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容卿看著麵前的杯子, 好久後,他還是伸出手,將杯子握在手中, 仿佛無事發生一樣喝著杯子裏的茶水。


    蘇容華坐在一旁注視著他, 緩聲開口:“此次刺殺, 是你和華樂柔妃聯手策劃的?”


    “是。”蘇容卿將水喝完,放在一旁的桌邊, 蘇容華看著他, 繼續詢問, “你和柔妃什麽時候聯手的?”


    “平樂殿下建立督查司之時。”


    聽到這話, 蘇容華閉上眼睛, 他緩了一會兒, 才終於開口:“家中族訓, 你可還記得?”


    “記得。”


    “第一條是什麽?”


    “蘇氏之人,不參與奪嫡之爭。”


    每一個字念出來, 蘇容卿都覺得艱難,蘇容華緩慢睜眼:“你勾結柔妃,該怎麽做,需要我說嗎?”


    蘇容卿沉默不言, 蘇容華站起身:“此事我會稟告父親,你等結果吧。”


    “大哥,”蘇容卿叫住蘇容華,“你不問我為什麽嗎?”


    “柔妃所做之事, 早已非我蘇氏所能平息。無論你為什麽,都已牽連家族。當初弘德一案,我保你,可如今, 我不能再保了。”


    “我有我的理由。”


    “犯錯之人,誰沒有理由?”


    蘇容華垂下眼眸:“你好好休息吧。”


    蘇容華抬手要去開門,蘇容卿叫住他:“大哥,我為你說個故事吧。”


    蘇容華停在門邊,好久後,蘇容卿聲音很輕:“我做了一個夢,它是蘇氏的未來,也是你的未來,你不要聽一下嗎?”


    聽到這話,蘇容華震驚回頭,他定定看著蘇容卿,蘇容卿站起身來,從容行到茶桌邊上,跪坐而下。


    點燃了桌上小爐裏的炭火,抬手取水放入小壺,架在之上,而後他抬起頭,在檀木長桌之後,發髻半挽,墨發垂於身後,一身白衣襯得他清瘦如竹,跪得端正筆直。


    他抬起手,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清雅的聲平靜開口:“大哥,請入座聽完這個故事吧。”


    冬日烏雲密布,似有大雪將至,寒風湧灌華京,驅趕著行人,拍打著窗戶。


    李蓉聽著屋外風吹著窗戶的聲音,和裴文宣肩並肩靠在一起:“那我先聽你說說風雨吧。”


    “殿下要聽什麽呢?”


    “前世的事,我不知道的事。”


    “殿下想從何處聽起?”


    李蓉沉默下來,她想了好久。


    許久後,她終於開口:“上官雅和蘇容華,從他們開始吧。”


    裴文宣聽到這話,便笑起來,他拉了李蓉的手,平和道:“好,那就從他們開。”


    “德旭三年,秦真真被毒殺,陛下命我追查此事,我一路查到蘇容華頭上,花了五年時間追查他,直到他死。這五年時間,我倒也知道不少。蘇容華是蘇氏嫡長子,按理本是家主之位的繼承者,但他少時從師顧子蕭。”


    “那是個狂人。”


    李蓉知道這人,世家之中少有的異類,不過年輕時還算規矩,又頗有才名,蘇氏將他請為蘇容華的師父,倒也正常。


    “顧子蕭教蘇容華其實並沒有多長時間,他就因與寒門女子私奔被顧家逐出族譜,後來不知所蹤,也不知是當真浪跡天涯,還是被顧家清理。蘇容華或許是受顧家影響,自幼叛逆,十一歲時,便同眾人宣稱,不會繼承家主之位,自此在外遊蕩,一年大半載都在外麵,四處經商,熱衷於結交江湖好友。”


    “元徽十五年,蘇容華回京,被召為肅王老師,從此他每日賭錢鬥雞,成為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紈絝子弟。”


    “元徽十八年,上官雅入京。聚財館內,兩人相遇。”


    “元徽十八年,你和上官雅在聚財館裏偶遇,那天你回家來,同我說你遇到一個姑娘,女扮男裝在賭場賭錢,同你賭了十局,十局都輸,還約你明日再賭。”


    蘇容卿打開白瓷罐,用茶勺取出茶葉,放入茶壺之中。


    “那天你笑得很開心,說這姑娘有意思得很。後來你就常同我提到她,人家不願意搭理你,你老去逗人家,這姑娘躲你,換一個賭場,你去一個賭場,最後有一日你回家的路上,你就被人用口袋套著打了。”


    蘇容華聽到這話,“噗嗤”笑出聲來。


    蘇容卿也笑起來,他抬頭看了蘇容華一眼:“你心中不甘,自是打算尋仇,於是暗中設計,在人家姑娘去鬥雞的路上,偽作人販子把人拐了。結果拐出城後真遇到了山匪,你們一起被人綁了,也不知道是被綁架的時候遇到了什麽,等把你救回來的時候,你同我說,你打定主意了,要去娶她。”


    “你知道蘇氏位高權重,以你的身份,若上門提親,姑娘不想答應也得答應,於是你打算先問她的意願,那天我給你挑了衣服,你自己親手磨了一根玉簪,帶著去找了她。等到晚上的時候,你淋著雨回來,我問你怎麽了,你同我說無事。”


    “打從那天開始,你便不怎麽出門,直到一次宮宴,你身為肅王老師,被逼著出席。”


    “宴席之上,他看見了上官雅。”


    裴文宣聲音很輕,李蓉將下巴放在雙膝上:“上官雅應當不會理他的。”


    “是,”裴文宣應聲,“可蘇容華知道了她拒絕他的理由,自然也不會這麽輕易放手。他便找了上官雅,他問上官雅喜不喜歡他,若是喜歡,他就八抬大轎,上門提親娶她。”


    “這怎麽可能呢?”


    李蓉有些疑惑:“上官雅入京,就是為了川兒。這是上官家已經定下的事,蘇氏沒有這麽糊塗,怎麽可能參與到這種事情來?”


    “蘇容華何嚐不知道呢?”


    裴文宣歎了口氣:“可人總想試一次,於是他們決定試一次。”


    “你從宮宴回來,便找到父親,你說要去上官家提親,可上官雅是太子妃內定的人選,你爭是未來的太子妃,父親怎麽容得下你?父親不允,你便告知父親,願自請逐出蘇氏,脫離家族,向上官氏求親。是生是死,你自己一個人承擔。”


    水壺裏的水煮沸,蘇容卿將沸水倒入裝了茶葉的茶壺之中。


    “你按著族規挨了三百仗,滿身是傷去上官家。”蘇容卿聲音帶了幾分哽咽,但他還是保持著一貫的平靜,“上官家不敢讓你停在門口,就讓你入了內院,你跪在上官旭麵前,求他將上官雅嫁給你。你為他分析利弊,告訴他,上官雅嫁入東宮,不過是推上官家更快的滅亡,上官旭哪裏聽你這樣胡言亂語?他趕不走你,也因你蘇氏大公子的身份不能殺你,於是他就讓你跪在上官家。”


    “你跪了三天,而那三天,宮中已擬好旨意,準備賜婚。”


    “蘇容華在上官府跪的那三天,上官雅被關在後院,她的性子你如今也知道,愛恨分明,又行事果斷。蘇容華為她至此,她又怎麽會辜負他?於是她一直在求上官旭,一直在喊,她說上官家有這麽多女兒,何必就要選她?她有喜歡的人了,她不想當太子妃,放過她。”


    “上官家沒有理會她,直到賜婚聖旨進了上官府,上官旭直接拿著聖旨去找了上官雅,他告訴上官雅,上官家給了她十幾年富貴榮華,她是不是要在這時候棄上官氏於不顧。賜婚聖旨已經到了,她若和蘇容華走了,那上官氏就會成為整個大夏最大的笑話。”


    “上官雅容不下的。”李蓉聲音覺得嗓子有些疼了,“她不可能為了自己的愛情讓家族如此蒙羞。”


    “你說得沒錯,”裴文宣知道李蓉難受,他抬手放在李蓉肩上,抱著她,“上官雅親自去了內院,然後她就看見蘇容華跪在地上,他身上全是血,上官雅看見他就哭了。”


    怎麽能不哭呢。


    這是這一輩子,第一次有一個人,為她拋卻生死。


    這也是她這一輩子,第一次撥開世家給她的層層束縛,看見外麵最溫柔明亮的存在。努力想要抓住。


    可抓不住啊。


    那天下著大雨,她低頭看著跪在她麵前的青年,她本來該直接罵他,羞辱他,可是一張口,她眼淚落了下來。


    她什麽都說不出口,她隻能蹲下身,將他告白那天送她的玉簪,顫抖著交到他手裏。


    “放過我吧,”她沙啞開口,“也放過你自己。”


    “愛情算不得什麽,喜歡也算不得什麽,我們活著,就有自己應盡的責任。我會入宮,我會成為太子妃,成為未來的皇後,未來的我你不會喜歡的,你就當從來沒見過我,和你說的一樣,離開華京吧。”


    “走遠一點,去許多地方,你看過的山水就當為我看過,你做高興的事就當為我做過,若有一日,你能遇到一個喜歡的人,與她喜結連理,那再好不過。”


    “蘇容華,”她顫抖出聲,“別逼我了。”


    “你怎麽舍得逼她呢?”


    蘇容卿的茶衝泡過第一遍,他抬手注水第二次。


    “所以你回到家裏來,父親看你的樣子,還是心軟,也就算了。你和上官雅這事兒被兩家遮掩下去,上官雅入宮,好好做她的太子妃,你也離開華京,去了很多地方。”


    “後來呢?”


    蘇容華垂著眼眸,蘇容卿將茶衝泡好,倒入茶碗,推給蘇容華:“後來,果然不出你所料,上官氏與李川聯姻,成為了陛下心中的死結,他扶持肅王,廢太子。廢太子之後,裴文宣遊說世家,希望世家出兵。”


    “其實要不要出兵,世家還在猶豫,最後你最先站出來,希望蘇氏出兵。你有無數理由,也的確合適,但我心裏知道,多少理由,都遮不住你內心深處那點不應有的念頭,”說著,蘇容卿抬眼,“你擔心上官雅。”


    “我不會拿蘇氏為我一個人的感情做賭。”


    蘇容華平靜開口,蘇容卿點頭:“你不是在賭,隻是剛好,這個決定更合適。你選得沒錯,扶持李川,在當時看來,的確是蘇氏要做的選擇。李川賢明在外,又為正統,他登基最是名正言順,以免日後眾人不服,到處叛亂。若想結束亂局,李川登基,再好不過。”


    “所以百家結集軍隊,與秦臨一起攻入皇城,扶持李川登基。李川登基之後,上官雅成為皇後,你也留在華京。德旭元年,李川剛剛登基,北方便有戰事,滿朝主和,唯有李川、秦臨和裴文宣主戰。後來李川和裴文宣為秦臨四處疏通,弄到錢財,強行開戰。”


    “開戰之後,他們便發現國庫空虛,根本不足以支撐北方戰線。於是又被迫休止,這時候,李川就動了心思。”


    “他要做什麽?”


    “他要改製。”蘇容卿說到這話,忍不住笑起來,“推行科舉,要向世家征稅,限製世家購田與奴仆數量,製定定分製,要求吏部在提拔官員時按照分數往上提拔,打分之時,世家扣十分,寒門出身加十分。”


    聽到這話,蘇容華皺起眉頭:“太急了。”


    “他剛剛登基,便這樣大的動作,許多地方豪族自然不同意,他上麵下令,下麵根本不執行,又或者是故意扭曲他的意思,加重百姓負擔。他想殺人立威,卻連個二等世家都動不了。德旭年冬末,他不顧裴文宣勸阻,讓秦臨殺了一個地方小族的族長,結果導致那個地方連續三年,起義不斷。原本還算過得去的城池,鬧到最後,荒無人煙。”


    “那年北有戰亂,南有水患,國庫空虛,地方貪腐,”裴文宣說起當年得事,語調裏帶了幾分冷,“我隨陛下北征南巡,殿下,您是沒看到那場景。戰場之上,橫屍遍野,災荒之處,易子相食。而華京載歌載舞,天上地獄,不過如此。陛下天性仁善,回來之後,就定下計劃,試圖改製。”


    “可你們太急了。”李蓉聲音平穩,“川兒年紀太小,他不明白,一個國家就像一艘大船,你得慢慢走,帝王手中方向隨便一指,下麵碾壓的,就是萬千百姓。川兒的政令我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可不是他給一個好的政令,就能好好執行。”


    “但在陛下眼中,他心沒錯,政令也沒錯,錯的隻是那些不執行的世家官員。所以世家和他矛盾越發尖銳,而夾在中間的,就是上官雅。上官雅是陛下表姐,陛下心裏多少對她還有著幾分情誼,可他克製不住自己內心對世家的厭惡,陛下和我說,他每次進未央宮,看見上官雅穿金戴銀的打扮,他就會想起那些吃不飽的百姓。”


    “而上官雅隻當是自己比不過秦真真,她越發打扮,越溫柔體貼,陛下越是厭惡。到後來,陛下與秦真真感情漸篤,他甚至無法和她同房,陛下和我說,每次和她同房的時候,他就覺得惡心。他惡心自己,他不喜歡上官雅,也覺得自己背叛了愛人。所以見到上官雅的時候,他甚至沒辦法產生任何衝動。”


    “上官雅不受寵愛,上官家自然著急,不斷給上官雅施壓,讓她努力一點,爭取生出嫡長子。她走投無路,就來找你,請你幫她。”


    “我記得,”李蓉垂著眼眸,“我聽說川兒在中宮隻是睡一覺就走了,我便去罵了他。他那時候政令推得太急,上官家是他的根,他若是連上官家都斬了,我怕他出事。”


    “你開口說他,他也愧疚,他心裏知道,上官家扶持他上位,為的就是個太子,上官雅也無辜,所以陛下後來就用藥,每次去見上官雅,他都提前吃藥,回來後就開始嘔吐不止。”


    李蓉聽到這話,愣愣回頭,看著裴文宣:“上官雅知道嗎?”


    裴文宣沉吟片刻後,點頭道:“應當是知道的。其實上官雅自己,也是用藥的。”


    李蓉說不出話來,那一瞬間,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可悲。


    上官雅是何等驕傲之人,卻被困在這深宮裏,像一個牲口一樣,就為生一個太子。還要麵對丈夫必須用藥才能碰她、碰完之後偷偷嘔吐的事實,沉默不言。


    不相愛到幾乎互相憎惡的兩個人,偏生要為了一個孩子,在華床錦被之上做著苟且之事。


    而這樣的秘密,誰都不知道,隻能他們兩個人自己吞咽,隱藏。


    李蓉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涼,裴文宣抱著她,親了親她:“別難過,都上一世的事兒了,如今上官雅不還沒入宮嗎?”


    “後來呢?”


    “後來,陛下終於發現上官雅也用藥,他意識到這是兩個人的死局。陛下下定決心,喝了酒,去了中宮,找到上官雅,同她商議,她當她的皇後,她要的權勢他都可以給她,他們兩個人,不要再裝了。”


    “可上官雅沒孩子,對於上官雅而言,這怎麽可能容忍?她拋卻了自己,拋卻了本該有的愛情,來到這深宮裏,不是為了聽陛下天真和她說各自安好的。更不是為了進宮來成全陛下。上官雅那晚哭得很厲害,她問陛下,憑什麽她要在被埋在這宮裏,陛下卻可以任性而活?”


    “陛下問她要什麽,她說她要一個孩子。陛下本來答應她,他們兩一起喝了藥,脫了衣服,上了床。可是當陛下碰她時候,陛下還是忍不住,跑了出來。”


    “我聽上官雅的宮人說,那晚上上官雅一直在幹嘔,一麵幹嘔,一麵哭。等第二日,上官雅主動找到陛下,和他求和,她表現得很善解人意,也很可憐,陛下便許諾她,無論如何,她都會是皇後。”


    “三日後,秦真真被查出有孕,當天晚上,上官雅就從宮中傳信給上官家,說陛下已經下定決心不會再碰後宮裏除了秦妃以外的任何人,她需要一個男人,誰都可以,她要一個孩子。”


    蘇容卿這話說出來,蘇容華握著茶碗的手輕輕打著顫,他努力讓讓自己平靜一些,可他卻還是覺得疼。


    如今尚且如此,他根本不能想象,若此事當真,那個時候的他,應當痛苦到怎樣的程度。


    “那時候大哥你本來又打算離開,結果上官氏找到了父親。混淆皇室血脈,這件事,上官氏一族不敢做。可如果眼睜睜看著秦真真的孩子繼位,那就意味著,秦家,一個徹徹底底支持著陛下變革的寒族中,要出現一個太子。”


    “上官氏希望用這個孩子和蘇氏結盟,上官氏與蘇氏血脈生下的孩子,未來由兩族共同輔佐。當時朝廷對陛下極度不滿,父親對李川的行徑十分不讚同,兩族秘密商議很久,終於定了下來,讓你去。你本要走了,你都和我說了,這次出行,不會再回來。結果當上官雅放在你麵前時,你想了一夜,終於還是留下。”


    留下,就等於和那個人一起,沉淪於深宮。


    不會再有她說的遠方,也不會再有她說的自由與美好。


    可他還是甘願留下,於是在兩家人安排之下,宮廷之中,上官雅等待著那個陌生的男人步入宮中,像李川一樣羞辱她時。


    她看到的,是她年少時最好的美夢,踏月而來。


    他跪在她麵前,仰頭看她:“見過娘娘。”


    上官雅看著這個遙遠又熟悉的人,好久後,沙啞出聲:“你來做什麽?”


    “陪著你。”


    陪她一起墮入地獄,陪她一起共赴黃泉。


    上官雅眼淚撲簌而落,她可以接受任何人,卻不能接受他,她顫抖出聲:“你走吧,我不要你。”


    “可你沒得選,”蘇容華執起她的手背,親吻上她的手背,“我也無路可退。”


    從他入宮那一刻,他就是她的陪葬。


    於是他們在暗夜糾纏,那天晚上,是上官雅一生最美好的夢境,它充斥著愧疚和罪孽,卻是她人生裏唯一能夠逃避的港灣。


    “兩個月後,上官雅被診出有孕。蘇容華參與科舉,成為當年榜眼入仕。這個孩子時間太尷尬,其實倒現在,我都不知道,這個孩子倒是誰的。”


    “川兒知道嗎?”李蓉蜷著自己,聲音很輕,裴文宣搖頭,“當時陛下甚至都不知道上官雅蘇容華私通之時。那時候是德旭三年,陛下已經培植了一批自己的人。寒門之人見陛下寵愛秦真真,秦真真還懷著孩子時,便在民間散播謠言,偽造神跡。等孩子出生之後,甚至有寒門官員上書,說這個孩子乃長子,應當立為太子。”


    “他們這是在逼死秦真真。”


    “寒門諸多官員都是清貧之身,家中從未有參與過朝政的長輩,又怎知這些彎彎道道?陛下其實知道秦真真危險,而秦真真為表明自己和孩子無意於皇位,自己親自上書請奏,要立李信為太子。其實當時陛下已經準備立李信為太子了,但民間謠言已經四起,那年剛好有一隻怪鳥落到了護國寺門口,大家都說這隻怪鳥是鳳凰,是廢後之兆。”


    “世家忍不住了。”


    “於是蘇容華親自出手,”李蓉靠在裴文宣身上,“毒殺了秦真真。”


    “你本是想毒殺李平的,”蘇容卿看著麵前神色有些渙散的蘇容華,“但秦真真日夜護著李平,與李平同吃同住,每一口水,每一口藥,每一口飯,她都先嚐過。於是她先中毒,保下了李平。”


    “秦真真死後,陛下性情大變,他也不在意什麽戰亂,什麽百姓,什麽公正,他隻是想推翻世家。那些年大夏風雨飄搖,四處烽火,他重用寒門,濫殺世家,寒門選□□的人,又多酷吏貪官,上上下下,民不聊生。蘇氏費盡心機,上勸君主,下撫百姓,散財無數賑災救民,耗兵耗糧鎮壓反叛。其實回頭想,這些都是他故意的,他就是用這一次次的叛亂,消耗世家實力。”


    “德旭八年,他為了收兵於手中,誣陷肅王謀反,你身為肅王當年老師,站出來為肅王說話,他便以你通敵的罪名,將蘇氏上下下獄。那時我尚不知你與上官雅私通之事,隻覺冤枉,平樂公主知我蘇氏蒙冤,試圖救我們,最後他保下蘇氏,但李川,給我蘇氏男兒,都上宮刑。”


    蘇容華瞳孔皺縮,他捏緊拳頭:“宮刑?”


    “我蘇氏怎堪受如此羞辱?皆自盡於牢獄之中。我心中含恨,願作惡鬼,留於此世。於是我苟且偷生,承蒙平樂殿下搭救,活了下來。”


    “秦真真死後,陛下心裏最後一點對世家的容忍都消失了。”


    裴文宣說著上一世好友的過去,神色裏帶了幾分悲憫:“他為秦真真守靈時,世家朝臣就跪在外麵,逼他冊封李信為太子,陛下那天就和我說,與惡鬼糾纏,隻有化身成鬼,才有贏的機會。然後他就走出去,冊封李信為太子。”


    “世家以為,這是陛下的妥協,接著陛下就成了一個暴戾之君,他喜怒無常,苛捐重稅,重用寒門,濫殺世家。他用收稅的錢養秦臨的兵,用寒門酷吏威嚇世家,又親近上官氏,好似極其喜愛李信,讓上官氏成為他的護身符。”


    “於是地方世家叛亂,上官氏幫忙鎮壓,而如蘇氏這樣的大族,素有仁訓,天下動蕩,他們隻能出兵出錢。此消彼長,陛下終於有了自己的權力。而我一路追查,也找到了秦真真之死的真凶。”


    “德旭七年,我將秦真真之死的前因後果交給陛下,陛下囚禁太後,殺上官旭,夷上官家半族。他本來要殺了李信,廢了上官雅,可上官雅咬死這個孩子是陛下的,主動提出要滴血認親,陛下滴血認親試過,血的確相融。上官雅哭著求陛下,說陛下說過不會廢她。而後太後自盡於冷宮,求陛下放上官雅和李信一條生路。陛下為親情所困,終究沒有殺她。”


    “母後……”李蓉唇輕輕打顫,“是自盡的。”


    裴文宣不說話,他沉默許久:“德旭八年,陛下整兵欲北伐,蘇氏執意阻撓,說國庫空虛,連年征戰,大夏耗不起了。可他們不明白,陛下不是要北伐,陛下要的是他們手中的兵權,他要耗死世家。於是他故意陷害肅王,說肅王謀反,要求蘇氏出兵,蘇容華站出來否認肅王謀反之事,陛下以通敵的罪名將蘇氏下獄。陛下當時是真的想殺了他們,但殿下求請,陛下最後為作羞辱,便給蘇氏全族用了宮刑。”


    “蘇容華不堪受辱,死在獄中,我和陛下去的時候,發現他手裏拿著一根玉簪。陛下取走了他手中的玉簪,當天晚上就去找了上官雅,他很詳細和上官雅描述了蘇容華是怎麽死的,等把玉簪遞給上官雅的時候,上官雅突然很尖銳就叫了。”


    “上官雅痛哭著尖叫,陛下拍腿大笑,我就站在外麵,我覺得荒唐,也覺得可悲,其實那個時候,我特別想殿下。殿下像整個宮廷裏,唯一一盞明燈,所有的燈都會滅,唯有殿下,永遠執劍往前。”


    “那時候,川兒想廢了上官雅了吧?”


    李蓉環抱著自己:“隻是上官雅聯合了世家,蘇氏為天下心中仁義之族,川兒如此栽贓陷害,哪怕事出有因,於天下人心中也是不服。連年征戰,百姓早已受不了了,世家的忍耐也到了極限,就我所知,那時候意圖謀反的世家,不下二十族。”


    “是。”裴文宣應聲,“殿下與這些世家,不也聯手了嗎?”


    “我要是不接了世家這個盤子,就會有其他人接手,到時候,我怕川兒連活路都沒有。”


    “陛下也明白,”裴文宣靠著牆,“所以陛下逼死蘇氏,北伐完成之後,便提出修仙問道,不是真的報完仇就心願已了,而是他知道,大夏不再需要他這個暴君,大夏修生養息的時候到了。”


    “這八年,寒族已起,世族敗落,世家如今是強弩之末,他不能把人逼死,否則就是玉石俱焚,魚死網破。所以他選擇修仙問道,讓殿下成為鎮國長公主,代表聖意監國。而上官雅,他動不了,也不敢動。隻能另外謀劃時機,再做決定。”


    “我為寒族之首,殿下是為世家代表,你我互相製衡,又為同盟,大夏剩下的二十二年,修生養息,終於再迎盛世。”


    “可二十二年,”


    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


    “可二十二年,”


    另一邊,蘇容卿看著眼前的蘇容華,苦澀笑起來。


    兩人在不同的空間裏,一起感歎出聲:“太長了。”


    長到讓人麵目全非,讓人忘記最初的模樣,讓人看不到前路,也忘記了歸途。


    於是執劍者茫然四顧,胡亂揮砍,傷人傷己。


    為鬼者沉淪地獄,不擇手段,錯殺所愛。


    誰記得北伐改製之初心,誰記得阻撓暴君之目的。


    誰記得,宮廷之中,許諾北伐,為的是誰。


    更不記得,長廊之下,對君許諾那一句,結草銜環,永世不負。


    徒留兩個身影,在這泥塘之中,隔著時光的紗幔,各執長劍,互為明燈,擦肩而過。


    而今命運巨輪再一次轉動,再到抉擇的時刻。


    裴文宣靜靜看著李蓉:“殿下,往事已知,青州,還回嗎?”


    蘇容卿將最後一杯茶水倒入茶碗,抬頭看向蘇容華:“大哥,故事已盡,華京,你還留嗎?”


    李川看著宮門一層一層打開,大殿之上,朱雀銜珠青銅立式宮燈兩排往大殿高處而去,大殿盡頭的金座上,李明身著玄色帝服,頭頂十二旒冕冠,相似但更為蒼老的麵容,注視著宮門前那個目光明亮又冷漠的少年,靜靜觀望著他,蒼老之聲從高處傳來:“太子。”


    李明眼中帶著悲憫:“你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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