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句話,哀家是聽不懂了——”


    郭太後淡然的坐在上麵,不緊不慢道:“不過是哀家老了,沒用了,與其留在這兒,倒不如去陪先帝,總好比在宮中擔驚受怕的好。”


    皇帝聞聲輕笑出聲,郭太後微微皺眉之時,皇帝已然走上前坐到了郭太後左首的位置,這一幕看起來寧靜而怪異,郭太後漠然的坐於上座,皇帝坐於下,長孫始終跪在那兒未起,便是那具已經冰冷的屍體也是一動不動,周圍的人變得更加謹慎和小心,似乎連呼吸都恨不得沒有聲音。


    “今日讓母後受驚,是朕的疏忽,正如宮外跪著的靖國公所說一般,若是不給母後一個交代,便是朕不孝了。”


    建恒帝陡然出聲,說到最後,這才微微側首,看了眼馮唯道:“去將何院使和吳院判請進來。”


    話音一落,馮唯便應聲而去,郭太後微一皺眉時,何院使與吳院判已然恭敬地走了進來。


    見這二人顫顫巍巍的行禮,郭太後並未說話,倒是一旁的建恒帝道:“起吧。”


    話一說完,建恒帝轉而看了眼躺在那的婢子道:“去看看吧。”


    “這是何意?”


    聽到郭太後出聲,建恒帝恭敬道:“朕這便是給母後一個交代,當著您的麵查清楚。”


    郭太後語中一滯,她深知,若徐太醫不來,她便隻能陷入被動,可這人就跟死了一樣,這會子還不見人來,此刻的郭太後漸漸覺得,隻怕是皇帝已經先她一步了。


    何院使與吳院判見殿內氣氛不對,也不敢多耽擱,連忙上前去,問了周圍宮女的細則後,當著郭太後和皇帝的麵,一同仔細查了案上的各類吃食,又拿銀針試了婢子嘴角流出的汙血。


    直到二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後,年紀大了的何院使這才顫顫巍巍走過來,拱手出聲。


    “回陛下,回太後娘娘,臣與吳院判已仔細查看了一番,這婢子身上的毒與顧姑娘所中的毒乃是同一種——”


    “胡言亂語,若是如此,為何這婢子已然氣絕,那丫頭卻無性命之憂。”


    話音還未落,郭太後便怒然拍案。


    何院使與吳院判見郭太後發怒,當即跪地小心翼翼道:“臣等不敢蒙騙陛下,蒙惑太後,隻是這宮女所食之毒太多,且拖延太久,耽擱了治療時機才會如此,至於顧姑娘,雖未至這般,如今也是極為凶險,臣等雖予以治療,卻也是盡人事聽天命。”


    “既然如此,顧家丫頭的嫌疑也該除了。”


    未等郭太後做出反應,一旁的建恒帝已然頗為平靜道:“那孩子總不至於為了毒害母後,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可見是誤會。”


    郭太後聞言微微一怔,難道那丫頭為了搏這一把,竟連自己的命都敢賭?


    不,她不信!


    若真是這般,眼前的蕭譯還能這般平靜地來給她跪地請罪?


    “你二人分明是一派胡言!太醫院其他的太醫呢?”


    見郭太後如此,何院使與吳院判也是頗為鎮定,一旁的建恒帝唇角微微一勾,看向上座的郭太後道:“太醫院醫術最為精湛的,莫過於何院使,吳院判,和徐太醫——”


    聽到徐太醫三個字,郭太後眸中微動,可下一刻皇帝卻是道:“隻是徐太醫今日身子多有不適,方才已告假回府養病,隻怕是不能強撐病體來此了。”


    郭太後聞言緊緊攥住扶手,漸漸平靜了下來,而下一刻,她便聽得耳畔響起了建恒帝耐人尋味的問話聲。


    “太後如此質疑何院使與吳院判的診斷,莫非,太後您知道這宮女中的是什麽毒?還是說,您篤定徐太醫來了,便會說出您想要的結果?”


    此刻殿內的眾人皆恨不得耳朵聾了,將頭壓得更低,而郭太後見皇帝如此說話,也是憤然道:“皇帝——”


    在馮唯的示意下,眾人默默朝外退,待到殿內陷入寂靜之時,建恒帝不緊不慢地飲了宮人奉上來的茶,這才出聲道:“今日阿譯行為無狀,也已跪了這許久,百姓們的那句話說得好,一家人沒有隔夜仇,母後待晚輩一向隨和,想必也不會在意,至於今日之事,不過是一場誤會,定是哪個魔怔了的奴婢,竟敢做出謀害太後與未來長孫妃的忤逆之事——”


    話說到這兒,建恒帝起身漸漸朝郭太後走去,在郭太後的嘴角冷然下沉之時,皇帝從袖中抽出幾分奏疏,如同一個孝順的兒子在與母親敘話般親近道:“這是禦史彈劾靖國公的折子,您看,朕看都未看,郭氏一族是我國之肱骨,大將軍正在遼東驅除韃靼,朕如何會信?母後——”


    聽到建恒帝輕聲呼喚,郭太後眉頭微微一跳,隻聽得耳畔傳來建恒帝極為平靜的聲音。


    “朕如此相信郭氏,難道母後就不信任您的兒子,您的孫子嗎?隻要遠在京城的咱們擰成了繩,遼東的大將軍才會沒有後顧之憂。”


    郭太後臉色變得難看了幾分,從顧家那個丫頭膽敢自己服毒之時,便已經打亂了她的計劃,而在他們晚了一步尋到徐太醫時,她便沒有主動權了。


    更何況以徐太醫那老狐狸的模樣,即便此時他在這兒,隻怕也會識時務,跟著何院使指鹿為馬,怎會當著皇帝說出實情,將自己暴露出去。


    如今的郭太後知道,皇帝這是在拿靖國公威脅他,不過她也很明白,隻要二弟在遼東殺敵一日,郭氏隻要未涉及謀逆,皇帝便不敢對郭氏下手。


    罷了。


    時間還長。


    郭太後唇角冷笑,怪隻怪,她這一次小瞧了那個顧家丫頭,隻以為不過十幾歲的年紀,隨便也就能處置了。


    可她沒想到,小小年紀的丫頭,心思卻是如此狠毒,在後宮鬥了這麽多年,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手段她都見過,可對自己也能下狠手的人,她卻是第一次見。


    當機立斷,雷厲風行,很好。


    看來日後這丫頭嫁進蕭家,又是一段熱鬧戲了。


    下一次,她可是會好好正視他們這位未來的長孫妃,不會將她當做一個不懂世事的丫頭了。


    “皇帝說的是,哀家果然是老了,瞧著今兒這一幕,也是唬的失了方寸了。”


    聽到郭太後如此說,建恒帝的眸中漸起笑意,郭太後卻是一轉眼,頗為慈和的看著下麵仍舊長跪未起的蕭譯,眸中滿是長輩的心疼道:“快起來吧,地上涼,傻孩子,哀家一生氣,你倒真跪著不起了。”


    說著郭太後慨歎般覆上皇帝的手道:“也可憐那丫頭了,今日第一次來陪哀家說話,便遇著這般的事,可是把孩子嚇著了吧,要讓何院使他們好好診治,否則若是出了事,連哀家都要自責了。”


    皇帝聞言孝順的頷首,隨即將右手探至郭太後手背上道:“真正受驚的,是母後,今日是朕疏忽了。”


    話說到這兒,郭太後不甚在意的擺了擺手,說的極為自然道:“哀家這麽多年,什麽風雨也見過了,正如你說,今日不過是個誤會,哀家自然無事,隻是這麽多年一個人,你舅舅他們又遠在宮門之外,你又忙於政務,哀家一個人也是悶得慌。”


    說到這兒,不等皇帝作聲,郭太後便慨歎道:“還記得你二舅舅的孫子微哥兒吧,如今也十五有六了,那孩子生的聰穎,也能幹,若是能在宮裏謀個一官半職,哀家時而召他入慈寧宮說話,倒也方便。”


    建恒帝聽到此,眸中微微一沉,郭太後口中的微哥兒便是郭慎宗的嫡子,郭太後這是以今日之事做交易,讓他以微哥兒的官位,換一個風平浪靜。


    建恒帝就知道,一向不服輸的郭太後怎麽會這麽輕易與他妥協,以郭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與威望,今日即便被顧家丫頭將了一軍,也有折騰起來的能耐,光是外麵那一幫老臣便有得鬧了,此時鳴鼓收兵,不過是權衡利益,不想費人費力罷了。


    果然是郭太後,無論何種境地,都不忘了給自己的家族爭取幾分利益來。


    “虎父無犬子,大將軍的後人,自然不凡,母後今日所提,朕覺得甚好。”


    聽得皇帝如此說,郭太後眸中漸漸緩和出更為真實的笑意來,下一刻郭太後便側首對身旁的榆嬤嬤道:“你親自與兩位太醫去宮門前向諸位大人解釋,告訴他們,哀家好的很,陛下一片孝心,今日都是誤會罷了。”


    ……


    當蕭譯隨著皇帝走出慈寧宮時,耳畔陡然響起皇帝平淡的聲音。


    “慈寧宮方才所說的事,你覺得朕這般答應可好。”


    身旁已然快與自己一般高的少年聞言唇角淡然一劃,隨即聲音低沉而篤定道:“繁花錦簇之時,就該秋風凋零了。”


    話音一落,皇帝眸底暗起笑意,阿譯說的沒錯,當一個人太過肆無忌憚,自以為身居無人可比的高位之時,就是破綻百出的時候了。


    人是這般,郭氏一族也是這般。


    他如今很樂意將郭氏一族供至天上,看著他們無所畏懼,看著他們一步一步犯錯,從神壇上跌落下來,看著他們從老臣心中的肱骨望族變成千夫所指的罪人。


    到時候,再要除之,便不廢吹灰之力了。


    可憐這邊以楊老為首的老臣,為了勸諫皇帝跪了一陣好的,直到太後身後的人與太醫同來才知,一切不過是個誤會罷了。


    想來也是,顧家的姑娘既然中的與那宮女是同一種毒,如今還危在旦夕,可見不是下毒之人,否則哪有謀害旁人將自己的命也敢搭進去的人。


    後來在徹查之下,事情漸漸大白,原來是慈寧宮一個精神有些錯亂的內侍,因著在管事處犯了事被責罰了一頓,便犯了病,做出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來。


    而約莫過了半月,顧家姑娘也是福大命大,保住了命,不過是傷了身子,需要多加修養。


    可憐那內侍剛從昭獄拖出來,便被推到午門斬首,其實其中的奇怪之處朝臣百官皆知道,不過曆朝曆代下來,這宮裏的冤枉官司多了去了,不是每一個,都能審出真相來。


    大家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畢竟,知道的多了,隻怕就沒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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