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醒看著盛意雙手敞開攔在車子前的那一刹那, 他感覺自己的心就猶如被刀狠狠的紮下去一樣, 他無法形容這種委屈、憋屈、難過、憤怒的情緒。他唯一能用語言敘述出來的就是那個人是傷害過盛意,害過自己的人,他值得嗎?


    徐磊的眼睛故意的一直的看著魏醒, 眼神裏充滿了看不起、蔑視、小瞧、譏諷、等……


    “你家寶貝舍不得他前情人走。”他這樣說,竟然還笑著說。


    曾旭就像個鄉下人一般, 赤腳站在那裏打滾,撒潑。魏醒看著他, 覺著把這樣一個人跟自己家的盛意擺放在一起, 是那麽的不可思議,這人就像一個完全沒有受過任何教育的鄉下莽漢。


    魏醒無所謂盛意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態度,他在後怕, 為其他的事情後怕……這種後怕已經令他的心髒完全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 他現在試圖向著徐磊說的那個最惡果的地方想象。


    太可怕了……


    魏氏不算大公司,27層, 二手跟別人一起合租的大廈一棟, 製藥廠七家。為了謀求更大的發展,公司上市是早做的決定,規劃兩年多,著手準備了兩年多。魏醒對自己說,人生再拚一次, 就這最後一次。兄弟辛華明甚至把全部身家財產都壓在自己這裏,那錢是他為家族搏命十多年的最後安慰金,除了那些, 辛華明什麽都沒有了。


    沒錯,辛華明是自己人,虧的一毛不剩那也沒什麽,大不了重新開始。但是那些員工呢?魏氏中下層靠薪水吃飯養家的,人數在五六千。這些人的身後都有個家,有老人要照顧,有孩子要撫養,有許多有關於未來的夢要實現。


    魏醒記得自己去收購常彌市那四家藥廠的時候,大雨天,老工人們攔著在廠子門口,都一言不發的,滿臉雨點子,那是他們工作了一輩子的地方,怎麽說黃就黃了呢?東家賣了場子,他們該怎麽辦?


    魏醒記得他站在高高的車頂上,丟開秘書給他的演講稿,他不會說好聽的。那個時候他說什麽好聽的都沒用,他麵對的是幾代人都把全家的熱情奉獻給藥廠的老職工。現在人家說賣就賣,他們怎麽辦?他們的父母妻兒怎麽辦?所以魏醒在那幹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他叫會計直接拿著公司資產評估書,魏氏流動資金,魏氏儲備資金,還有他魏醒的私人存款賬戶對那些工人說:


    “我保證,有魏醒的,就有你們的。”


    那些工人們是善良的,當他們得知,他們的生活會得到保障,他們的家依舊完整的情況下,他們立刻轉身離去,第二天很早就趕到廠子上班。幾千人的大廠,竟然沒一個膽敢遲到,膽敢不屑這份工作的。有事做,有份薪水拿,對於這些員工來說,那就是尊嚴,全家的尊嚴,全家的命。


    魏醒知道,盛意一定覺著自己是個小心眼。


    沒錯,自己就是個小心眼,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他無法大心眼的去做聖人。這個曾旭,他現在正在預謀一場毀滅自己的事業,毀滅他魏氏大小6745名員工的家庭生活,這個人怎麽可以原諒?怎麽能被原諒?要不是殺人償命,魏醒準備對曾旭進行一場危機性命的毆打,他覺著,打死他都是輕的。


    所有人都說魏醒有魄力、有尿性、有擔當。現在,麵前的這個人竟然因為私人原因就輕易毀了他魏氏幾千員工的生計?不能原諒,絕對不能原諒……


    他伸出手,拉了盛意兩下,盛意甩開他的胳膊,他又扳過他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說話,盛意不看他硬生生的把自己轉過去跟徐磊對抗著。


    魏醒那股子邪火,嘩……的就冒了起來,他站在盛意身後,看著他一言不發,看著他死倔的跟那幫人對持。


    徐磊依舊看著魏醒笑,人的眼神裏可以包含很多東西,就這一刻,魏醒覺著自己敗的毫無道理。他轉身回到屋子,拿了車鑰匙,開了車子沒頭腦的出了小區,出去後他又不知道該去哪裏。


    於是,他很沒出息的,在小區的外圍牆找了個小旮旯,他盤好腿坐下,把電話擺放在地當中,看著電話開始吸煙,心裏想著,隻要他電話我,我就立馬回去。


    後來,天逐漸,逐漸的罩上籠布了,魏醒很失望的坐在那裏,身邊到處丟著的是煙頭。


    終於,那電話的短信隱約響了一下,魏醒一把抓起來電話。


    那信息,卻是丁茗發來的。


    “我眼睜睜的看著那場火焰點燃,是我害了那些人,是我害了熊熊。”


    魏醒傻了,他拿起電話打過去。


    “丁茗?”


    “……嗯。”


    “你發這個短信,什麽意思啊?”


    “你能來嗎?我在醫院樓頂。”


    “呃……你那個傷?不是起不來嗎?”


    “我在這裏呢。”


    “我能晚點去嗎?”


    “我看著那火點燃的,是我害了那些人……”


    魏醒站起來,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他斟酌半天之後,還是開了車子去了醫院。無論如何,他想,那句話太可怕,三死十多傷,熊熊一輩子殘疾了。現在丁茗說他看著那火點燃的,難道……真的就如警察說的那樣?魏醒打電話給唐遠,唐遠沒接。


    辛華明占線。


    王嫣占線………………


    後來,魏醒來到醫院,遠遠的,他看到丁茗那個孤獨的身影站在樓頂,醫院裏的人並沒有發覺樓頂有人站在那裏。


    魏醒幾乎是衝著上了樓,他氣喘籲籲的到達樓頂的時候,卻聽到丁茗在嘀嘀咕咕的說著什麽。


    仔細聽聽,那人卻在吟詩。


    “你來了。”丁茗的後背很可怕,黃黃的印出水來,他站在樓頂邊緣的地方。魏醒立馬想,他應該找人來幫忙,他這會子才想起來……


    “你上來的時候是不是在想,你要是叫了別人,萬一是個誤會,我這輩子就毀了是不是?”丁茗笑眯眯的,一點不像個病人。


    魏醒連連點頭,看著丁茗的背,那要多疼啊?


    “你總是這麽善良,好心的幾乎可惡了,電話給我用下好嗎?”丁茗伸出手,魏醒想接近他,丁茗卻指指一邊的石台上:“放那裏。”


    魏醒隻好把電話放到那邊,看著丁茗走過去,一腳將他踢到樓下,不久樓下有人大叫……


    “那能寂寞芳菲節,欲話生平。夜已三更。一闋悲歌淚暗零。須知秋葉春花促,點鬢星星。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這是納蘭性德的詞。”丁茗看著魏醒說。


    “我不懂。”魏醒直說。真的不懂,他現在已經,已經非常後悔把丁茗當成正常人,一個還不錯的朋友,一個因為火災受到傷害的病人來對待了。


    丁茗扭過頭,看著遠處:“春花秋葉,年複一年,歲月無情徒添白發。魏醒,你害了我。”


    魏醒不懂得,他瞪大眼睛看著丁茗。


    “我知道,這是強詞奪理,但是,仔細想起來,魏醒,你是最可惡的那個人。”


    有人悄悄接近著那邊的角落,舉起一個紙牌上麵寫著:“叫他冷靜,請他對未來充滿希望。”


    魏醒挖挖腦袋,他實在很想要個手機。


    那邊的人舉起牌子拚命的揮舞著,魏醒隻好機警的重複了句:“丁茗,你要冷靜,要對未來充滿希望,燙傷一定能治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角落那堆人,舉起大拇指。


    “我喜歡你,我愛你,已經喜歡了很久了,魏醒。”丁茗盯著魏醒很認真的說。


    角落有人有舉起牌子:“說你愛他,叫他先下來。”


    魏醒沒說話,他看著丁茗,許多……許多……他無法理解盛意的地方,現在他一下貫通了,他想抽打自己無數耳光,是,他是豬,是頭蠢豬。


    “盛意很敏感,他的敏感是可怕的。就在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自己是喜歡你的時候,他提醒了我。那個時候我開始打量你,審視你,我發現,你正是我喜歡的那種,我愛的那種。對愛單純,懂得珍惜,對愛忠貞。”


    丁茗苦笑著說著。


    魏醒傻眼一般的看著對麵這個男人,他有些可怕,眼神瘋狂,就在他身後一尺多的地方,那裏掉下去,會變成肉餅。魏醒的心揪揪著,有些難受,他覺著,站在那裏的不是丁茗,卻像自己。他就要掉下去了,不知道為什麽,感覺這樣不好。


    角落裏,又有人舉了牌子:“已經報警,同誌一定要堅持。”


    魏醒張張嘴巴:“對不起。”


    丁茗失笑:“啊,不用道歉,我愛上你,不是你的錯。現在這個社會,到處都是漂浮著的,人性是漂浮的,品質是漂浮的,愛情是漂浮著的。為什麽我,或者是盛意,都會這麽喜歡你,其實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


    他看著逐漸,逐漸黑暗下來的天色,有人點亮了醫院所有的燈光,警察站在角落裏舉牌子:“找到他自殺的原因,滿足他的條件。”


    魏醒很苦惱,他回頭看下丁茗,丁茗根本不需要他,這個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到底是什麽原因呢,我也是那麽驕傲的人。我不笨,還很聰明,沒人比我能想得開了。從小,我就不怕摔跤,一次……一次……跌倒,我都能爬起來。為什麽見到你之後,我就偏偏想不開了呢?為什麽?魏醒?”


    魏醒攤手:“你下來,我們慢慢說。”


    丁茗根本不搭理他那個茬:“站在這裏,看著這個城市,看著這個醫院……你看,那邊是停屍間,我們站在的這個樓層三樓是這個醫院唯一快樂的地方。你來的前些時候,我在那裏看了很久呢……我想我出生的時候,我父母也是這樣高興的吧?對我充滿期待……”


    魏醒點點頭:“你下來,你這樣他們也會傷心。”


    丁茗猛的一拍手:“我想,我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了!”他上下看著魏醒:“我知道了,原來是這樣的,是這樣的的……”


    魏醒扭頭,那位警察正和另外一位警察寫紙板。


    “你靠得住,就是這樣的。現在……靠得住的人還真的不多了,所以我一直喜歡你,我下意識的靠近你,也許,你在我最需要有人照顧的時候,伸了一把手,我就把你當成我的了。我每天鑽在牛角尖裏想不開,看不開,我拚命的跟盛意比,拚命的做一些根本不該是我做的事情,現在,我還釀成了這樣的慘禍。一切都過去了……現在站在這裏再看你,比起我對你的感情,比起熊熊和那些死去的人,魏醒,你也沒什麽,真的,你隻是個普通人。天……我瘋了嗎?”


    魏醒傻了,正在寫紙板的警察跟躲在角落的人一動不動的,大家都認真的聽著。


    “你……你……放的火?”魏醒不敢相信。像神明發誓,此刻魏醒腦海隻有震撼,沒有任何其他的念頭,包括剛才他一直擔心的盛意,這個消息太震撼了。


    “那天之前的事情你知道了嗎?”丁茗問魏醒。


    魏醒點點頭,警察問了許多次了。


    “我去跟盛意道歉,他卻把我拍到門外,他對我總是有著一股子從骨頭裏泛起來的厭惡感。”丁茗覺得無法理解。


    魏醒道歉:“對不起,你知道的,盛意不合群。”


    “我拚命討好他,巴結他,我最初隻是想做個朋友,你知道的,我是一個人。”


    “對不起!不是,我的意思是說,盛意受過傷害。”


    丁茗笑了下,他好像想通了很多事情,眼睛再次的就如魏醒初見他一般那麽清澈。


    “那邊的警察先生,你們也出來吧!”丁茗大聲說了一句。


    那個樓口的角落走出來許多人……


    警察,醫生,病人,閑人……這裏慢慢聚攏了很多人,他們看著丁茗。


    丁茗頭上冒著冷汗,伸手抓住一個杆子,開始說起那天的事情。不過,他是從他小時候說起的……他的聲音很清楚,沒人說話,大家都安靜的聽著。


    “我是一個同性戀,一個靠著自己雙手賺錢,坦坦蕩蕩生活的同性戀。我的銀行賬單上每一分錢都是正當所得,和你們的一樣,每天睜開眼,我看到的世界和你們相同。我對每個人微笑,我從不奢望去討任何人一絲一毫的便宜。但是即使如此,我依舊被人歧視,被人看輕,他們當著我說著人話,背後就指三道四,完全不把我當人。我就住在那位劉豔芬阿姨家的樓上,每當那位阿姨不痛快了,我就會聽到她在樓下指桑罵槐的說……變態,瘋子,畸形……神經病……


    我不知道我哪裏得罪了那位阿姨,但是我對這位阿姨的羞辱,就是無法反駁,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是一個同性戀。


    著火那天,我在盛意那裏生了很大的氣,路過花園亭子的時候,我又聽到劉阿姨在那裏說,我們這樣的人,生下來就應該被掐死,我的父母祖先一定是缺了大德才有了我這樣的後代。我沒辦法反駁他們,因為我就是個同性戀。


    我很生氣的回家,路過樓口的時候,我看到熊熊蹲在防盜門後麵玩打火機,當時我想,要是燒死他們全家才好呢。我明明知道,那孩子隻有五歲,我明明知道那家裏沒大人……


    我當時想,我是變態,我是瘋子,畸形,我幹嘛還要管他們的事情,既然你們都是清醒的,清白的,正常的人……”


    丁茗緩緩蹲到地上號啕大哭:“我不想的……我沒想到會死人,沒想到熊熊會被截肢……對不起……我不想的……”


    樓頂上的人……


    魏醒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們似乎很失望。


    不知道為什麽魏醒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是他看到一部分人眼睛裏的失望,也許他們期盼聽到這個同性戀因為歧視而一怒放火殺人……


    那幾位警察互相看了很久,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醫院派來保安開始疏散人群。


    “你們帶我走吧……”丁茗伸出手,眼睛紅腫的等待著這幾天他夢中出現的手銬子。


    那位老警察苦笑:“怕是我們帶不走你,不是因為你是同性戀就善待你。明天我們來為你做個口供,具體的以後再說吧。帶你走,沒有法律允許我帶你走,我們也不會因為你是同性戀給你這樣的優待。”


    那之後,場麵很亂,消息越傳越廣,死者家屬聞訊趕來,非要打死丁茗,熊熊的媽媽要跟丁茗拚命。沒辦法魏醒隻好帶著丁茗來到醫院外麵走道邊的走廊上,他能聽到身後有人不斷的謾罵,用各種惡毒的語言攻擊著他們,這場火災似乎終於找到了宣泄口……


    魏醒坐在椅子上,等著丁茗的轉院車。就在昨天之前,他還幫這些人墊付醫藥費用,還有個挽救他們的計劃,現在他們的謾罵裏,一切都成了理所當然,一切都是他們欠了這些人的。魏醒不知道丁茗在那天下午他到底經曆了什麽……他為什麽會無視那場預見到的火災而走開。


    魏醒想,他現在很痛苦,很難受……這種人格上的羞辱是他所沒有經曆過的。


    這個五尺高的漢子終於哭了。


    丁茗靠在他的肩膀也哭了……不知道在為什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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