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陡然靜滯下來,一旁的魏安早已於成貴妃那有所耳聞,因此並不十分驚訝,卻仍然佯裝驚然,反射性的默默看向了一旁坐著的建恒帝。


    建恒帝聞言不由一怔,有一刹那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到底是經曆過許多事的人,建恒帝並未出神太久,便轉而看向座下的長姐,沉吟了半刻,隨即語出緩慢道:“可平懿和阿譯,是姑侄。”


    昭懋長公主自然知道座上的建恒帝會以此說事,因而拿絲帕擦了擦眼角的淚,整理了情緒,這才不無企盼道:“平懿也隻比阿譯大上一歲,若沒這輩分,也都是同齡的孩子而已。”


    建恒帝神色漸漸變得嚴肅,眸中也多了幾分考量,座下的昭懋長公主如何能讓建恒帝多想,見此當即眼中一紅,說出的話更顯幾分遲暮的無奈和蕭瑟。


    “皇上,這些年來你也知道,我何曾讓你為難過,隻是如今——”


    昭懋長公主語中再一次哽咽,那戚然的表情好似將這許多年的愁緒都牽起來了一般,竟是不由站起身來,拂起裙邊,跪了下去,令建恒帝都不由一驚,當即令身邊的魏安去扶,誰知昭懋長公主垂然欲泣的跪在那,卻是拂開了魏安的手,仿佛將最後的一絲希望寄托在座上的建恒帝身上一般,姿態極為小心而謙卑。


    “皇上,如今我也是要知天命的年紀了,不過是多活一日便是一日罷了,我已然孤寡了這麽些年,也沒什麽可圖的,唯獨放不下的隻有我的平懿罷了。我實在不敢去想,待我他日去了,徒留平懿一人在這世上,無父無母,又該如何?雖說這上下尚有著咱們蕭家的表兄弟,可終究是隔著的,哪裏又能如一母同胞的那般,求皇上體諒我作為一個母親的心,這也是我能為平懿在這世上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話說到這兒,昭懋長公主泫然淚下,兩手端然而正式的平至眉前,深深地叩拜下去,伏下去的身子現出了建恒帝許久不曾見過的柔弱與單薄,雙肩微微顫抖,叫人不忍看去。


    每個人都有一個百年之後,而最怕的,也是這個百年之後,雖人人喚自己萬歲,可建恒帝知道,一個人哪有那麽多的活頭。


    他能夠體會眼前長姐的思慮,就如他現在要極盡一切為自己一手扶起來的阿譯鋪路一般。


    兒行千裏母擔憂,這話放在昭懋長公主與他的身上一樣合適,隻不過阿譯他們不是走的更遠,而是要走入一個沒有他們的大興。


    看著眼前伏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磚上輕聲啜泣的昭懋長公主,建恒帝終究歎息了一聲,起身離開龍案,走了下去。


    “皇姐起來吧。”


    聽到建恒帝歎息的聲音,昭懋長公主伏下的身子微微所動,隨即便感覺到一雙熟悉而有力的手來扶起自己,昭懋長公主戚然的抬起頭,正對上建恒帝關懷的眼神。


    “三弟——”


    許久未曾聞到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喚聲,能這般喚他的人,都早已被他除去了,如今,也隻剩眼前的長姐而已。


    一切,恍如隔世一般。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建恒帝就這般扶著昭懋長公主,昭懋長公主滿懷著最後一絲希望,雙眸含淚的看著建恒帝,魏安反倒成了屋裏唯一的一個外人。


    不知過了多久,建恒帝終究幾不可聞的歎息了一聲。


    “朕,會好好想想的。”


    昭懋長公主已然從建恒帝話中聽出了幾分鬆口的意味,她很清楚自己的這個弟弟,萬事不可操之過急,否則反倒適得其反,讓他生出幾分疑心和不耐來。


    昭懋長公主順勢接著建恒帝手中的力道再次跪拜下去,語中難掩感激道:“謝皇上。”


    當昭懋長公主再起身時,平和地掃了眼龍案上堆積的奏章,極為識時務的出聲道:“皇上政務繁忙,我便不多打擾了。”


    話說完,昭懋長公主恭謹地福身下去,建恒帝溫和地點了點頭,隨即轉眼看向一旁的魏安道:“送長公主。”


    魏安聞言當即應聲,輕聲走下去,極為恭敬地伸手做了引路的姿勢。


    待到昭懋長公主的儀鑾走至夾道處,昭懋長公主透過朱紅地短牆,越過金色的琉璃瓦,看向了遠處最宏偉的那座宮殿——太和殿。(注:百官上朝的宮殿。)


    總有一日,她要站在那殿上的最高處,受萬人仰視。


    “徐閣老,也該是他說說話的時候了。”


    昭懋長公主的聲音慵懶而散漫,一旁的心腹吳勝卻是一字不落的聽入了耳中。


    “小的明白。”


    低而輕的話語落入空中飛散而去,儀鑾仍舊緩緩向前,吳勝卻已悄然推開,朝著另一個方向自然而又小心地去了。


    昭懋長公主疏懶地闔目,唇角微微一揚。


    當朝內閣中,首輔張閣老雖受建恒帝倚重,卻並不親近,畢竟,作為一個皇帝,稍做出些什麽事來,總要為人勸諫,心裏總有些不耐,卻又無可奈何。


    嚴閣老雖是個圓滑的老狐狸,可眾人皆知他早已是兩眼緊盯首輔之位,明裏平靜,暗裏不知有多少爭鬥,皇帝雖未置一詞,卻也未持支持的態度。


    至於顧閣老,如今在皇太孫蕭譯的婚事上,他那孫女尚還攪在裏麵,他自然摻和不得。


    如此下來,建恒帝能問的,隻有一個徐閣老,徐閣老向來親和,時時瞧著都樂樂嗬嗬的,可偏生建恒帝問什麽,人家都能事先揣測出聖意,將話說的圓圓巴巴的,逗皇帝高興。


    徐閣老是一個善於攪渾水的,偏生,皇帝喜歡的就是這麽個人。


    所以昭懋此刻早有預料,皇帝下一刻必會召徐閣老前去問話,而這樣,才正好落入他們早已挖好的圈套裏。


    如今東宮一事,便是不成,經徐閣老一番和稀泥,也得水到渠成了!


    東暖閣。


    建恒帝回身坐下,微微沉吟了片刻,終究疲憊的靠在椅背上道:“召徐淵來。”


    魏安聞言當即低首,隨即快速朝外去,誰知他剛走出去,卻又折了回來,建恒帝抬眸問道:“怎麽。”


    魏安眉眼間卻是笑意道:“皇上,南宮真人來了。”


    “哦?”


    建恒帝聞言眸中難掩驚喜,隨即急忙道:“快請進來。”


    魏安連忙又折回去,很快便帶著身穿廣袖素灰道袍的南宮真人走了進來。


    南宮真人兩手至前,正欲低頜,算是行禮,建恒帝卻是當即起身下來虛抬手道:“真人快請起。”


    南宮真人也不顧虛禮,從善如流的放下了雙手。


    “真人今日如何有時間入得宮來。”


    南宮真人聞言沉思了一下道:“今日與師兄共參《太平經》,發現了幾奧妙之處,一時禁不住,便下得山來,欲與聖上再討論討論。”


    建恒帝深知眼前這位南宮真人的脾性,隨性而自在,若是他不欲來,便是以他九五之尊上門去請,也請不來,可若他那論道的興致一起,便是不請自來。


    建恒帝頗為欣然,當即朗聲笑道:“甚好,甚好。”


    魏安見此,當即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建恒帝與真人論道時,從不喜有旁人在場,不想瀆了清靈,這一點,他是深知的。


    建恒帝正與南宮真人要朝裏麵專門的論道之處去,南宮真人卻是恰好瞥到了案上的吃食,不由問道:“聖上竟才用膳,倒不如再等等罷,論道,也不急一時。”


    建恒帝順著看過去,眸中的愁緒幾不可察的爬上來。


    “這是昭懋長公主方送來的,早膳我已是用過。”(注:南宮真人於皇帝而言亦師亦友,所以很少稱朕。)


    南宮真人聞言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聖上與長公主的至親之情,當屬難得。”


    建恒帝聞言唇角微微一動,沉吟了半晌,終究道:“長公主於我一向體貼,隻是這一次,卻是送了一個難題來。”


    南宮真人聞言略點了點頭,神情平淡而自然,建恒帝一向信重眼前的南宮真人,一時也不由將後麵的話自然而然的說了出來。


    “長公主欲讓平懿郡主和東宮的太孫結親,以慰百年之後的擔憂,原本是無可厚非的。”


    建恒帝說著不由歎息了一聲,繼續娓娓道來:“隻是皇後屬意顧閣老的嫡孫女,這我也是知道的,原本我也是欲順之任之,如今,竟是不易決斷了。”


    南宮真人聞言未置一詞,過了片刻,這才倏然笑道:“清官尚還難斷家務事,更何況是聖上,隻怕將這些事情送到老君那兒,也是頭疼的。”(老君:指太上老君,老子。)


    建恒帝對南宮真人的玩笑之語已是習慣,因而尚還笑了幾分,一旁的南宮真人卻是笑中難得多了一絲認真出來,語氣卻還是一貫的隨性。


    “如此,倒不如將此事交給老天,聖上聖明,老天自會庇佑,替聖上做出一個極好的決斷來。”


    建恒帝聞言一時未反應過來,不由脫口道:“真人的意思是——”


    南宮真人朗聲笑道:“將這事交於能曉天意之人,若是好,自有吉象,想來國母也會以天意大局為重,若不好,長公主一向體貼聖意,必也會明白的。”


    建恒帝聞言眸中略微思索了片刻,笑意漸漸展現開來,頗為欣然道:“的確是個法子。”


    說到這兒,建恒帝看向南宮真人如同那一陣及時雨,頗為讚同道:“那便將其交於欽天監好了,能知曉天意的,除了兩位真人,也隻得他們了。”


    南宮真人聞言搖了搖頭道:“非也,非也,我與師兄隻是一個論道的老頭子,和一個論道的小頭子罷了。”


    南宮真人話一出,殿內當即傳出建恒帝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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