠表情有些不對勁,抬手推推她的胳膊,試圖將好似被魘住的沈棠搖醒。


    沈棠深呼吸,擺手道:“我沒事。”


    “沈兄,他們幾個如何處理?全部……”


    翟樂看著那幾個瑟瑟發抖的混混,抬手伸出大拇指,在脖子處利落虛劃一橫。


    其中幾個混混看到這幕,隱隱猜到自己的下場,撲通一聲跪下來,腦袋磕地砰砰地響,聽得人腦殼都產生了幻疼。慌得兩股戰戰,眼淚鼻涕齊下:“英雄好漢饒命啊!”


    也有不信邪的,例如為首的壯漢。


    他不認為沈棠兩人有這膽子,明知他的靠山是土匪窩二當家還敢殺他,至於沈棠說的挑了土匪窩,也不認為二人能做得到。


    土匪窩規模多大,他心裏清楚。


    沈棠道:“我是想殺了的。”


    翟樂揚手化出一柄刀,隻待沈棠一聲令下,他就手起刀落將這些混混砍瓜切菜了。


    沈棠又道:“不過全殺了也可惜。”


    翟樂:“可惜?”


    沈棠嗤笑:“活著還能幹點什麽,死了隻能埋土裏沃土。不過,讓這夥人活著我又覺得心裏不舒服。笑芳,你打算怎麽處理?”


    翟樂:“殺了唄,又不能帶著。”


    今天得罪這夥混混的不止他們兩個,還有那個站出來的白發老頭兒,那些看熱鬧的看客也勉強算進去。此次縱虎歸山,他們倆倒是無妨,但那些普通人可就遭了殃了。


    沈棠道:“你說……帶著?怎麽帶著?”


    翟樂卻有了其他理解。


    驚詫:“沈兄,你打算收編他們?”


    殺了隨處一埋,一了百了,成本近乎為零,但收編就不一樣了,那是個超級大麻煩。


    沈棠:“……”


    她啥時候這麽說了???


    翟樂一臉為難:“不是在下故意戳沈兄痛處,隻是一人就是一張口,這裏二三十號人,那就是二三十張嘴,每日開銷得多少?即便沈兄仁心收編了,他們願不願效忠?”


    沈兄自己都窮得叮當響。


    窮到當壚賣酒啊!


    拿什麽去收編、養這些混混?


    沈棠腦子還是懵的。


    不知道話題怎麽跳到收編混混的地步,她隻是順著翟樂的話題好奇怎麽“帶著”而已。


    “你,等等,容我再想想。”


    還未想出個所以然,為首的壯漢冷笑著啐了一口唾沫,道:“想讓老子為小白臉賣命,做夢!待阿兄知道,你們一個個啊——”


    噗——


    ------題外話------


    |?w?`)跟潭子聊得太起勁,忘了還有更新。


    ps:感覺祈不善的擔心根本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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