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奉將情緒刻在臉上,秦禮如何看不透他的心思?他略顯生疏地吐出一口白霧,因為擱置多年,這些老煙已不複當年滋味,正如他此刻心情:“大義覺得很奇怪?”


    趙奉尷尬撓了撓臉。


    “還不是因為公肅每次提起那人都恨不得咬他一口肉,敵視這麽多年,冷不丁告訴我說你們還曾是朋友……這就、就不是很能理解……”他這般驚訝也是有理由的。


    公肅這個人十分慢熱。


    說得再直白一些,他對誰都疏遠。


    秦禮的出身起點很高,他生來就是王室勳貴,雖沒有繼承大統的資格,但他那一支嫡係都是當宗正的,負責掌握王族名籍簿,管著王室的瑣事,在王室地位聲譽極高。


    在亡國前,一生最清苦的日子也就帶發修行那幾年,但這個“清苦”是跟他自己比較。若在外人眼中,仍舊精致無憂。他生來就是高坐雲端,俯視人間的無憂公子。


    這樣的人,如何會輕易與人交友交心?


    哪怕是趙奉這群人,他們也是憑著一起逃亡、同甘共苦的經曆才真正讓秦禮接納。但算算時間,秦禮將祈善視為友人應該是在國家動蕩之前!那時的他會接納誰?


    趙奉的好奇心都要跳出來了。


    秦禮澹聲道:“在首陽的時候。”


    趙奉:“……”


    他徹底呆了!


    !


    他下意識抬手反駁,拍著自己胸脯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公肅你在首陽山宗廟帶發修行的時候,我也在啊!那祈元良怎麽避開我的眼睛跟公子你交上朋友?”


    秦禮在宗廟帶發修行的時候,趙奉還隻是一個小小武將,剛混了個人樣的階段。他格外珍惜自己的前途,每天都帶著帳下幾百守兵兢兢業業地巡山,保證王室下一代宗正的人身安全。熬過這些年,自己混出資曆,軍銜地位說不定還能往上升一升。


    趙奉可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秦禮卻告訴自己,他是在首陽宗廟那幾年就被祈元良勾搭了,趙奉無端有些憤怒!那種感覺像極了自家的籬笆地白菜早被人啃了菜心,而自己卻是多年後才知道。


    秦禮道:“避開你們很簡單吧?”


    他好歹也是實力不錯的文心文士。


    帶發修行本來也隻是個躲避王室爭鬥的幌子。哪怕他心性沉穩,但年紀擺在那裏,讓他幾年時間都待在山上吃齋念佛,根本不可能做到。偶爾還是會偷跑下山的。


    當然,不能被人發現。


    趙奉:“……”


    秦禮逐漸在吞雲吐霧中找到熟悉手感:“不過,要是知道偷偷下山會碰到祈元良,蹲在山上青燈古佛也不是那麽枯燥了。”


    路邊的男人不能亂撿。


    這句話不僅是對女人說,對男人一樣。


    秦禮:“彼時國家已有動蕩之象……”


    他在路邊發現重傷昏迷的祈善。一時心善便將人撿了回來,免得這個長相怪好看的青年被路過饑民拖走宰了吃。因為王室諸子隻顧著爭權奪位,境內旱災都不上心解決。無人出手監管,多少賑災糧食砸下去也隻有被層層貪汙的結果,養肥無數蟲豸。


    庶民拿到手的賑災糧摻大量沙土、石子、麩皮……不過月餘,王都附近聚攏了不下十萬的饑民。官方開設的賑災粥棚的粥看不到幾粒粟米,粥水稀薄得丟下一把木快都能浮起來。這種情況下,人相食便不足為奇。一個倒在路邊的成年人,夠吃好幾天!


    青年也是命大,修養幾日就恢複了。


    秦禮跟青年談得來,仿佛心有靈犀。


    因為青年,他偷跑下山的頻率都多了,每天都要想方設法和老實巴交的守將趙奉鬥智鬥勇。但一想到各方麵都契合的青年,這點兒付出值得。對方實在是太懂他了!


    小文青秦禮很快將青年引為知己。互相交換姓名,對方姓祈,名善,字元良。


    又是善,又是良,皮相氣質溫潤如玉。


    沒什麽社會經驗的秦禮自然中招。


    彼時的祈善煙癮不輕,幾乎每一次見對方,他都煙不離手,眉心時常緊皺。秦禮並未見過這物件,一來二去有些好奇。祈善笑得溫潤無害,邀請道:【要試試?】


    盡管祈善調了最澹的煙葉,依舊將秦禮嗆得不行,他很不解友人為何會喜歡這種古怪東西。祈善道:【大概是因為這種東西可以緩解心中愁思吧,習慣了……】


    秦禮沉著臉勸戒友人:【沉溺外物終究是逃避行徑,而問題並未得到解決。】


    真正解決憂愁是解決憂愁的源頭。


    光靠這一杆煙槍有什麽用?


    祈善隻是輕笑:【也不光是圖它這些,此前給人當幕僚是殫精竭慮,每日都要研究對策至深夜,若是不來點兒這個,祈某如何熬得住?此物還有提神醒腦之效,對於祈某這樣的人來說,那可是千金難求的寶貝。】


    秦禮微微皺眉:【還有這用途?】


    祈善道:【有是有,但過猶不及。】


    他直言自己也是近來負擔太大才抽得狠了些,平常時候都是很克製的,畢竟謀士這種職業需要強大自製力,不能對外物養成依賴。秦禮聽聞此言,這才放心了許多。


    秦禮發現這位朋友雖是他國流浪而來的,但政治敏銳度和表現出來的治理能力,卻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看人眉宇間有幾分鬱鬱不得誌,他旁敲側擊說可以幫忙推薦。


    祈善一怔:【呼——再說吧。】


    秦禮詫異道:【元良不欲出仕?】


    祈善笑道:【若是不肯出仕,祈某為何要習一身本事?多年寒窗苦讀,不過是想輔助明主,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隻是此前被傷透心,想修養一陣子再談其他。】


    唉,他的主公一個個都不聽話。


    不聽話的主公留著何用?


    青年看著煙槍上的一點兒橘光,笑容透著點陰冷,隻是秦禮這會兒還戴濾鏡,並未發現端倪。秦禮不差錢,每次活動都是他掏錢。有了充裕的活動資金,二人或泛舟遊湖,或登山踏青,或隱匿身份參加詩詞茶會,看各家士子吟詩誦詞,爭奇鬥豔。


    唯一讓秦禮不解的是祈善對自己的過往很少涉及,秦禮隻當他往事不堪回首。


    秦禮之前的人生中規中矩,好似一隻籠中鳥,嬌生慣養而精貴,美則美矣卻少了幾分自由氣息。而祈善不同,他這些年周遊各國,見識廣博,什麽地方的政治局勢都能剖析,什麽地方的民俗都能侃侃而談,幾乎沒有他不曾去過的,也沒他不知道的。


    更絕妙的是,他還有一手絕妙丹青。


    秦禮不曾聽過不曾見過的,統統在他筆下得到了全貌還原,看得人心神向往。


    【真想與元良一同周遊,踏遍山川。】


    祈善道:【那可不行。】


    【這是為何?】


    【公肅未來可是一國宗正,政務纏身,哪裏能像我這個大閑人一樣到處亂跑?】


    秦禮歎氣:【但宗正沒什麽好的。】


    祈善的眸光透著幾分莫名神采:【公肅現在這麽說,隻是因為你還擁有它。一旦失去了,便會知道逝者不可追的滋味……一切的有恃無恐都是因為真的有!】


    秦禮道:【或許吧。】


    回憶告一段落。


    趙奉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麵色複雜:“公肅,你很厲害。”


    居然在他眼皮底下跟祈元良幹了這麽多事兒,包括但不限一人焚香撫琴,一人提筆作畫,祈善給秦禮送了很多作品。趙奉這時想起來,秦禮確實有一隻箱子裝畫。


    亡國逃命的時候,眾人經濟困頓。秦禮將身上珍貴的配飾都賣了,換米麵布匹給大家,唯獨沒動過賣畫的念頭。如今想來不是不想賣,根本是祈善的畫賣不出價!


    秦禮道:“倒也不是這樣……”


    “祈元良的畫其實還挺值錢。”


    不賣純粹是因為這些畫流傳出去,他的仇家還不順藤摸瓜殺過來,秦禮又不傻。


    趙奉黑臉:“……那你們還崩了?”


    秦禮:“政見不合。”


    如果隻是吃喝玩樂,二人當真默契十足,沒有發生過一點兒不悅,秦禮如今想起來也要承認,那真是他人生顏色最鮮明的一段時光了。前提是不能涉及政治理念……


    那是原則性的矛盾。


    以往秦禮都會主動避開,以免兩人鬧出不愉快,他還是很珍惜這位朋友的,但總有避不開的時候。特別是他後來發現真相。


    趙奉一聽居然還有反轉,驚了。


    忙問:“什麽真相?”


    秦禮冷笑著敲著煙槍,神色澹漠:“大義,你說這世上真有另一個知己,完完全全跟你契合嗎?對方的相貌、脾性、閱曆、喜好乃至談吐……完完全全讓你喜歡?”


    趙奉一怔:“額,會有吧?”


    “人海茫茫,碰到機會多大?”


    趙奉已經聽出了不對勁。


    秦禮道:“除非這人就是衝你來的。祈元良這廝……他騙吃騙喝還算計於我!”


    趙奉:“……”


    突然能理解公肅為何恨惡謀這麽多年。


    趙奉默默補充:“他最後還燒山……”


    用了強硬手腕將秦禮逼下首陽山。


    灰頭土臉的秦禮看到山腳下笑意吟吟的祈善,那一刻氣得天靈蓋都要飛了。隻是事情到這一步,不得不捏著鼻子共事了一段。作為同事的祈善可太討厭了,獨斷專橫,行事偏激,處處跟秦禮反著來,那段時間秦禮在內心反反複複咒罵祈善,拍他小人。


    那也是他抽煙最凶的一段時間。


    愁,太愁了!


    更愁的是他查到了祈善的前科。


    罄竹難書四個字難以描述其三分。


    他不知自家主公兼同族怎麽想的,敢用祈元良!雖說祈元良確實幫他奪下王位,但所用手段太狠辣陰狠,遲早出問題。例如勳貴占國內八成良田之事,秦禮也恨,但他更加清楚這裏麵涉及太多利益團體,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不慎就會引火自焚!


    隻是——


    惡謀這邊沒有徐徐圖之四個字。


    任何擋道的,全部殺!


    秦禮那時候的心情宛若日狗,以前多喜歡祈元良這張臉,現在就多想撕爛它!


    欺騙、算計、圖謀、滅國……


    哦,彼時祈元良這張臉還是假的!


    這麽一想,秦禮就更氣了。


    趙奉看出不對苗頭,急忙轉移話題。


    指著沙盤道:“打起來了。”


    說著還彎下腰,幾乎將整張臉貼到沙盤上,下方在移動的小人跟沉棠伏兵距離不足五十丈的時候,沙盤另一邊許多樹木草叢岩石動起來。其中有個渾身掛滿樹葉草皮的小人一抓肩膀上麵的料子,將其用力甩開。


    趙奉指著道:“這肯定就是沉君了。”


    他在沉棠帳下掛職了幾年,對後者的作戰風格有些了解。雖說戰場刀劍無眼,但架不住人家實力強,到處浪。趙奉看著幾乎在沙盤留下一道痕跡的小人,略有遺憾。


    “公肅,怎麽就沒聲音呢?”


    如果這個沙盤有聲音就完美了!


    秦禮優雅道:“盼吾暴斃就直言。”


    眼前的文士之道已經要榨幹他,要是再加上一個聲音,自己這條小命還能在?


    趙奉專心坐在沙盤旁觀戰。


    他重點關注的小人兒舉著一把小劍,劍鋒直奔敵人喉嚨而去。同時又猶如發怒的瘋牛,渾身爆發出來的強烈白光氣浪,一個正麵衝鋒,將還未反應過來的敵兵創飛!


    “沉君還真的喜歡身先士卒。”


    十六等大上造,無腦衝撞,誰擋誰死!


    在小人身後,數百個奇形怪狀的小人也跟著殺來。如此近的距離,對於這隻精銳兵馬而言,一個呼吸功夫足以拉近到臉貼臉的程度。從高空看去,敵人陣型大亂。


    秦禮:“有勇有謀,尚可。”


    戰力不強又愛衝鋒陷陣的,早暴斃了。即便不暴斃在戰場也會被小人冷箭幹掉。


    趙奉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一邊啃著玉麥棒子一邊欣賞,口中還不忘喃喃:“這個埋伏點子不錯,現在歸我了!以後也要這麽幹,公肅,你幫我找找大偉在哪裏!”


    秦禮來了興趣:“大偉也在?”


    趙奉撫須道:“猜的!沉君現在肯定要大力培養女性武者了,這種隻要參加就有軍功分的必勝局,咱家的大偉怎麽說也能分到肉湯喝。你幫我看看,大偉在哪兒!”


    秦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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