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便已過去了數日,清晨的京城寂靜而祥和,隻餘凜冽的東風仍舊“嗚嗚”的吹著,好似嗚咽的排簫,輕輕拍打著鏤刻芙蓉紋的步步錦支摘窗。


    琉璃院因為顧硯齡畏寒,因而正屋內的地龍燒的極旺,約莫剛過卯時,屋外的寒風漸漸變大,竟是吹得門上的芙蓉厚棉軟簾搖曳作響,寢屋內的格窗雖是栓著,卻也能聽到細微的風聲。


    原本還在睡夢中的少女聞聲睫毛微微一動,卻並未睜開,隻懶怠地翻了身,將身上的錦被裹的更嚴了些,屋內再一次寂靜下來,睡榻上俏麗的聲音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下雪了,下雪了,快來呀——”


    寢屋雖與院內隔了幾道門,但小丫頭們欣喜的笑聲和拍手聲到底是將熟睡的顧硯齡鬧醒了,榻上的少女微微一動,原本背著的身子慵懶地轉過來,迷蒙著眼,透過雙層的帳幔看向窗外,隨即唇瓣輕啟,語中略帶慵懶地朝外低喚了一聲。


    “醅碧。”


    幾乎是話音剛落,軟簾便被輕輕掀開,細微的腳步聲下,身穿雪青色綾子襖的醅碧小心走了進來,看到少女穿著粉嫩的寢衣,左手懶懶地撐著,緩緩地坐起身,忙上前將帳幔打起,隨即扶著少女輕聲道:“姑娘不睡了?”


    少女隻懶懶地搖了搖頭,醅碧便掃了眼緊閉的格窗道:“是不是外麵吵著姑娘了,一會兒我便叫絳朱與她們說說去,在太太院子裏,她們可是不敢這樣的,看來對她們是鬆懈了些。”


    少女聞言唇角微微一揚,擺了擺手道:“罷了,都是半大的孩子,下雪總是喜歡些的,何必拘著,這樣看著倒有生氣些,隻要莫太沒規矩便行了。”


    醅碧聞言微微一愣,不由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心裏默默琢磨著,自家姑娘與外麵那些丫頭也大不了多少,這話說的倒是老成的很。


    “梳洗吧。”


    耳畔少女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打斷,醅碧當即喚了人進來,隨著絳朱伺候少女換上了綾子襖,和厚厚的蜀錦棉裙,這才算好了。


    也不知是因為聽到外麵丫頭們的驚喜聲,還是因為這是死而複生後的第一場雪,顧硯齡心下,終究是想看看的。


    雖然前世過了五十多年,看了那麽多年的雪,可這一刻,好像總是不一樣的。


    當醅碧和絳朱陪著顧硯齡走至屋外,立在廊下,才發現微微陰沉的天空中沉雲密布,這一場初雪似乎再也耐不住般,竟是密密麻麻的打著旋兒,從天而落,眼前竟真像是片片被洗淨的潔白羽毛,輕盈而純潔。


    仍舊翠綠的葉子上,凋落的枝埡上皆落滿了積雪,隱隱的重量,似乎下一刻便能將枝頭壓斷,而在那雪白的積雪之下,一處又一處,一簇又一簇的血色紅梅綻放枝頭,漫眼雪白中的一簇簇乍眼的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卻是絲毫不突兀。


    少女裹著厚厚的貂鼠皮鬥篷,將右手從裹著手爐的貂鼠筒(注:古代手套。)中取出,緩緩將手探出廊下,冰瑩的雪花飄飄揚揚落在手心,冰涼與溫熱輕輕觸碰,隨即迅速地化為了雪水,從手心中沿著掌縫流出。


    “姑娘,當心受了涼。”


    聽到身後擔憂的提醒聲,顧硯齡唇角微微抿著溫和的笑意,順著手看向對麵的屋簷,磚瓦。上麵落滿了積雪,一層一層,一摞一摞,發出的白色光芒隱隱的亮目。


    遠遠地,一個秀麗的人影正緩緩朝過來,少女雖已察覺,卻並未回頭,醅碧與絳朱順而看去,卻見二等丫頭芸苓已然順著遊廊走了過來,隨即恭敬地斂衽行禮。


    “姑娘。”


    顧硯齡將手淡淡往回收,隻輕輕的“嗯”了一聲。


    “怎麽。”


    芸苓微微頓了下,隨即抿首道:“家庵中的二太太,沒了。”


    眾人聞聲一怔,廊下立著的少女睫毛微微一動,並未說話,一旁的絳朱琢磨了下,這才問道:“二太太前些日子不是隻是神誌不清了些,好好地,怎麽又沒了?”


    芸苓聞言微微抬眸看了眼眼前的少女,隨即垂下眸恭謹道:“因為昨兒半夜傳來了消息,嶺南來信說二老爺——”


    周圍一片寂靜,似乎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遞到芸苓身上,芸苓整理了思緒,隨即小心翼翼道:“二老爺因為受不住嶺南的瘴氣,一雙腿,沒了——”


    說到這兒眾人都一愣,便聽芸苓繼續道:“也不知遠在家庵的二太太是怎麽聽得這個消息,陡然就更魔怔了,又是哭鬧又是笑的,弄得人仰馬翻,好不容易給勸睡了,誰知今日送飯的進去時,見二太太躺在那不動,便上去瞧了瞧,誰知——身子都泛紫了,把那送飯的還嚇的不清。”


    話音一落,眾人不由變了臉色,畢竟大早上,又是這般初雪的日子聽到這樣的消息,總是晦氣了些。


    然而廊下的少女卻是遲遲未說話,直至眾人不由看過去時,少女終於語氣平靜道:“母親那怎麽說。”


    芸苓聞言低首道:“太太去老太太那問過了,老太太的意思,二太太這是染了怪病,又趕著年關,有些晦氣,不易停放過久,也不宜過於操辦,隻說讓太太決定,隻要不損了咱們府裏的體麵就成,且眼看著年關就要近了,還是趕著操辦,莫因此壞了年關的喜慶,至於二太太娘家人那也商議過了,那定安伯府也是同意的。”


    少女聞言睫毛微微一抬,看著那開的正盛的臘梅。


    顧敬昭的腿沒了,俞氏的希望,也是徹底凋落了。


    死,倒並不奇怪了。


    終究在這公府裏,沒了寧德院捧著,便隻能棄之如履了,如今祖父最不願提的,便是二房的事,老太太對二房也早已寒了心,真正的由愛生了恨。


    老太太雖恨顧敬昭的沒良心,可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在她的心目中,自個兒的二兒子全然是被俞氏拖垮的,即便眾人皆知俞氏根本沒什麽怪病,可老太太說有,那就是有。


    若不是顧著顧家的臉麵,老太太連顧家的墓寢和宗祠都不會讓俞氏進,所以便隻會由著染怪病,年關觸黴頭的由頭將人的喪事草草了事。


    畢竟,對於公侯家而言,死後的風光,如同生前的榮耀,老太太這是恨俞氏恨得連死後的體麵都不肯給了。


    可一來這兩個由頭足以說服府外的人,二來,人家定安伯府都不跳出來說一句反對的話,旁人也沒什麽立場來說。


    雖然顧家很明白,定安伯府此舉,不過是為了討好顧家和謝家,以此減輕俞氏的罪孽,消除顧謝兩家與俞家的恩怨罷了。


    至於祖父,看似什麽都未做,可顧硯齡卻是清楚,顧敬昭廢了一雙腿的消息,該是她這位不問後宅事的祖父做的。


    畢竟,家庵上消息閉塞,兩個瘋子,一個啞巴,剩下看守的人,雖不是啞巴,也沒膽子,更沒消息來源。


    這一切隻能說明,祖父這是在給大房一個交代,給母親一個交代,更是給整個謝家一個交代。


    俞氏不死,於顧家,謝家,和定安伯俞家都是如鯁在喉,一日不拔,那些陳年往事就一日消散不了。


    顧硯齡心中一直清楚,祖父是個真正的明白人,看似將後宅事放手給了傅老太太,可一旦觸及底線,親自出手,從未失手,隻會斬草除根,卻又不沾染了自己的手。


    “二叔如何。”


    芸苓驟然聽得問話,微微一怔,隨即快速覆下眼眸道:“因著兩件事撞在一起,二老爺如今的情形禁不了舟車勞頓,二太太又禁不起久停,因而二太太的喪禮二老爺是趕不來了,不過老太爺已經給宮裏遞了折子,二老爺不久便會回京,隻是這職位自是擔不得了,按著老太爺的意思,大抵是要將二老爺接回來,送到莊子上好好將養。”(注:顧家不止一處農莊,所以和顧硯錦是不一個的。)


    顧硯齡聞言唇角勾起全然不可察覺的笑意。


    顧敬昭,算是徹底地完了。


    廢了腿,便與仕途無緣,入了京城,入了農莊,便是顧家的地盤,送到農莊中,名義上是將養,可實質上,更應該說是軟禁。


    在祖父的眼皮下,他隻能在農莊渾渾噩噩的過一輩子,若心態好些,說不定能活到久些,若不好了,便也說不來了。


    “看來,三妹妹得為二嬸盡孝了。”


    三年守孝期過,顧硯錦恰好十五及笄,正好可以論婚嫁,一個沒了母親,父親又癱掉的女兒家,到時候,少不了要她們大房好心“幫襯幫襯”挑佳婿了。


    她,可是會不遺餘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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