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將冬的早晨總是亮的極晚,早朝之時這氣候便更寒涼了幾分,深沉的夜幕中,啟明星氤氳著明朗的光芒,此刻身著朝服的朝臣們已然自漢白玉石橋而過,列班朝禦門聽政的大殿而去。秋風蕭瑟中,朝服的衣擺微微作響,便是輕呼一口氣,都冒著白煙,仿佛隨時都會結成冰一般。


    隨著殿前內侍官高唱,文武百官各自入裏,在驟然的溫暖之中,便見兩列內侍及宮娥緩緩而上,建恒帝則不緊不慢地上了禦階。在眾人的跪拜聲中,建恒帝撩袍而坐,眼眸淡淡一抬,掃向眾人間,眼角的細紋越發深了。


    “眾愛卿平身。”


    隨著皇帝低沉的聲音響起,眾臣謝恩起身,手執朝笏立在殿下,而下一刻,便由如今的首輔顧正德率先出列,將內閣最近之事報備於上,與眾臣商議。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今日的早朝,一如從前,沒有絲毫的異常,眼看著朝議將近尾聲之時,建恒帝也略微有些疲憊了。


    終究,如今的建恒帝也是年過五十之人,每日批閱堆積如山的票擬,清晨在雞未鳴時便要起身聽政,到底是不易的。


    殿下的百官見此,都默契地沉默了,一旁侍立的馮唯見此,小心看了眼倦怠的建恒帝,隨即領悟地轉身上前,方要宣“無事退朝”四字,便見一個身影從朝臣中列走出來。


    細微的腳步聲在寂靜的人群中顯得格外突兀,眾人不由尋聲看去,就連座上的建恒帝此刻也朝下看去,因著年紀漸大,這眼神便越發不好了,平日裏批閱票擬時尚要戴著西洋眼鏡,此刻因著未將眼鏡隨身而帶,建恒帝不由扶住龍榻的扶手,身子微微前傾,仔細打量時,一雙眸子微微一眯,直至人到最前,他方看清模樣,卻是一時記不起名來。


    “微臣何潤文有事要奏。”


    聽到“何潤文”三字,建恒帝微微眯眸似是在思索,一旁的馮唯適時地低下身去,小聲在建恒帝耳邊提醒了一句,建恒帝漸漸褶皺下去的眼皮這才微微一抬,似是明白過來。


    “愛卿欲奏何事?”


    此刻朝堂之上的人都不約而同的將目光落在中間的何潤文之上,驟然的寂靜讓何潤文不由身形微僵,一時竟有些緊張的連手心都浸出了細密的汗來。


    “微臣要彈劾大理寺卿陳大人因情徇私,罔顧國法。”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有些莫名,而那被驟然彈劾的大理寺卿陳詢也是驚愣地望過去,一時未反應過來,唯獨那臉色卻是變得有幾分僵硬。


    “哦?”


    原本有些困倦的建恒帝似乎提起了幾分興致,眼尾微微一抬,轉而將目光挪到陳詢的身上,隨即側而看向何潤文道:“陳詢如何因情徇私,罔顧國法了?”


    眼看著陳詢臉色漸變,何潤文似是得到鼓舞一般,當即手執朝笏將雙手拱起,神色嚴肅而認真,語中更是鏗鏘有力,仿佛確之鑿鑿一般。


    “回陛下,據臣所知,大理寺卿陳詢陳大人與罪臣崔文程乃是同鄉舊識,崔文程作為戴罪之身下入大理寺牢獄中,原是罪孽難恕之人,陳詢陳大人卻是顧念舊情,私下裏百般照拂,於公於私都有違國法常理,若是連堂堂大理寺卿都如此行事,又如何安得天下人心?”


    何潤文越說越發激動,到了後麵幾乎是擲地有聲,引得陳詢身形不由一震,臉色憋得漲紅,直至話音落盡,陳詢當即抬手怒指何潤文,幾乎是氣的連話語都顫抖了幾分。


    “胡言亂語,血口噴人!”


    要知道,那崔文程行的是通敵叛國之事,一不小心沾染上,都是會送上全家性命的。


    此刻陳詢聞聲,哪裏還站的住,轉然間,便向上座的建恒帝拱手,辯白間幾乎是老淚縱橫,就連那斑駁花白的胡子也沾染了淚水。


    “陛下,何潤文所言,絕無此事,微臣身為大理寺卿,如何敢行這般之事,還請陛下明察,還微臣一個清白。”


    話說到這兒,陳詢顫顫巍巍地撩起朝服的下擺,緩悠悠地跪下去,直直叩拜下去,將頭觸碰於地。


    何潤文見此,也不甘示弱,當即凜然站直身子,冷笑般出聲反問道:“陳大人如此向陛下哭訴陳情,言我血口噴人,那陳大人敢當著陛下與百官的麵,說你與那罪臣崔文程不是舊識?”


    說到這兒,何潤文幾乎是譏諷地扯起嘴角道:“下官可是聽聞,從前陳大人與崔文程私下裏多有往來,指不定,那崔文程所行之事,陳大人所知也不少了罷——”


    “你——”


    陳詢氣滯地指向何潤文,卻不知究竟是被氣的,還是被堵的,竟是臉色漲紅,身形顫抖間,許久說不出話來。


    可憐那陳詢,從前的確與崔文程因為是同鄉而親近,但當崔文程被卷入通敵一事後,他便當機立斷,斬去了與崔家的聯係,生怕與其扯上什麽來,即便在三法司會審之時,他更是極近小心,極力主張問斬崔文程,以顯示自己的清白公正。


    如今好不容易這崔文程已經定了罪,此事也算是過去了,可千算萬算,他卻是沒算到,如今竟是栽在何潤文這個小小的言官手中,硬生生將白說成了黑。


    便是給他十個百個膽子,他也斷斷不敢去照拂崔文程這樣的罪臣啊!


    “陛下,微臣斷斷不敢啊,求陛下明察——”


    眼看著陳詢轉而又要哭訴,何潤文當即也乘勝追擊般,凜然出聲道:“陛下,還請陛下還百姓將士們一個公正——”


    眼看著又吵鬧起來,建恒帝隻覺得厭煩,眉頭蹙起間,便語中懶怠道:“好了——”


    了了兩個字,殿前二人頓時安靜下來,而立在兩旁的朝臣便如看戲般,默然不語,冷眼旁觀。


    “顧正德,你如何說。”


    驟然聽到殿上的皇帝喚自己,顧正德謙恭地一抬頭,轉而側眸看了眼一旁爭執不已的二人,隨即平靜地垂下眸子,緩緩執朝笏上前一步道:“回陛下,依何大人所言,微臣與罪臣崔文程也有著幾分同僚之外的關係,微臣所言隻怕也會有失公正——”


    建恒帝聞言眼尾一掃,唇角默然浮起一絲不明意味的弧度,而在場的人皆知,這顧正德是正大光明的將自己與崔文程的關係擺出來,順便也將自己從這灘渾水中擇了出來。


    有時候,說多錯過,不說便不會錯。


    建恒帝似乎並沒有責備之意,隻是將目光淡然瞥向顧正德身側的譚吾貞道:“你說呢。”


    這一次,譚吾貞沒有推脫,而是頗有局外之人的模樣,上前絲毫沒有偏頗道:“回陛下,何大人所言,事關重大,微臣不敢妄加猜測,但若真如何大人所說,陳大人與罪臣崔文程是舊識,便是因著避嫌,罪臣崔文程也不宜再關押於大理寺中。”


    話音一落,眾人皆噤聲不語,唯獨一直淡然處之的蕭衍卻是手中一緊,眼尾不由掃向譚吾貞,漸漸覺察出不對勁來。


    “那你說,關押於何處更為合適?”


    眼看著座上的皇帝並未動怒,語氣依舊平淡,譚吾貞也不急,似是偏頭看了眼一旁的陳詢和何潤文,隨即打量了對麵而立的武官,默然間,回過頭來,再拱手時,已是多了幾分度量。


    “微臣以為,若論嚴謹公正,北鎮撫司的詔獄一如大理寺及刑部的大獄。”


    此言一出,譚吾貞便不再多言,而眾人也都不由轉而看向座上的皇帝。


    建恒帝的神色未明,隻是默然地在百官之間逡巡了一眼,寂靜之中,陳詢與何潤文二人幾乎是屏氣凝神,等著這最後的判定。


    “空穴不來風。”


    座上的建恒帝淡然出聲,隨即不緊不慢道:“既是如此,陳詢便回府休假幾日,待到事情查清,再做處置。”


    陳詢聞聲,當即臉色一白,險些沒癱下去,而一旁的何潤文見此,幾乎喜形於色,垂眸間,看向陳詢時盡是得意。


    “至於罪臣崔文程,既然你們個個都需要避嫌——”


    在皇帝譏諷地目光中,眾人皆緊張地垂下眸去,下一刻,便見建恒帝將目光落到冷麵不語的韓振身上。


    “韓振,便將人送入昭獄,由你北鎮撫司看守。”


    韓振聞聲,不驚也不推辭,隻凜然站出來,隨即拱手道:“微臣遵旨。”


    眼看風波過去,眾人不由心下一舒,建恒帝懶怠地站起身來,連手似乎都不願擺便道:“退朝罷。”


    在馮唯的高唱中,殿上的百官列陣跪送,隨即依著品級魚貫而出。


    當眾人走過陳詢身邊時,都不由有幾分同情,反觀那何潤文,卻儼然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仿佛行了一件天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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