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四夫人過來找何家賢,眼裏瑩然有淚:“當家人想讓其宣娶一位小姐,可那位小姐行為不端,據說婚前就與人有染有了身子……”她抹抹眼淚:“我不求其宣大富大貴,可至少清清白白。可當家人說,若是不娶,其宣這輩子就別想走仕途了。中了一個秀才算什麽,日後老死也就是一個秀才了。可其宣那麽愛讀書,先生也喜歡他,說他是個好苗子……”


    何家賢沒想到梅姨娘為了權勢,居然到了這樣喪心病狂地步。


    隻是如今梅姨娘見都不願意見她,她又如何為四夫人說項?


    隻能勸道:“其宣堅持不娶,她也沒辦法的不是?”


    四夫人知道她的處境,搖搖頭:“她……她……”卻為了不給何家賢添麻煩,到底沒說。


    哭了一陣子,才抬起頭來道:“若是她再逼迫於我們母子,我們寧願脫離方家。到時候,你可要給其宣做個證!”


    脫離,他們也想脫離。


    雖說這世道,離了宗族總會受人欺負,可卻也沒旁的路了不是?


    何家賢點頭:“嬸娘放心。”


    四夫人這才擦著眼淚,長長歎了一口氣,回去了。


    算了算方其凱還有半個月就下場了,還是呆呆愣愣的,上課經常走神,何家賢忍不住擔憂,卻也明白,沈姨娘的出走,怕是嚴重影響了孩子的狀態。


    她不好勸,甚至根本不知道說什麽樣的話來安慰他。


    若是沈姨娘另嫁,明媒正娶,她還能說,母親不是孩子的附屬,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力。


    可這是私奔。


    也就是說,沈姨娘為了一個至今不明身份的男人,放棄了十二歲的方其凱。


    她想想就心酸,隻能盡可能得陪著。


    方其瑞趕在方其凱下場前兩天回來。


    方其宣也在那幾天,參加秋闈。


    方家一門心思為兩個後生準備考試事宜。


    就連方其瑞雖然忍得要死,也不敢輕舉妄動,怕褻瀆了方家的神明,不保佑他二人高中。


    何家賢見他虔誠,也不好強求,隻笑著依偎在他懷裏,將方其宣的事情說了。


    方其瑞答應了四夫人所托。


    等孩子們下場了,何家賢安頓幾個小鬼吃著點心等著,一麵翻花繩,一麵說著吉祥話,期待二人都能通過考試。


    雪梨急吼吼跑過來,冷清的季節,臉上竟出了一層薄薄的汗:“二奶奶……”她上氣不接下氣:“四夫人投繯自盡了。”


    何家賢隻聽得渾身一震,下意識捂住孩子們的耳朵,難以置信的又問雪梨一遍:“你說誰?”


    “四夫人……四夫人投繯自盡了。”雪梨急吼吼的:“梅姨娘已經派人趕過去了。”


    何家賢隻覺得眼前一黑,就要暈倒,雪梨手忙扶住她,掐她人中:“二奶奶!”


    何家賢命她帶孩子們玩,自己急忙忙過去。


    梅姨娘的人擋在屋子外麵,不讓人進去。


    何家賢等了一會兒才出來,四夫人已經蓋著白布了。


    方家又開始辦喪事。


    何家賢心裏明白,四夫人這是賭上了自己的命,也不向梅姨娘屈從。


    她不想攀炎附勢,可偏有人逼迫她。


    如今她身死,不說別的,方其宣要先守三年孝。那位行為有虧的女子,定然是等不得的。


    何家賢淚流滿麵。


    她又一次想起這句話,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方其宣回來後,是何等樣的傷心,她已經不敢去想。


    四夫人的喪事有梅姨娘料理,自然是盛大周全的,她不必擔心。


    隻是不知道梅姨娘心裏,會不會有那麽一絲絲的愧疚之情?


    一直到四夫人喪事辦完,方其瑞才得空,眼裏布滿紅血絲,何家賢心疼得不行。


    方其瑞道:“宣弟說,他想在臘八的時候,自請脫離族譜,讓我幫忙,我答應了。二叔也會回來過年的。”


    何家賢忙問:“那咱們呢。”


    方其瑞咬咬牙:“我想過了,咱們也一並提出吧。這次掙的銀子,足夠咱們買一個小宅院了。”


    何家賢頓時覺得看到了希望,點點頭,躲進方其瑞懷裏:“……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我怕最後,連家裏現在的幾個孩子,都要成為她聯姻,買官的犧牲品。”


    方其瑞也正是因為這個,才做下決定。


    梅姨娘所殘酷,已經超出他的想象。


    何家賢又將方玉煙在王府過得不好的事情說了,方其瑞歎氣道:“那種門第,咱們伸手夠也夠不著,能如何?再說,她自願去的,如今隻怕也不願意回來的。”


    何家賢也隻能跟著歎口氣,不再去想,把給了銀子的事情告訴了方其瑞。方其瑞點頭:“能幫一點是一點。”


    約定好了,覺就睡得踏實。


    過了十來天,上麵放榜,方其凱沒過,方其宣中了舉人。


    到了臘八那天,方其宣恭敬請二老爺,三老爺和五老爺出現在宗祠裏,無論他們說什麽大逆不孝,高中了就忘本之類的話,隻穿著孝衣,意誌堅決的自請脫譜。


    州府大人應邀前來主持,對新得的舉人還是很尊重,勸說方家老爺們讓步。


    方其瑞也幫著說項。


    最後妥協了。


    方其瑞便趁機將方其宗在世時的文書拿出來,說早已經分了家,隻是一時尋不到好住處,因此耽擱了。


    過完臘八,就打算搬出去。


    若說方其宣脫譜還在大家意料之中,方其瑞要分家就讓所有人意料之外了。


    就連州府老爺也沒想到真的會有分家文書,專門叫師爺過來看了又看,對比了方其宗以前的字跡,確認無誤後,才點頭。


    一時嘩然。


    隻是方家說起來,上麵已經沒了父母,兄弟二人均已成家,約定文書要分家,也不是什麽大事情。


    方寶乾仍舊是落在方其業名下,但是跟著方其瑞他們過日子。


    方其業控家產,梅姨娘仍舊是當家人。


    方其瑞自願放棄宅院分配,淨身出戶。


    方家幾位老爺也不好說什麽,二老爺頹然道:“方家氣數已盡。”就再也不願意踏入祠堂。


    氣數已盡麽?


    何家賢不這麽想。


    她覺得,方家是要苦盡甘來,東山再起了。


    梅姨娘知道的時候並沒有阻攔,四夫人一事,方其宣本著家醜不外揚,並沒有對外說什麽,隻跟幾位方家老爺說明了原委。


    三老爺五老爺之前的感恩戴德早就消失,與方其宣一般同仇敵愾,自然槍口一致對準梅姨娘。


    梅姨娘暫時處於下風,並不參加,也不好發表意見。


    明哲保身。


    方其瑞和何家賢就順順當當脫離了方家大院,搬到了景兒胡同一處三進三出的院子。


    這裏離何家不遠,便於照拂。


    珊瑚在何家坐了小月,並沒有離開,賣身契也不收,梨花帶雨的惹何儒年垂憐,到底留了下來。


    徐氏難得沒有氣病,隻是一個人單過,再也不仰仗珊瑚做什麽事。


    反倒是春嬌與珊瑚鬧得水火不容,不可開交,弄得何長謹成天往她這裏躲,說家裏雞犬不寧,聽著就煩心。


    第一個不受人挾製,舒心的大年。


    何家賢隻帶了紅梅和雪梨過來,其餘的人都留在了方家——她養不起那麽多。


    阿香跪在地上:“二奶奶,您不帶奴婢走嗎?”


    何家賢一愣。


    阿香磕頭:“奴婢知道二爺無心於我,其實我也不敢造次,更不敢奢望。但是我留在方家,也沒有什麽意思。回娘家去,更是不可能。隻希望二奶奶能帶著奴婢,燒火做飯洗衣裳,奴婢都可以的。也能為紅梅和雪梨分擔一些。”


    何家賢見她言辭懇切,也能想到若是真的留她在方家,主不主仆不仆的,怕是日子的確會不好過,心裏一軟:“那就收拾了包袱跟著走吧。”


    阿香感激不盡,急忙去收拾東西。


    孩子們都跟過來了,方其凱被梅姨娘留在方家,林姨娘和方其雲也留在了方家。


    方其雲自大病一場後,很是乖覺,林姨娘更是每日吃齋茹素,保佑兒子。


    簡單的收拾了屋子,做了一頓團圓飯。


    梅姨娘那邊卻又專程請他們回去團圓。


    方其瑞到底於心不忍,答應去吃飯,也說好回來帶著孩子們守歲。


    何家賢雖有不滿,卻到底知道,打斷骨頭連著筋,雖然分了家,可是他們不像方其宣是除了譜的,仍舊在方家族譜上,仍舊是方家的子孫。


    梅姨娘坐在上首,短短半個月,卻是老了許多,兩鬢竟都有些斑白了。


    她沒說什麽,隻沉默的說了一句:“吃吧。”


    於是大家埋頭吃飯,連許久不見的方其業也出來,跟大家一齊吃飯。


    許是為了打破這尷尬的局麵,方其業率先起身端起一杯酒要敬梅姨娘。


    梅姨娘笑了笑,正要喝,門口就傳來喧嘩之聲。


    卻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渾身衣衫破爛陳舊,衝著進來,不顧婆子們的阻擋。


    細看之下,才發覺大著肚子。難怪幾個婆子攔不住她。


    怕是不敢惹。


    那人噗通就朝飯廳這邊過來,見了梅姨娘也不說話,胡亂磕頭,支支吾吾道:“當家人,你救救我罷。”


    方其業捏著酒杯的手一抖,扭過頭去。


    梅姨娘起身細查,眯起眼睛,回頭對方其瑞說道:“是沈姨娘回來了。”


    方其凱坐在下首,何家賢的旁邊,臉色難堪至極,整個身軀都在顫抖。


    何家賢扶住他,輕聲說道:“聽完再說。”


    方其凱勉強穩住。


    梅姨娘便命綠尛拉了沈姨娘起來,又叫人帶她梳洗換了衣衫,收拾幹淨了,重新帶到大廳裏麵來,加了一個凳子,讓她坐。


    沈姨娘不敢。


    梅姨娘道:“林妹妹也是坐著呢,都是一家人。”


    沈姨娘這才戰戰兢兢的坐了,眼睛不住的睃方其凱,欲言又止。


    倒是吃了幾口菜後,放開了,許是許久沒有吃到如此好的菜色,有些急促。


    方其凱帶著厭惡扭過頭去不看。


    梅姨娘等她吃飽了,才淡然說道:“說罷,怎麽又回來了?”


    當初她與人私奔,方家被燕州城笑話了好一陣子,抬不起頭來。丫鬟婆子們因為兩位老爺丟官,姨娘跑路,受不了別人的指指點點,辭工了不少。


    如今剩下來的,不過是幾代忠心的家奴。


    後來,方其宣自請脫了族譜,從方家除名。


    方其瑞和何家賢徑直搬了出去。


    方家更是以一種日薄西山之態,在燕州城苟延殘喘。


    沈姨娘聽了梅姨娘的話一愣,她本來是不顧臉麵回來求饒的,一開始也是做了這個打算。


    可如今她洗幹淨了,吃飽了,就不願意在這些後輩麵前說這些難以啟齒的苟且,因此支吾著不言。


    梅姨娘冷眼如刀:“做都做了,還怕說麽?正好四少爺也在,讓他聽聽。”


    沈姨娘渾身一愣,這才明白為何梅姨娘讓她收拾好了再出來。


    作為一個乞丐,她沒有尊嚴。


    可現在,她幹幹淨淨的坐在席上,如何還能沒事人般將自尊當著兒子的麵,踩在腳底下?


    梅姨娘不給她思考的機會:“不想說就滾出去!”


    方其瑞心裏一冷,徹底與梅姨娘寒了心,微微怒道:“孩子們都下去。”


    沈姨娘感激的望過來一眼,起身給方其瑞行禮道謝。


    梅姨娘抿嘴不語。


    待堂上隻剩下幾個大人,沈姨娘才道:“……那人拋棄了我……拿了我的體己銀子跑了。”


    於是她像乞丐般流亡,從跑出去百裏地的農舍田莊裏爬出來,一路乞討回了燕州城。


    梅姨娘冷笑一聲,看向她隆起的腹部:“方家容不下你的。”


    沈姨娘何嚐不知道,何家賢也知道。


    瞞天過海,不可能。


    可這樣直白的說出來,卻又像砒霜一般,毒了她的心。


    她嘴唇哆嗦著想說些什麽,卻也知道說什麽都沒有用。怪隻怪她沒有聽何家賢的話,當初豬油蒙了心。


    沈姨娘起身,又慢悠悠的順著門走出去。


    大年三十,家家戶戶都在放鞭炮團圓,她卻不知道走向哪裏去。


    走出方家大門一段路,她下意識的回頭,見方其凱站在石獅子那裏,見她望過來,忙背過身低下頭去。


    沈姨娘突然全身的勇氣都凝聚在身上,她瘋了一般朝方其凱奔過來,對著門房大叫:“求見二奶奶……沈淑華求見方家二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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