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手指輕敲著茶桌,微微闔眸沉思。


    “當真是親眼所見?”說著又從袖中摸出一枚碎銀推出去,神色誠懇,“唉,大兄弟不知道,小女子家中父母膝下僅有一女,打拚一輩子的糧鋪家業無子繼承,族中耆老覬覦,想強迫父母過繼他的幼孫。你說這世上哪有這道理的?家業不給親女給旁人吃絕戶?耆老還帶族人上門相逼,小女子非常需要做成這一單生意,好叫他們看看……”


    茶客是個男子。


    他並不覺得耆老做法有什麽不對。


    嘴上沒說,麵上卻流露出真實想法。


    不待他開口,沈棠便將自己搬了出來,俏臉滿是慍怒不甘之色,咬牙道:“如今的國主都是女子,若是照著耆老的意思,是不是國主也要給自己過繼一個弟弟禪位?”


    茶客一聽這話就變了臉色,忙擺手說道:“不可妄議聖人,你是不要命了嗎?”


    他的反應略有些過激。


    沈棠不解地道:“聽聞國主性情寬和溫良,哪裏會因為議論這兩句就奪人性命?再說了,小女子也沒有哪個字不恭敬埃”


    茶客見周遭無人看過來,鬆了口氣,抓緊手中碎銀才有幾分安全感:“……唉,你一個外鄉人懂什麽……能說的,我都已經說了。我確實親眼看到陰鬼從墓地爬出,提著引路冥燈,撒著紙錢去的郡府糧庫。在腳下這地界,你可不要說什麽國主,那人……”


    說著又左右環顧,湊近沈棠低語。


    “聽說那人佛口蛇心,跟以前那些昏君沒什麽不同,背地裏殺人更多。”沈棠陸續給了茶客七八塊碎銀子,分量足夠他家幾口吃好久,他看沈棠的眼神多了幾分熱切。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費點口水說些人人知曉的東西,劃算。


    沈棠麵上笑容一滯,做了偽裝的朝臣紛紛彎腰喝茶,恨不得將臉埋進粗陋茶盞。


    “佛口蛇心?不曾聽聞礙…”


    她承認,自己背地裏殺人是殺了不少,但她敢拍著胸脯說每一顆人頭都落得有理有據。亂世有亂世的規矩,以前幹過什麽事情她不追究,可康國建立還玩那一套土皇帝的“潛規則”,她將人腦袋打飛有什麽錯嗎?居然將她跟那些垃圾作比較,太侮辱人了!


    茶客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樣。


    歎息道:“那是她慣會做麵子。”


    沈棠點頭如搗蒜,仿佛真的受教了。


    她在茶客兩眼放光之下,又推出一枚碎銀。有好事的官員一邊看熱鬧,一邊在內心掐指算沈棠給了對方多少碎銀。倉部司郎中跟同僚咬耳朵:“這得有七八兩了吧?”


    滿朝上下,誰不知國主有多摳?


    盡管這些年沒拖過百官俸祿,但也沒聽說她給誰一文錢的賞賜,甚至此前巡察全國的日常零花,還是跟褚相寧相幾個要的。


    這則八卦來源可靠。


    提供消息的官吏就在現場,聽得真切。


    祈相歎氣解荷包:【不是主上宴請?】


    【你買單,我請客,怎麽不算宴請?非得宴請一方掏錢嗎?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窮得一文錢都沒有……我真的很好奇,含章究竟透支我多少錢……這都第三年了吧?】


    祈相道:【臣手頭也緊埃】


    國主嘖道:【誰讓你養這麽多貓?】


    之後的對話,那名官吏不敢繼續聽了。


    但這事兒卻傳開了。


    朝臣們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這事兒,怎能少了禦史台?


    有個愣頭青站了出來。


    需知,貓奴府上開銷如流水。


    也幸虧祈善有個會管家的女兒。祈妙一邊在醫署上值學醫,一邊操持府上中饋,賬目才不至於月月赤字。當然,赤字也不怕,因為祈元良這廝會挪用眾神會的預算平賬。


    這事兒,一直是個不為外人知曉的秘密。一群重臣知道裏頭貓膩,但外人不知道。這個禦史台愣頭青私下算過,發現祈相每年花在百來隻貓兒身上的錢,竟是俸祿十倍!


    禦史台一向都是風聞奏事。


    愣頭青便將祈善奏了。


    懷疑祈善有貪汙受賄的嫌疑!


    滿朝文武支支吾吾,祈善本人也錯愕。


    那天,禦史大夫顧池咳嗽震天響。


    隨著那一則八卦傳揚開來的,除了沈棠的摳和窮,還有她跟祈相、跟戶部尚書荀貞之間的關係猜測。從對話分析,國主這麽摳門是因為她將錢都給了荀尚書,沒錢了就跟祈相借,祈相自個兒俸祿養不起那麽多貓……


    所以問題來了——


    這仨究竟什麽關係???


    再加上國主對那位禦史大夫的縱容,朝堂上的一唱一和,默契得仿佛心有靈犀。褚相好女紅,有目擊者看到褚相的東西出現在了國主身上……國主還曾留宿白將軍……


    饒是百官見多識廣,也覺得很亂。


    膳部司郎中湊過來分享八卦,不過他沒膽量直接開口,自家國主那耳朵比狗還要靈敏,手指沾著茶水在桌上寫:“有個傳聞,據說主上這輩子就為一個男人花過錢。”


    同桌同僚眼睛一亮。


    “誰?”


    膳部司郎中道:“褚相埃”


    “花了多少?”


    “三兩1


    幾人暗暗吸了口涼氣。


    有膽大的還偷偷去看褚曜的臉色。


    褚曜的精力卻不在這些人身上,他如今的身份是沈棠身邊的賬房先生,好奇湊近問茶客:“慣會做麵子?這話從何說起?”


    他一直見不得別人說沈棠壞話。


    眸中也帶了淡淡冷意。


    茶客卻未發覺。


    一雙眼睛直勾勾看著褚曜掏出的錢,一邊忙不迭搶過來,一邊打開話茬子往外倒。


    “本地官署抓了、殺了多少人?記得就在半年前,牛二家的瘋女人發病,上街說聖人是淫亂朝堂才活該生不出兒子,隔天那人就被割了腦袋掛城門口,肚子被打開,胞宮掛在外麵,渾身赤裸……唉,那一幕想想都要做好幾宿噩夢。”茶客一副不忍回憶之色。


    瞬間,驛站安靜了下來。


    原先的竊竊私語都消失個幹淨,緩了兩息,又陸陸續續冒頭,怕被茶客發現端倪。


    沈棠垂下眼皮:“還有呢?”


    茶客喝了一口茶潤潤喉。


    繼續指點道:“念在女君也有難處,是非要在金栗郡收糧做生意了,也看在你們如此誠懇的份上,我就多透露一些。本地商戶想要做生意,就得去借官債……不借官債,就別想在這片地界做生意!官債,你們知道什麽叫官債吧?今兒是碰見我,要是旁人,嘖嘖,掏出金子,人家都不一定跟你們說幾句實話呢。”


    憤聲道:“人家國主就靠官債斂財1


    驛站又安靜了一瞬。


    茶客反應過來。


    環顧左右,卻見眾人神色如常地說說笑笑,無人注意這邊角落。剛才是他的幻覺?      沈棠好奇道:“官債斂財?”


    茶客問:“你沒聽過官債?”


    沈棠搖了搖頭。


    她這次真沒有撒謊,確實不知。


    茶客給她指點迷津:“所謂官債,便是當官往外放的債!一般都是道上規矩,九出十三歸。商戶做生意便去找當官的借本金,拿錢去做生意,賺了錢再連本帶利息給人。”


    沈棠一聽這個流程便懂了八九分。


    嘴上仍要問個清楚:“這,有一事不解。既然是商戶做生意,手上怎會沒錢?”


    九出十三歸,這不是高利貸嗎?


    沈棠手指摩挲著茶盞,眼底泛起殺意。


    茶客聞言,當即哂笑出聲:“理是這麽一個理,但女君是生意人,生意人做事兒不能這麽死板。官債,明麵上是借債,背地裏卻是找一門靠山。你不去借官債,身後沒有靠山,生意還想做安穩?你手上一批貨往外送,人家關關卡著你,借名目罰錢!扣物!脫你皮1


    驛站又詭異安靜一瞬。


    沈棠摩挲茶盞的動作頓下來。


    茶客繼續嘲諷道:“早幾年世道亂的時候,外出走商雖有被劫掠的風險,但至少沒這麽多門道。唉,如今啊,路上是沒幾個土匪了,人家都改頭換麵往官署鑽嘍……”


    沈棠抓住茶盞,抿唇不語。


    茶客誤以為她以前在深閨不懂這些門道,看在碎銀的份上勸了一句:“女君,做生意跟做人一樣都是一門學問。你若想將這單生意做漂亮,讓族中耆老無話可說,聽我一句勸,也去找個門路,拜個靠山。若無靠山照拂,你在這裏收不到多少糧,即便收上來糧,底下那些刁民慣會欺負外地人。給你交糧的時候,缺斤少兩或者往裏麵摻沙石,甚至撒尿。”


    沈棠吐出一口濁氣。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小女子說什麽也不能讓外人吃絕戶,更不能讓他們搶家業。你剛才說的官債,靠山……往哪兒找?聽你說得頭頭是道,必是清楚門路。”


    官債,變相的賄賂埃


    沈棠在這一塊管得非常嚴格。


    各地又有巡察禦史盯著,幾年下來,被抓到的蟲豸越來越少了。她以為是這些人被自己殺怕了,如今看來卻不是,這些蟲豸分明是以更加隱蔽的姿態藏起來了,嗬嗬。


    陰鬼竊糧,官債靠山……


    很難說二者之間沒什麽關係。


    金栗郡還真是給了自己好大的驚喜。


    茶客湊上前,給沈棠指了條明路。


    “……你們往北走,幾裏地外有一條河,沿著河岸往上,便是金栗郡的渠江湖。你們若是看到一條掛著紅色旗幟的花船靠岸,便過去點頭牌,頭牌會告訴你找誰的……”


    沈棠揚眉:“如此就行?”


    茶客笑道:“要看運氣。”


    沈棠略有怒意:“這還要看運氣?雖然沒點過頭牌,但也知道見她們價格高昂。花了錢找了人,結果連門檻都沒摸到,這不是當冤大頭?你這廝,莫不是在誆騙我?”


    茶客解釋:“碰見花船要看運氣。”


    那艘花船不常靠岸的。


    沈棠又問了許多的細節。


    茶客看在錢的份上知無不言。


    眼看天色不早,沈棠也要再度動身。


    行至驛站門口騎上摩托,往屋內瞥了眼,輕聲叮囑:“去,派人查下這個茶客。”


    對方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又湊巧能為她解惑。


    她想知道對方背地裏有哪位高人指點。


    沈棠又悄無聲息帶人去了趟折衝府。


    折衝府長官是個相貌陌生的女將,因為在進攻坤州戰役中表現出色,剿叛軍有功,被一路提拔成為金栗郡折衝都尉。她沒見過沈棠的臉,沈棠也沒向她透露身份——在事情查清楚之前,這些人都不可信——隻說是派下來查“陰鬼竊糧案”和“監察禦史失蹤案”。


    那名折衝都尉的反應沒什麽破綻。


    在沈棠亮出信物的時候,有問必答。


    提及渠江湖花船,她怒目圓瞪,叱罵:“竟有這般醃臢事?那些老鴇當真可惡1


    渠江湖是金栗郡標誌性地點。


    此地風景宜人,當地文人騷客就喜歡往這裏湊,久而久之也衍生出了不少產業,例如紅燈產業,貌美年輕的花娘在花船攬客。據說此地最多的時候,湖上聚集百餘條花船。


    每逢入夜,笙歌不斷。


    不過,那都是以前。


    自打坤州被沈棠徹底拿下,便不斷打擊相關產業,附近府兵隔三差五在湖邊拉練,看到花船就檢查,偶爾突擊搜查。被抓的客人會被丟去吃幾天牢飯,嚴打次數一多,渠江湖花船生意也做不下去。那些老鴇恨得咬牙切齒,一度反抗,讓花娘用女色賄賂折衝府的長官,欲將人拖下水,誰知長官是女子,踢到鐵板。


    折衝都尉也不慣著。


    將那老鴇打得皮開肉綻,遊街示眾。


    自此之後,倒是消停了。


    渠江湖花樓開始轉型。


    不再搞皮肉生意,隻給客人彈琴唱曲。


    幾次突擊檢查也沒查到什麽問題。


    原先的花娘穿著一個比一個保守嚴實,唱的曲子也不是什麽靡靡之音,上花船的客人也都安分守己。折衝都尉以為這些人老實了,沒想到居然是掛著羊頭賣狗肉,耍她!


    沈棠又問了一些監察禦史鄭愚的事情。


    奇的是,折衝都尉對此並不知曉。


    鄭愚也不曾來折衝府搬救兵。


    沈棠手指點了點桌案。


    “有些事情還要麻煩都尉配合。”她要上那艘花船探一探究竟,總覺得鄭愚下落不明,或許跟那艘花船也有幹係。金栗郡存在問題這麽多,鄭愚多半是查到什麽被滅口。


    折衝都尉行禮:“下官分內之事。”


    沈棠悄悄潛回了臨時下榻房間。


    屋內有人等著。


    沈棠坐下喝口茶:“那茶客見了誰?”


    |w`)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退下,讓朕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油爆香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油爆香菇並收藏退下,讓朕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